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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門閥之上在線閱讀 - 門閥之上 第90節(jié)

門閥之上 第90節(jié)

    從長遠來看,陸昭寧可讓事情解決在元澈尚在行臺之時,也不想讓后續(xù)各家失了分寸。須知,之后鬧起來,若寒門被斬盡殺絕,那她身為中書首當(dāng)其責(zé)。若包庇這些人,在兩方矛盾的高壓下,由于太子不在,最終的宣泄目標(biāo)也是自己。

    況且張沐諫言之事也并非全假,自己以女子身份執(zhí)掌詔印本易受側(cè)目,與太子共一枕席也是事實。一旦世族決意以誹謗罪論處張沐,那以魏鈺庭為首的寒門執(zhí)政集團未必就會善罷甘休,屆時受損最大的只怕還是自己。

    見陸昭想要出面解決,元澈自然允準(zhǔn)。

    陸昭走上前,眼前的年輕人早不復(fù)方才意氣風(fēng)發(fā)之態(tài),驚恐與羞慚將原本奕奕明亮的目光,侵蝕了個干凈。陸昭笑了笑,彎腰伸手道:“同朝為官之道,若坦誠直言與尊卑之別只能取一,我更愿向前者,張君以為如何?”

    元澈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馮讓過去攙扶,不要勞動陸昭。張沐的倔脾氣先前他已有領(lǐng)教,他都救了兩次,若此人再不悔悟,也不值得陸昭彎腰勞累。

    張沐一怔,對方的口氣并非請求,也并非威脅,而是以一個論道的姿態(tài)詢問他的看法,心中先是一熱。要知道即便是在詹事府,資歷與年齡也不可能讓他與同僚有任何類似此景的談話。

    張沐默默起身,而后道:“中書既取前者,直言無妨?!?/br>
    對于張沐尚未全褪的火氣,陸昭只是笑笑:“張君在詹府只怕并無鄉(xiāng)人或是好友吧。”

    被說中心事,張沐也不免悻悻,他身負才華,勤勉于事,也不喜私交,只覺得公事公論自然最好。因此形影單只,同僚之中也未有一二把酒言歡者。能被魏鈺庭看重,他已是分外感激,更是勤于表現(xiàn),生怕難以回報對方的提拔之情,這也讓他更加孤立。因道:“我雖傲物,人亦嫉才,此乃世情,倒無需政必鄉(xiāng)黨,酒必朋友?!?/br>
    陸昭此時也對元澈當(dāng)時的心情體會了幾分,嘆息道:“張君才華是否堪之妒忌,可否恃之傲物,姑且不論。只是人但凡有一二智計,總能看出自己是否被當(dāng)了刀子使。魏鈺庭三番五次讓你諫言,無非是試探世族與太子的反應(yīng)。如果我兄長真的入都自辯,你即便死在金城,他們也不會為你流一滴眼淚?!?/br>
    “你……寒門聚此,俱是清流。若是不幸身死,自當(dāng)留名青史?!睆堛宕藭r反駁的聲音已是極弱,然而還未說完卻被陸昭止住。

    陸昭指了指在遠處的魏鈺庭等人:“你自己去看那些人。江恒遠避,不愿惹事。徐寧只知跪立,不發(fā)一言。至于你的魏詹事,他的的確確說過話,只是說了三個字,臣惶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意思是太子讓他保護你,但他不想。他不想一個人攬下所有世族的仇怨,不想一個人擔(dān)當(dāng)觸怒方鎮(zhèn)的后果。他只想讓那群世族把你生吞活剝掉,然后將你身上熱乎乎的血液潑到新的一群年輕人身上,然后大喊一聲,中書禍國。自然又有無數(shù)個你,站起來,為其發(fā)聲?!?/br>
    陸昭嘆了一口氣:“至于留名青史,呵……此處并不設(shè)史官,最終定事也要歸都作論,能活下來的才有發(fā)言權(quán)。張君,強作直言未必青史可載,斷頭送命或許張君當(dāng)先?!?/br>
    張沐仍欲開口反駁,然而目光去不自覺地掃向一起共事的人。雖然這些人或肅穆而立,或匍匐而跪,但虛張聲勢有余,上前勸慰者竟然一個沒有。見此光景,張沐不由得雙眸垂懶,心底冰涼如墜寒潭。

    “你自己去向太子請罪吧?!标懻杨D了頓,提點了一聲道,“不要徒害人命?!?/br>
    雖然可以借此機會將寒門一力鏟除,但血腥與暴力也會將時局拽向不可預(yù)測險谷。有些東西一旦解鎖,便不可挽回。元澈的態(tài)度對她來說自然也是重要的。而另一方面,寒門執(zhí)政對于世族是一種制約,也是一種團結(jié),當(dāng)寒門徹底消失的時候,也是世族們內(nèi)斗的開始。

    張沐雖失魂落魄,但聞言后也慢慢走回去,在元澈面前跪下道:“殿下,臣性燥智淺,難堪此任,不求恕罪,只請受鞭刑,罷免歸鄉(xiāng)?!?/br>
    然而元澈正要答應(yīng)時,只見魏鈺庭跪行而來,懇切道:“張沐所為,臣作為屬長,身有罪責(zé),愿一力承擔(dān)?!?/br>
    張沐一時怔忡,方才陸昭說魏鈺庭并不會為自己說話,但現(xiàn)在魏鈺庭到底也是跪著幫自己求情,心中的怨懟也就減了幾分,因道:“殿下,非魏詹事之責(zé),實乃臣之過也?!?/br>
    旁邊有人見二人相互攬罪,一副有情有義的樣子,道:“殿下,魏詹事既如此懇切,不如從情?!?/br>
    彭通也是對魏鈺庭厭見萬分,雖然本質(zhì)上此人不能給自己造成什么實質(zhì)上的損失,但是此人還任著治書侍御史一職。魏鈺庭執(zhí)掌刑訟,身負才華,又得親信,而自己作為世族又不可能一點瑕疵都沒有,日后被揪住不放,也是麻煩。

    況且,他又想到陸昭先前的囑咐,因也附和道:“殿下,魏詹事身為長屬,實以教責(zé),當(dāng)有懲處。張沐年輕,血性方剛,倒也不乏菁華可取。臣治下文員有缺,若殿下貶斥張沐,臣愿意以一地方文吏之職征辟。待火氣燒盡,頑鐵亦可百煉成鋼。”

    旁人聽彭通竟然為張沐說話,初時仍覺驚訝,后來細細思想,亦發(fā)覺其中大有余味,此時只恨自己無先見之明。然而頓足未已,卻見徐寧忽然抬起頭,一手顫顫巍巍,直指張沐:“你……你……我道是為何彭刺史幾天前便要調(diào)你譜牒,原來早已串通!”

    說完,徐寧疾行至魏鈺庭旁邊,跪下拉住袍袖,“魏詹事莫要為此人攬罪,此番詹事或許要葬送一生,卻不知小人早已備好退路啊?!?/br>
    張沐旋即一怔,雖然他雖素來與徐寧不和,但彭通要征辟自己一事他也確實不知,甚至連話都未曾說過一句,如此陷害未免太過勉強。張沐旋即叩首自辯道:“臣敢擔(dān)保斷無此事,徐主簿若要論罪,好歹拿出真憑實據(jù)。”

    徐寧道:“彭刺史著人調(diào)取譜牒兩次,署衙俱有記錄。若非提前串通,怎得今日你落罪剛要陳情,彭刺史便為你謀求官位。你若要自證,也要拿出證據(jù)。”

    張沐此時又氣又急:“我自身清白,并未為此,怎么可能有事情可作為援例證言?!?/br>
    此時魏鈺庭也道:“張沐為人我是知道的,不會為此,徐主簿僅看在我的面子上,暫不要作此言論。況且此事未必不是他人構(gòu)陷,致使你我相殘?!?/br>
    彭通見自己即將深陷泥潭,也自辯道:“殿下臣調(diào)譜牒,卻非為私,張沐之才,庭議初顯,臣也是對此人極感興趣,因此才想要調(diào)閱。魏詹事懷疑臣離間詹事府,徐主簿又早知道臣有調(diào)譜牒之舉,豈不知是否串通了張沐,作此戲碼,陷害臣于不義?!?/br>
    張沐見局面已是一片混亂,轉(zhuǎn)向元澈叩頭道:“臣請徹查,若臣真勾連彭刺史,自請斬于市?!?/br>
    魏鈺庭阻止道:“張郎不可!張郎你本就無罪,若自投羅網(wǎng),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徐寧則笑道:“張君既作豪言壯語,不負我寒門之志,那我也舍命陪君子。若我、張沐、魏詹事串聯(lián),我與張沐、魏詹事自請死罪。血洗庭門,倒也干凈,或還可為后世做個表率。若是彭刺史你私下串通,也請法效張沐,自斬于市,如何?”

    彭通自不會與徐寧作意氣之語,因冷笑道:“徐主簿,國有國法……”

    日頭仍是烈烈,四周嘈雜不休,張沐只覺得一小撮幽焰在顱頂燃起,眼前的情景扭曲且荒唐地印在眼底。他忽然仰天狂笑道:“我就是傻。陸中書……你看,我就是傻?!?/br>
    第209章 赤血

    耀目的陽光之下, 寒冷的北風(fēng)灌入胸口,將張沐的一呼一吸逼至絕望的邊緣。

    此時,他恍惚看見蒼鷹在天空搖搖欲墜, 鐵蹄紛踏時揚起了塵埃,百里之外的兵戈相交碰撞, 而后骨碎rou裂, 鮮血橫流。而由行臺百官、太子以及他的千軍萬馬組成的高高圍墻,將所有的幻景裹挾、旋轉(zhuǎn),那些或炫目、或刺目的人物與事物, 漸漸溶為血腥,化為黑暗。而黑暗背后, 他聽到了陰謀者的密語,懷疑者的妄語, 權(quán)衡者的私語與決斷者的苦語。

    方鎮(zhèn)得到了這樣一個難得的問責(zé)借口,世族得到了這樣一個誘惑的宣泄出口, 寒門也得到了自己追從已久、完美無缺的時機,將中書從行臺剔除, 將彭通從南涼州刺史之位拔下來。每一方都有著不容言退的理由, 張沐起身自視,他已經(jīng)站在了所有人的刀鋒口上。

    張沐的狂笑逐漸化作無聲,世間的萬象, 宇宙的千聲,此時都與這副軀骸隔絕了。他扶著僵硬的膝頭,走到魏鈺庭與徐寧的身前, 還有詹府眾人的身前。戚哀的目光將他們一一掃過, 那是他曾經(jīng)瞻仰過、平視過、傾慕過、嫌惡過的身影。他們曾群情激昂地走過同一條道路,然而當(dāng)他在半途四望時, 不過是野草裹足,寒風(fēng)凜骨,僅此一身而已。

    張沐的嗓音因疲憊而喑啞:“你們可愿與我一道死諫?”

    魏鈺庭平靜目視:“分道或許,同歸必然,張君取烈,余者也不過各取其道而已。張君自有振聾發(fā)聵之聲,我等何嘗未有改革救世之心?!?/br>
    張沐笑容愈發(fā)諷刺:“好……好……我的好長署,好恩師,寒士之魁首,人臣之楷模啊。”他仰頭看向天際,萬里無云,碧藍澄澈,一如他干凈的袍服一樣。他低頭草草掃了一眼魏鈺庭,沉聲道:“改革救世之心或有溫度,卻無溫暖。振聾發(fā)聵之聲或為寒庶,卻更殺寒士。”

    他且言且行,不避坑洼,任由塵埃與泥濘沾染一切,烏黑的發(fā)絲被風(fēng)卷起,逃脫于官簪之外,最終他執(zhí)起了那把佩劍。

    “我無朋友,無有所托。親人早亡,不需贍養(yǎng)。為國直言,不負忠貞。只是陸中書,抱歉,終究是把你也牽連進來了?!彼詈蠡赝?,劍指天心,“我愿你們這些執(zhí)戈前行之人,斷首于更遠一點的道路。愿天下抱薪之人,遲一點感到我所凌受的徹骨之寒。我愿江山海清河晏,六軍旗開得勝,百姓再無饑餒,天下萬統(tǒng)歸一!”

    劍鋒倏而落下,意料之中,沒有人阻止。血rou迸裂的聲音混雜著激動者的心跳,無關(guān)者的哀嘆,隨著飛灑的猩紅拋向天際。數(shù)點鮮血在萬里澄碧下,所污不過一隅方圓,落于塵埃之上,所濺也不過是三尺之地。

    天空飄下雪來,好生奇怪,張沐之死無關(guān)冤情。是了,如果是一人之冤來抵萬人之死,那便算不得冤。陸昭默默走到張沐的尸身前,才解下身上的披風(fēng),卻見玄色的氅衣?lián)屜嚷溆谄渖?。掩蓋好張沐的尸體,元澈低下頭,幫陸昭重新將披風(fēng)系好。

    “中書節(jié)哀?!痹貉灾褂诖?,此時他的手尚沒有立場來承托她悲哀的面龐,他回身走到重臣面前,卻僅僅垂目,他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目光,“誰有罪,誰可恕,還有何不平,還有何不公,諸公盡道出來吧。不過孤想,大概沒有人要請罪吧。”

    “臣等萬死?!蔽垂虻卣咴俅喂虻?,已跪地者匍匐叩首。

    萬籟俱寂許久后,終有一人言道:“殿下,彭刺史調(diào)譜牒之事是否要徹查?!?/br>
    元澈無需抬頭,聲音出自詹府。張沐已死,借由魏鈺庭治書侍御史之位給彭通定罪,似乎并無不可。這是第二個需要拔掉的方鎮(zhèn)了。元澈知道一旦這個提議發(fā)起,會引起南涼州多大的反撲,而以他目前的軍力,以及彭通本人掌握在手里的優(yōu)勢,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對這場莫須有的內(nèi)耗與一個個卑微生命的流血犧牲閉上雙眼。

    雪越下越密,天高地闊,涌著濃云和裂隙中趁虛而入的天光,如同敦煌壁上飛天的艷影。陸昭回到眾臣中,亦跪地,在元澈驚詫與不忍的目光中,脫下了簪冠。

    “殿下,讓彭刺史調(diào)張沐譜牒,乃是臣一人所為。臣請辭中書之位?!比A麗的簪冠就這樣被她平端在手上,仿佛不過是平日里的一只茶托,脫手只因燙手。她不是不得已為此,她難道感受不到他為了保住她中書之位而做的拖延與選擇,還是說一切只是與他無關(guān)而已。

    元澈只盯著陸昭的面孔看,凝視它,探究它,以尋找他愛人的出路與政治的困境——然而什么也沒有。她冰靜的皮相之下永遠深潛著晦暗,那片空間既沒有溫暖,也沒有寒冷,既無法被觸碰,也無法彌合。當(dāng)他們利益相同時,一切被掩蓋得很好,當(dāng)立場有差時,它才不驚動地顯露出來。

    他忽然懷疑,那所謂的太子妃的名分,皇家的禮教,真的能將她禁錮在身邊甘心陪伴嗎,如果不能,他還要怎么做?君與臣之間,除了卑微屈從的心甘情愿,爾死我活的一方上位,是否還有另一可能?

    “中書要辭官,也不能無視綱法。”元澈道,“先上辭表交印,最終結(jié)果,等待決議?!闭f完元澈看了看陸昭,希望方才只是她的惺惺作態(tài)而已。

    陸昭道:“臣會尊從綱法,只是還望殿下深察,一家怨望終究可解,兩方震動天下難安?!?/br>
    陸昭的話熄滅了元澈最后一絲希望。她仍是貫而如一的四平八穩(wěn)。若陸昭不辭官,或許陸家在中樞仍有地位,但上位者如不能庇護追隨者,內(nèi)部也將面臨分列,世家平衡與平和的局面會再度打破。而辭官之舉在維護彭通的同時,既是對所有追隨陸家的世家有所表態(tài),也將陸、彭兩家緊緊綁在了一起。寒門若要再挾君發(fā)難,即將面對兩家聯(lián)合,或?qū)⒂兴剂浚瑥堛逯乱矔芍袝耐宋坏酱藶橹埂?/br>
    她的私心完美無缺,她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公心同時又令他難以拒絕。繼而,元澈再度望向陸昭那一雙手,她不過十八歲的年紀(jì),然而這雙手提筆已老。那雙手下所出的詔令,所有的決策,似乎早已參透了權(quán)力本身的衰朽,平衡之道早已用至莊嚴(yán)地、般若境,偶爾的鋒利反倒透出陰沉的清冶。

    元澈不得不目視他人,以免被刺痛到眼睛。他終于將視線落在了中書署衙的一眾人身上:“張沐,贈中書侍郎,其余哀榮,由中樞商議著來。下葬諸事,陸侍中……”他叫著她僅存的官稱,以避免情難自禁造成的失態(tài),“他既已無父母,便葬在金城腳下吧,此事由你來辦?!?/br>
    洗去血腥與殺戮的是水和時間,前者滅其形跡,后者滅其心跡。也不必供奉,來日金城腳下熙來攘往的人流都是后來者,對于發(fā)生過的事,多半也是心感漠然。這便是歷史的沉痛,知道的更多的人也注定承受更多。

    元澈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中書侍郎何弼假中書丞暫掌中書印。顧承業(yè)捐糧有功,素有雅量清望,擢補中書侍郎之職。治書侍御史一職乃前中書所設(shè),今不宜留,江恒假廷尉左丞暫領(lǐng)詔獄訴訟之事。彭女史,啊,女尚書,為殿前預(yù)事,參備顧問,與魏詹事一同隨軍。至于這尚書印么……”元澈冷笑了一聲,“暫且還由孤代管幾日吧?!?/br>
    魏鈺庭的命還是要先保住,王濟等不掌詔印,總歸翻不出什么風(fēng)浪來。往來軍營與行臺的書信消息,世家、寒門各有一個明確的通道。中書在引入新南人的同時,則以關(guān)隴世家為首,作以補充,與涼州、益州世家抗衡。元澈一口氣說完,他也配合著陸昭做出了最后的平衡決策。

    幾人交印,幾人謝恩,眾人各自退于隊列中后,元澈對馮讓道:“軍機不宜延誤,命六軍開拔?!?/br>
    濃云排山倒海,四野八面來風(fēng),元澈目及于天邊,只見林海蒼茫,遠山如黛,兩只鷹隼在空中艱難的撲著雙翼,相對而飛,盤旋而上,不知是借北風(fēng)青云之力,亦或是因羽翼扶持之功。元澈只是徒然羨慕著,卻已無力追究原因。

    目送著元澈遠去,陸昭只覺得心口總有言語要跳出,然而她試著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百官回城,中樞臣僚們亦回到玉京宮。既已交印,陸昭也不便在玉京宮居住,因此要回去收拾行裝。廊下眾人行跡匆匆,王濟攜眾人回屬,和魏鈺庭打了個照面,不過冷笑幾聲。魏鈺庭也只做無視,待陸昭走過時,他忽然開了口:“陸中書?!?/br>
    陸昭停下。

    魏鈺庭繼續(xù)道:“今日中書所失,未免過重,中書原不必辭官。”

    陸昭亦冷冷一笑:“魏詹事,我是損失過重。但只怕詹事永遠不會明白今日失去了什么?!?/br>
    “那還要請中書指教了?!蔽衡曂ッ嫔懖惑@。

    此時雪色初霽,夕陽的余暉燃燒在兩人的面龐上,紅似戰(zhàn)火,而真正的戰(zhàn)火早已在張沐死亡的那一剎那熄滅。

    “有些人,或許稟賦不足,能力有差,但他們所擁有赤誠的熱血,單純的心跡,卻是拉動世道向前最有力的力量?!标懻训溃安贿^,張沐已經(jīng)死了,愿魏詹事能如愿吧?!?/br>
    第210章 丹青

    張沐安葬之事體面風(fēng)光, 墓碑選址在金城腳下,顧承業(yè)自去秀安處打了招呼,由陸家出錢, 誦經(jīng)做了法事。忙碌了半日回來,陸昭便歇在了屋內(nèi), 一個小內(nèi)侍方才進來稟報道:“上官弘已去涼王那里了?!?/br>
    元澈既點了彭耽書與魏鈺庭隨駕, 兩人也不好耽擱,都是匆忙收拾了東西。只是彭耽書女兒身隨行軍中,也是多有不便, 好在元澈那里片刻后也派了人來,說讓彭、魏二人可晚一些啟程, 不必隨軍趕路,并派了兩衛(wèi)保護, 另并幾名侍女,后日再出發(fā)。

    彭通聽了也是高興, 北涼州氣候惡劣,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女兒在那邊寒之地吃苦。雖然太子大勝得歸女兒亦可授功而返, 但現(xiàn)在他也是能多留一天是一天。原定后日要為長子彭燁接風(fēng)洗塵, 如今鄧鈞已不在,陸昭也從中書之位退了下來,然而彭通并不因此罷事, 反而轟轟烈烈張羅起來,官宴改辦家宴,還將龐滿兒與顧承業(yè)一道下帖請了, 另單送一封請?zhí)o宮里居住的崔映之。

    給崔映之的請?zhí)響B(tài)意味大于邀請, 畢竟崔映之仍是太子方面的人質(zhì)。彭通以南涼州刺史身份親自邀請,多少也是在表達對太子此次親近寒門的不滿。最后還是彭耽書只手?jǐn)r下了, 自攜了請?zhí)较氯フ伊舜抻持?/br>
    “爹爹這幾日劫后余生一般,行事還不及平日穩(wěn)當(dāng),這貼一下他那里倒不至于怎樣,映之孤身在這里,是要過苦日子的?!?/br>
    陸昭與彭耽書同行,她既要搬離玉京宮,許多東西也就用不上。脂粉釵環(huán)雖玉京宮都有,但先前軍隊搶掠不少。再加上部分東西或作賞賜,或填充軍餉,落到幾人身上的用度也就不多,因此各色首飾大家都是穿插輪換著帶。如今彭耽書既要離開玉京宮,陸昭也不在此居住,龐滿兒走的又是清流女名士的路線,自然也用不上,索性都放在崔映之那里。

    彼時崔映之還在作畫,陸昭與彭耽書只在一旁坐著喝茶,并不打擾。崔映之囚居于玉京宮內(nèi),但行臺也給予了她一定的自由,至少屋內(nèi)布置都任由她去。屋內(nèi)原本的家具物用被撇去大半,兩張大檀木案拼在一處,上頭置了全套的筆墨粉彩。

    囚居不能肆意在外玩樂,唯有琴棋書畫可以寄托。只是琴生幽怨,書生錯智,下棋又非得棋逢對手,想來還是作畫最易消磨時間,多少也能恢復(fù)一個囚居之人對外界的寥寥感受力。

    崔映之喜工筆花卉,半紙的絢爛花事,杜鵑帶血,芍藥留紅,枝葉舒展擺動間,仿佛森然有風(fēng)。且她作畫格局大,人高般的絹紙鋪落設(shè)色,不過疏索,亦不過滿,左右顧看皆成風(fēng)景,俯仰成趣。饒是陸昭與彭耽書要作有禮賓客,此時也按捺不住上前觀看。

    絹紙上,大赤飛金與箭頭朱層疊交染,花青與清水流淌浸沒,試探與抵觸,交融與越界,千種暗喻,萬般隱藏,在陸昭的眼中,竟窺得忘死的纏綿與深情的抵抗。

    待一圖落成,崔映之收筆,陸昭只覺得那朵大紅芍藥在自己的心底燙出了個窟窿,分外妖冶。當(dāng)她抬首再看崔映之時,只覺得一片靜默。在這片紙張上,她自是此疆域的神祗,潑墨如馬,點彩成兵,所有的情思延展鋪開后,落筆無悔。

    耽書看過一回,連連拍案叫絕:“何苦供著那些宮廷老畫匠,依我看,日后若回都,皇帝也不拘弄個宮室來供著你。既當(dāng)了人質(zhì),又任了畫師,既賞了你父親的忠心,又能悅目?!闭f完又道,“先前在長安,也不見你玩這個?”

    “不過找了這邊的一個女史,現(xiàn)學(xué)起來?!贝抻持Z氣中帶著自足,又怕自己這番話太顯賣弄,忙補充道,“丹青自在,水墨無方,縱使落筆時心有失意,畫中卻可得圓滿。你看,多好?!?/br>
    陸昭聞此言也兀自笑了笑,現(xiàn)實的扭曲歪斜,經(jīng)由墨筆自可構(gòu)畫以新,人情冷暖濃淡,也自有諸般色彩調(diào)和,諸多可能性,原就是希望本身。

    “昭昭,你既辭了官,不如也來映之這里學(xué)畫?!迸淼ㄗh著。

    “她的性子是學(xué)不出來的?!贝抻持贿呄垂P,一邊道,“丹青這行事,須得揮灑豪邁,不拘常理,顏色用得大意,清水染得不拘。她呢,慣是會做中書令的,只是他們那行事有謀略,有規(guī)則,時時刻刻都是針鋒相對的算計。她能畫出來,那滿兒也早成名士了?!?/br>
    說起龐滿兒,彭耽書也想到先前存了半盒香要給她,不便久留,旋即又和崔映之說了宴請的事。意料之中,崔映之謝過了并不去。彭耽書目的也是周全禮數(shù),另送了兄長沿路帶的特產(chǎn),種種色色,與送給陸昭的倒沒有半分不同。陸昭也把東西帶到,另送了兄長獵的兩張狐皮與她過冬裁衣。崔映之對兩人去留也不多問,開心收了東西,送別時到底還是有些一一不舍。

    回到了住處,陸昭才算是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搬家不啻為一場盛大的豪杰,小小的院落下人來人往,那些用慣了的、不曾碰過的、早先丟過的、現(xiàn)下尚陌生的,統(tǒng)統(tǒng)普攤開來與陸昭面面相覷。

    這項甄別工作比案牘更令人勞形,陸昭最后只倒在榻上,不想去看。彭耽書帶的東西不多,收拾的也快,旋即便來幫忙,恰巧龐滿兒也來了。兩人替陸昭挑挑揀揀,大到被褥,小到花鈿,哪些要帶,哪些要留,只要不過分,滿兒的意思是都帶走。

    趁著滿兒挑揀的功夫,彭耽書悄悄走過來,將懷里的東西放到陸昭枕邊,拱了拱她的手臂。原是那只血玉鐲和那本字帖。

    “這本字帖上沾了你白檀香,想來你是??吹摹!迸淼鴮Ξ?dāng)年元澈送陸昭字帖入金城的事情知道不少,笑語間又帶了一絲玩味,說完又道,“鐲子是數(shù)月前是馮將軍交給鄧將軍,鄧將軍又交給江恒,最后轉(zhuǎn)到我這里來的,讓我交給你?!?/br>
    “繞這么大一個彎子。”陸昭拿起來,在腕子上比了比。許是自己又躥了一躥,先前帶著還有點大,如今看來卻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