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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門閥之上在線閱讀 - 門閥之上 第115節(jié)

門閥之上 第115節(jié)

    先前臺省與各家雖對李氏封邑頗有物議,但也因楊寧對永寧殿的血腥鎮(zhèn)壓頗有收斂。對方罵已經(jīng)罵了,自己這邊人也殺了,中間又收到了各種抨擊乃至于污蔑,拿下來的好處總不能再白退回去。李令儀的封地在新平,總共有三鄉(xiāng)之大,且是實封。雖然與陸昭的裂土封相比她沒有直接的經(jīng)營管控之權,但是可以問責地方長官,以此來插手新平事務。因此在她拿下這個封邑之初,便將大部分產(chǎn)業(yè)劃作私土。

    小封地有小封地的玩法,李令儀圍繞此處經(jīng)營,幾乎是照搬了保太后賀氏的套路。在地方官員上設置自己的親信,而后將當?shù)氐牟糠置駪粝绒D(zhuǎn)為吏戶。吏戶之于地方官與蔭戶之于世家,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至此之后,封山錮澤,掘湖造田,只要不引起當?shù)氐拿褡?,自然是怎么賺錢怎么來。現(xiàn)在,想到這一片自留地也要拱手送出,李令儀的心情可謂跌至谷底。

    在一連幾日的宴飲后,那些關隴世族們陸續(xù)離開陸家的莊園。此次這些人收獲頗豐,而新平的三鄉(xiāng)之地,陸昭也以南北人家對半分的方式,散與了眾人。不過還是留了不少田畝,只派人接管,產(chǎn)出所得依舊命人送到李氏那里。如今,除了褚潭這個新平郡實際長官外,南人與關隴世族的力量也漸漸滲入到了這片鄉(xiāng)土之中。相較于之前新平郡如同安插在陸歸胸口的一枚釘子,如今看來反倒是被群狼環(huán)伺的羊圈。

    而薛家在京畿的土地私產(chǎn)也未得幸免,被眾人悉數(shù)瓜分,薛家實力大損。門閥政治之重是政治結構穩(wěn)定,要拔起一顆百年的參天大樹,

    枝葉會震動,根系會纏連,只為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薛家與賀家一樣,在關隴盤踞了那么久,先帝時期就是執(zhí)政之家,姻親、師徒、朋黨,太多人的利益都是跟薛家綁定的。如今已無賀氏逼宮、崔諒之亂這樣的大變局,通過武力短時間內(nèi)徹底清除一方的手段已經(jīng)不再適用。陸昭明白,要除掉薛家,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讓關隴世族內(nèi)部自己動手。

    最強烈的怨恨永遠來自于同道,此次事件也是深刻地說明了這一點。在所有事情平息之后,儀曹與太常等人也拿出了迎接行臺歸都的議案,即可付諸實施。

    陸昭送走賓客后,獨自回房,卻見房間門還是開著的,院子里也不知何時多出了數(shù)只箱籠。霧汐守在門口侍奉,見陸昭回來才道:“汧縣太子那里送來的禮貨,說是送給娘子賞玩,現(xiàn)下還沒有搬完。”

    果然,見陸昭入內(nèi),幾個搬運箱子的人便頓下腳步,分分行禮。陸昭亦點頭微笑道“有勞”,旋即跨門而入。

    這片莊園乃是家里新購置的產(chǎn)業(yè),記在她名下,她的兄弟姐妹也都各有一套。陸昭的居所空曠,陳設整潔素雅。整個房間以銀白色的帷紗步障相隔,分割出居室、就寢處與讀書的地方,每處都有書閣。如今竹簡仍是書籍主流的傳抄方式,但陸昭此處只用紙本或絹本,十分輕便。這些書籍大多也跟著陸昭走動。后日陸昭要回到宮中,這些書籍在當天就可以打包完畢,裝入防水的箱籠中一同入宮。

    陸昭依榻閉目小憩,睡前飲一杯梨花酒入眠。有著淡淡梨花香的新酒溫柔好吞,清白的酒澤沾染唇上。陸昭小睡總喜歡有些聲音,門外衣裾摩擦的聲音與春風一道鉆入了窗,安撫著她每一寸感官,那溫度無孔不入。

    不知什么時候,門被關上了。

    陸昭幾乎是醒了,卻沒有睜眼,依舊歪在榻上。她以為是霧汐,便抬手將只剩一絲殘酒的酒杯推了推,示意對方拿走。

    外面的侍從退下,正是元澈入內(nèi)。他先解下氅衣,替陸昭披蓋上,旋即取了那只酒杯,就著她淡淡唇印將殘酒飲凈,隨后跑到步障后取水凈手。他回來時,那件氅衣已滑落在地。陸昭的長發(fā)挽至脖頸,幾縷發(fā)梢墜落,滑到胸口上來,勾勒出一片幽暗的密室。他的手熟練地掀開那片春衫,用他剛剛被春水沾濕的手,將她的肌膚捕獲。

    “涼?!标懻哑鹕矶汩_,見是元澈,問道,“你怎么也來了?”

    元澈彎腰將氅衣拾起,搭在臂彎里,說:“汧縣太小,哪有你們世族的大莊園好玩,順便來討杯酒喝。”說完用剛剛飲過那淺淺一盞梨花白的嘴唇沾了沾陸昭的脖頸。

    “回了趟行臺,殿下變得輕浮了?!标懻演p輕點開元澈的額頭,指著案頭那兩卷多出來的東西問,“那是什么?”

    元澈這才想起來正事,起身將兩副長卷取過來,與陸昭同榻斜對而坐。他將卷軸的一端交至陸昭手中,紙光與墨色徐徐展開,沿著陸昭的小臂、腰跨、乃至微弧的曲線嘩啦啦地顫抖著。至此,她的懷抱中物與他的懷抱中人一樣,豐處使益其媚,瘦處使益其清。元澈怔忡而顧,不覺嘆美。

    “太貴重了?!标懻褜㈤L軸往元澈懷里推了推。

    元澈卻就勢握住她的手道:“原想添在聘禮中,但我問過了,聘禮雖然送出,名目卻立在少府名下,你摸也摸不到,看也看不著。來日若我欺負了你,你要和離,這些東西也隨之收回。倒不如作為私禮,直接添到你名下,來日你若想賞玩也方便?!?/br>
    “先掛上吧?!痹阂膊淮懻鸦亟^,先挽了她起身,左右顧視,自尋了一處空白的墻面。

    紗帷半透,寬闊的肩膀與瘦削的身形一紗之隔,彼此隱約可望。元澈負責掛字,陸昭站在紗帷步障后,一雙眼睛不知安放何處。他今日穿了新衣來,剪裁得體,趁得他的肩削挺而堅厚。隔著細霧般的紗,陸昭的臉不禁貼近了半寸。她的呼吸冰涼而濕潤,帶著一絲梨花酒的甜,仿佛氣息早已沿著元澈的脖頸滑至衣襟的開口處。

    元澈也不知為何,手臂一滯,明明沒有被觸碰,可是他的脖頸乃至后背都徒然竄起了一絲被輕撫的溫熱。

    他忽然回過身來,卻見陸昭輕輕咳了一聲,雙眸微微閃開,用手向左指了指:“歪了?!?/br>
    永寧殿內(nèi),魏帝臥在榻上,正由褚胤做著艾灸。他腹痛,內(nèi)有積水,挨了一夜。在聽完李氏的匯報和對顧氏的怨恨之語后,嘆了一口氣道:“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你和楊寧先接手這些人。至于顧氏,即便需要有什么動作,等到太子大婚或是太子妃有孕之后吧。

    第274章 威懾

    在確定太子與行臺歸都的告日當天, 苑中御池邊開了兩株桃花。如今已不是桃花開的時節(jié),便有人說是異兆不祥。后來又有人想起再過幾日便是薛美人的生日,又是小公主的滿兩周歲, 兩株桃樹是為大吉兆。因此魏帝便定下日子,于宣曲宮開宴為薛氏母女做壽。

    宴會定在午后, 魏帝才下了早朝, 卻取消了后殿聽政。魏帝并非貪圖肢體之安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勤政的英主早早散了朝會, 由劉炳侍奉向永寧殿走去。

    走到半路的魏帝忽然想起一事,便命劉炳道:“去讓楊寧和繡衣監(jiān)的人來永寧殿。”

    劉炳侍奉年頭已久, 自然明曉皇帝話中的意思,但也實不知為何要動這樣大的干戈, 將兩人全都請來。衛(wèi)尉楊寧領衛(wèi)尉屬,如今卻被架空, 原本統(tǒng)的武庫、公車如今在馮諫和司徒吳淼的手中。而各殿、闕衛(wèi)士、乃至諸冶等令,則由殿中尚書陸昭長官。而所謂繡衣監(jiān)的人, 則是指由皇帝直轄的繡衣直指。繡衣所指, 冀以清肅,繡衣監(jiān)名義上所屬于衛(wèi)尉,其下任職, 貴雖未必,但職權卻大。漢武帝天漢年間,民間起事者眾, 地方官員督捕不力, 因派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仗節(jié), 興兵鎮(zhèn)壓,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誅。到了魏帝這一朝,以軍興從事,誅二千石以下已是常理,更可繞過三公,行令幾乎不受制約。

    說雖是這樣說,但是門閥執(zhí)政之下,哪一任繡衣御史也不敢真這樣干。這一份權力不過是皇權微弱時皇帝最后的威懾,這種威懾是不能如真正的籌碼那樣打出去的,而是要時時刻刻揣在懷里。

    衛(wèi)尉屬和繡衣監(jiān)離內(nèi)宮不遠,劉炳抄了近道,親自傳話,所費不過二刻。衛(wèi)尉與繡衣御史一并行至玉墀之上,侯在永寧殿前,劉炳通傳之后,方才入殿。新任的繡衣御史乃是韓任的副手汪晟,汪晟如今尚未轉(zhuǎn)正,待遇亦是有差,但其入殿時卻與楊寧并列,就連叩頭行禮時說的話,也是汪晟的聲音大一些。

    魏帝并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確切地說,他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衛(wèi)尉雖然是正經(jīng)的九卿,但是他的頭上還是有一層天,三公亦然。

    衛(wèi)尉與繡衣御史因職權之故,皆是魏帝親信中的親信,入永寧殿后,魏帝按例命人安置坐榻,又賜予茶水,一番君臣之禮暫且不提。劉炳見勢正欲退出殿外,卻聽魏帝止住道:“你且在內(nèi)侍奉罷?!?/br>
    劉炳聽了先是一怔,只覺今日皇帝對自己實在太過恩寵優(yōu)渥,道了一聲“是”后,還未細想個中緣由,便聽魏帝向楊寧問起渤海王元洸在金墉、洛陽布置一事。

    按說洛陽戰(zhàn)亂,其勢已被王子卿撲滅。而元洸廢棄金庸、洛陽,直接趕往長安,至于日后是否還有回去的名分也是存疑。畢竟論軍法,將士擅離職守也是死罪。若是兩個月前,司州的實質(zhì)掌權者是渤海王元洸、國相王叡與河東薛家、陳留王家,那么如今隨著元洸擅自歸都,薛琰仕途隕落,那么司州三分之二落入王姓之手,已有逼近二關之勢。且王叡身為渤海國相國,在法理上也擁有絕對的主導權,貿(mào)然讓元洸回到司州必有安危之患。

    魏帝這幾日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他身后步步緊逼,但他今日始知,這種不安全感并非來自于陸家。

    這是一個太過微妙的時間點。在渤海王離開洛陽的窗口,看似中樞勢力交鋒火熱,但以中樞的視角來看,最終的結果僅僅是消失了一個薛琰。但是若放眼全局,司州最大的一支勢力受到了最大的重創(chuàng)。

    有藩國且領兵的皇子無令不得擅入潼關、函谷關,不得私自進入洛陽城、金墉城等地。元洸的郡國兵如今脫離了掌控,這還會導致日后元洸回到封地的時候,事務上難以交接,處處受當?shù)厥兰业某钢狻6凑漳壳暗那闆r,元洸還要與楚國公主完婚,一時間更不可能東歸。目前派往楚國的使臣連第一禮還未完成,等到元洸可以回封地至少要一年之后了。這一年時間,王子卿是可以自由出入各關的,等到一年后,司州會成為什么樣子,他實在不敢想象。一旦西蜀有兵事,漢中王氏便可借機舉兵,與西北世族作以呼應,繼而關東響應,繼而整個魏國將會面臨一個四分五裂的局面,于此時詔楊寧與汪晟商議此事,便是正理。

    楊寧將魏帝之意掂量一番,摸透了其中的輕重緩急,遂和拳道:“臣以為應即刻率精銳騎兵前往司州,護送皇子回都,越早越好。人數(shù)也不必很多,但都要精銳,沿途抄近路入關,也不必太講究儀仗。王子卿如今尚在都中,此行不宜動靜過大。五皇子一旦被挾為人質(zhì),不論以何種方式,都會于大局不利。若五皇子身死,中央也是有借口出兵,收回司州之權的。”

    楊寧是魏帝的左膀右臂,又兼任衛(wèi)尉之重,皇子的安危不是他所著重考慮的,他亦無此義務。他只對全局與皇帝的安全負責。而這種兵者的冷漠,在魏帝聽罷冷靜地點頭之后,達到了極致。

    劉炳聽完只覺內(nèi)心惶惶,這哪是護送皇子回都,分明是挾持皇子回都使其藩國安分自守罷了。還未慨嘆又聽汪晟附和道:“衛(wèi)尉所言甚是,若能急詔五皇子東歸,其舊藩僚屬便無生事之由。若外無藩主主持,內(nèi)無大義倚仗,豈非任由王叡拿捏?!?/br>
    汪晟雖然宦官出身,但家里是讀書人,從韓任對其愛重便可度之一二。其人面目清秀,亦不效仿尋常閹宦們傅粉之舉,一掃腌臜之態(tài),再加上腹有經(jīng)綸,文氣傍身,雖然才新上位,但旁人未敢輕慢分毫。且他也原與韓任一樣,自先帝起,選入御史屬,雖為韓任副手,但如今無論是資歷還是資質(zhì),都有進言的分量。

    魏帝見利弊分明,便點頭對楊寧道:“那此事由你籌備罷。”

    “臣領命?!睏顚帒轮螅瑒⒈鞂顚幩统?。待劉炳離開大殿后,魏帝才對汪晟道:“先前靖國公府的內(nèi)應離散頗多,回頭朝廷賞賜陸家,這些人可以再趁機安排進去。”

    汪晟問道:“不知陛下可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如今繡衣屬人手也不多,貿(mào)然安排只怕會出事,奴婢想著先撿著要緊的位置來?!?/br>
    如今陸家的權勢之重已經(jīng)有所偏移,先前魏帝更側(cè)重于靖國公與其夫人。如今,陸家的當家人已然是陸氏兄妹。

    大殿的陰影下,魏帝目光幽微,寂靜片刻后方才開口道:“朕希望在需要的時候,確保國公府可以發(fā)喪。”

    宣曲宮臨御池而座,大殿四柱窗欞皆由香樟木精雕細琢,隱隱含香。因著宣曲宮梁頂開闊,鄰水而建,極適宜雅聞琴奏,故以此為名。此時正是初春,御池畔一蜒團雪團白的梨花,倒映在池中,與那汪天光云影共成一璧之暉。兩株桃樹襯在其中,猶如綺霞向晚。又有宮女泛舟池中,張鳳蓋,建華旗,作濯歌,雜以鼓吹,一時間絲竹裊裊,一派盛世之景。

    魏帝封了薛芷之女為隆慮公主,賜名嫣婉,又晉薛氏為貴嬪。在座的除了皇室血脈和宮中妃嬪,亦有薛貴嬪的堂妹薛無鳶,還有舞陽長公主的女兒秦姚。

    皇后陸妍一如既往的茜素紅,姜昭儀的梅花妝明艷動人,然二者面對薛貴嬪之姿終歸稍遜一籌。薛貴嬪一身天青色銀線繡千瓣菊的齊胸襦裙,以月白色蟬翼紗做大袖,原本就是傾國傾城之姿,其眉眼間淡然更讓她人美貌泯然于自己的芳華之下。而薛無鳶樣貌原本酷似薛貴嬪,一身玫瑰紫繡流云氅衣配以妃色鳶紋大擺,十字髻靈動柔美,倒是與自家堂姐難分伯仲。秦姚則頗有將門風范,如今年僅十六,雖說已經(jīng)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但終究是天真無邪,說話和笑聲都朗朗的,很得魏帝的憐愛。

    薛琰被禁錮奪之,在眾人眼中與死無異。薛琬又稱病不出,其余朝中各人,皆有心思,不愿在此時湊這份熱鬧,或稱病推辭,或因事謝恩,且此次家宴成分大,外臣之中出席的貴介只有司徒吳淼,任羽林之職并加散騎常侍的陸沖,因此席面上也冷清許多。只有長公主卻如無事一般,帶著自己的女兒赴宴,說笑毫不拘束,席間氣氛尚可。眾人又圍著兩株桃樹吟詩作賦一番,待歌舞絲竹停畢,宗正丞并一眾捧著托盤的宮婢們進入大殿內(nèi)。托盤內(nèi)是各式器物,有湖筆、金錠、綾羅,還有馬鞍、小短劍、寶印,除此之外,還有些水粉釵環(huán)之物,并加飲食及珍玩美服。

    眾人瞧著新鮮,長公主傾華見此情形,立刻機靈地轉(zhuǎn)了話頭,道:“陛下到底是寵愛薛貴嬪。我們家姚姚的及笄禮因這戰(zhàn)亂落下了,至今都沒補上呢?!?/br>
    魏帝聽罷笑意溶溶道:“今年朕親自替姚姚補上,再給她添一個大封。”說完又對宗正丞道,“長公主之女的及笄禮,宗正也要上心、不過朕瞧著你怎么這么面生?可是是新官上任?”

    宗正丞劉劭聽罷,立刻叩謝道:“臣劭曾為吳國宗正少卿,承蒙陛下圣恩,不計前嫌,委以此職,臣自當盡心盡力?!?/br>
    “吳魏兩國血濃于水,如今更是化為一家,自然無前嫌之說?!蔽旱勖C了肅神色,“想來司徒命你擔當此職,必是因你為人細心周詳。既然抓周是江南習俗,想必原來吳國也流行此法?”

    宗正丞道:“正是。臣任少卿時也曾主持過郡主的周歲宴,抓周也算是前吳的老例了。”

    魏帝促狹一笑:“如今吳國的郡主就在這里,你可還記得皇后當年抓的什么?”

    第275章 道理

    魏帝說話時, 攬著皇后的手。然而陸妍卻不自然地將手往寬大的袖口中縮了縮,但是魏帝卻握得更牢。

    宗正丞稽首道:“皇后滿周歲時,臣還未做到少卿之位, 哪能見過如此大的場面,倒是前吳會稽郡主周歲時, 臣記得郡主當時抓了一只小機杼, 愛不釋手?!?/br>
    魏帝略一沉吟,臉上帶有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機杼,胸中之經(jīng)緯也。經(jīng)緯天下, 秉國權衡,殿中尚書加錄尚書事, 如今當應此言?!?/br>
    陸妍卻只含笑答:“不過是小孩子隨便抓著玩罷了,博個吉祥意思, 作不得數(shù)的?!?/br>
    魏帝聽后也一笑作罷,便讓乳母將嫣婉放在席上, 任由她抓取。

    抓周宴是補辦,如今嫣婉已經(jīng)可以自己走向前。名貴之物, 琳瑯滿目, 粉糯糯的小手剛剛抬起,卻又放下,猶豫幾番之后, 只覺無趣便回頭去尋母親。乳母只當她年幼害怕,正要上前安撫,卻見小公主轉(zhuǎn)了個身, 走了御座上的魏帝, 拽著金線綾羅的袍角軟頑。饒是旁邊的劉炳也看怔了,緩了片刻, 方才含笑道:“小公主這一抓,可是抓了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物啊?!?/br>
    魏帝見嫣婉如此乖巧可愛,亦不由得笑彎眉眼,道:“嫣婉如此仁孝,當是耳濡目染。漪瀾殿上下的宮人,各賞錢五貫,帛一匹,乳

    母另賜帛五匹,緞五匹,錢二十貫?!庇謱ρ频溃澳闵頌槟赣H,想來亦是仁孝之人,以身作則,更是當封賞。只是朕上月才晉封了你,如今不便再晉封。這樣,想要什么賞賜,你自己說罷。”

    薛芷莞爾一笑,更顯風華絕代,只見她低眉臻首道:“妾身為人母,這些皆是分內(nèi)之事,不敢言功,且父女天性,當心有靈犀,此乃人倫自然,何用旁人教導。若嫣婉幸得陛下格外垂憐,來日煩請陛下為她擇一位好夫婿罷?!?/br>
    魏帝十份開懷,笑著道:“那是自然。嫣婉的夫婿,日后必是貌比潘岳,才傾陸海,非人中龍鳳不可娶之?!?/br>
    不遠處,傾華正為秦姚打理釵環(huán),聽至此處,柳眉微挑,語氣頗含酸捻醋:“這抓了個機杼便嫁皇子,抓了個皇帝便嫁龍鳳。呵,到底是咱們命苦,周歲宴也沒有劉劭這樣的能臣,且守著拙夫呆漢過罷?!?/br>
    魏帝很是熟悉自家長姐的脾氣,放下嫣婉,笑著勸哄道:“逸倫好歹也是我大魏第一儒將,當年朱雀門的武演,也是你看中的,還給人家起了個北軍衛(wèi)玠的渾號,如今反倒不認。怎么,人家是家世配不上,還是才貌配不上?”

    傾華聽罷,亦轉(zhuǎn)身笑言:“且湊合著罷,莫讓我晚生二十年。”

    魏帝原想長姐不過是玩笑之語,聽至此處,也隱隱覺得對方意圖似乎并不在此,只得繼續(xù)順著傾華的話,接道:“哦?倒不知是誰得長姐青眼?我大魏雖無休夫之說,若真是絕佳人才,朕可為長姐開個先例,長姐也可免去扼腕惋惜。”

    傾華見話遞了來,方搖扇道:“倒不是旁人,曾聽說逸倫長兄秦威其下子女數(shù)人,但唯幼子秦鯤甚為鐘愛,雖不過六歲孩童,卻聰穎早慧,又有時人道,如珠如玉,郎然照人。我如今怕是趕不上這一趟,且作個媒如何?”

    話音甫落,眾人心下暗驚,其中幾人面面相覷,但或無關自身利益,只當隔岸觀火,或是宦海沉浮已久,早已定力甚佳,無論心里如何想,面上倒還泰然自若。薛芷卻先是一怔,她家早已如履薄冰,此時秦家愿意接納薛家,無異于將重振薛氏在河東的力量。

    魏帝卻是一副只顧寵愛幼女的模樣,拾了一把糖飴放在嫣婉手里,漫不經(jīng)心道,“倒是門當戶對?!比欢S手指向了旁邊的吳淼,語氣慵懶問,“朕記得臨濟公主的駙馬是你詔對的,按禮制怎么弄,你先說說看。”

    吳淼抬頭見魏帝面色平和,反倒有禍水東引之感,心中惴惴,卻也迅速反應道:“詔對禮儀繁瑣,不若先讓秦家上表一份閥閱,宗正也自有章程?!?/br>
    長公主人精一般,知道吳淼在為皇帝緩和,冷哼了一聲以作不滿。魏帝卻假裝沒聽見,一面命劉炳取來裝甜食的攢盒,全都塞給嫣婉,一面慢慢悠悠道,“公主的婚事本就是大事,朕雖登位多年,卻還未曾為愛女備辦過下嫁之禮,朕的meimei臨濟公主下嫁還是皇考在位時辦的,都是舊事,過了這些年,禮儀制度朕也不大記得了,你且說說看罷。”

    吳淼聽罷,遂和靖笑言:“歷來駙馬都是由宗正備選,各家上表閥閱,最后再由陛下皇后親裁選定。秦氏一門,家世顯貴,長孫秦鯤,資興明敏,如今雖然年紀尚小,但若來日加冠,有了郡評鄉(xiāng)舉,也可以提上日程?!?/br>
    “那是久了點?!蔽旱垭p目沉靜,面含微笑。

    吳淼又道:“快也不是沒有快的法子。不過高門貴胄并非可與皇室并論,故曰下嫁,而駙馬一朝登入皇室,可謂榮華驟得,休祚幸偶。秦鯤年紀尚幼,只恐驕心矜肆。不如先從冀州遷居而入長安,再拜入太學,請大魏有學之士為其講解明居,論以處義,平日由孝廉敦厚之人加以輔佐親近,屆時心性德望俱并,入朝可為國之棟梁,居家可為陛下良婿。”

    聽之此處,長公主不由厲色道:“司徒所說,并不是陛下所問的所謂禮制吧?!?/br>
    司徒詞鋒雄健,席間大多數(shù)人還未從那些引經(jīng)據(jù)典的義理中回過味,便被這兩位同與五皇子有牽連的鼎臣之間的戰(zhàn)火氣息吸引了注意力。最終卻是魏帝言笑晏晏道:“禮義之始,在于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吳司徒所言,正是如此,這也是為了秦鯤好,長姐何須計較?!?/br>
    說完,魏帝也不管長姐是否還真的在計較言辭,便對坐在不遠處的吳淼道:“既如此,司徒擬個議案出來,長公主去說媒也好有個憑據(jù),如此各自安心。另外,雁憑公主的婚事也該籌備了,讓宗正把各家的閥閱送到朕這里來?;始疫x婿擇妃,一向都是南北并重,冀州得選快婿,此次就不必再遴選冀州人家了。”

    皇帝撂下此話,眾人卻并不安心?;实劢桄掏窆骰槭缕凭?,命冀州秦氏送子為質(zhì),來日雁憑公主的婚事,只怕也要以此為援例。

    薛芷自筵席散去后,徑直回到了寢殿,見嫣婉玩困了,便將她安置妥當,之后倚在榻邊,紈扇輕搖。夜晚香風細軟,偶有小蟲飛撲,卻被紗帳綾羅隔開,象牙團扇驅(qū)趕,不能接近分毫。但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指婚與皇帝的彈壓,薛芷幾乎無能為力。

    她從不羨慕長公主,雖然生于皇室,權勢熏天,但婚姻亦不由己,平衡與舞陽侯與弟弟之間,個中苦楚,自不必說。她也不羨慕姜昭儀,雖然其叔伯兄弟皆列內(nèi)朝為官,但一世背負遺族之名;皇嗣又值壯年,卻并非太子;且皇帝多疑,日漸衰老,姜昭儀的向死而生,便是命中注定。

    說到頭來,她最羨慕的就是皇后。縱沒有赫赫權力,但是身份名分俱并,皇帝即便面熱心冷,在皇后面前,卻也得做做樣子。保太后曾經(jīng)的心腹,強臣的紐帶,父親爵位與三公無異,族侄或居于中樞,或在外領兵。誰想和她翻臉,討她的便宜,也要自己掂量三分,就是這么痛快。而這樣在皇帝面前痛快地說一句話,恰恰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羨慕無用。因此薛芷慢慢撫平心波,闔上雙目,細細將白天之事思索,長公主的提親她是沒有料到的,但這的確對家族有益。而皇帝更是手段狠辣,三言兩語便將秦氏的長孫調(diào)入長安為質(zhì),更直接引入了司徒與舞陽侯的對立,甚至連那位殿中尚書面對此事都不愿稱美。日后那位秦鯤小郎君的路也必然會更加堅信。這不過是推杯換盞的功夫,長公主原本計劃如今看來卻是太過草率了。但那又如何,再草率也草率不過皇帝為自家小女定下婚事。

    似乎是殿內(nèi)的火光太亮而刺痛了雙目,薛芷轉(zhuǎn)身吹滅了身后數(shù)盞明燭之后,便垂眸看著紗帳內(nèi)熟睡的女兒。她還那么小,那么軟,她是否知道她的父皇為了制約強臣,在她兩周歲時便指給了一位注定在政治生涯中走不長遠的小郎君?那個遠在冀州的小郎君,是否也知道自己已坐在百尺危樓之上,是否知道自己口中誦熟的蒹葭美人,對于他和他的家族來說,無異于鴆酒毒藥?即便他本人會因為迎娶一位公主而日后免于災厄,但當家業(yè)凋零,家人身陷囹圄,甚至身首異處的時候,他還會愛著公主嗎?她的嫣婉會不會被打罵,會不會承受夫君怨恨?而這樣的怨恨,讓嫣婉來承受,公平嗎?

    美人的絕世容顏上,漸漸露出苦澀的笑容。公平,這種東西本身就不存在,也不是一個帝王所需要考慮的。薛芷想,這或許是幼時聞命奉教、讀書知史所要教給她的唯一一個道理??杀氖牵@個道理也不是為了幫她獲得什么,除了開解,它一無是處。

    “貴嬪?!眴舅氖撬馁N身婢女芙蕖,“度支尚書求見貴嬪。”

    第276章 北軍

    大魏禮制雖依漢制, 但個中細節(jié)受胡族影響頗多,這與元氏的血統(tǒng)淵源不無關系,所以內(nèi)宮妃嬪接見親眷既不避親, 亦不避嫌。因此薛芷略整衣容后,便令侍女準備在正殿會見父親薛琬。而楊真寶則執(zhí)紈扇走到公主的榻前, 繼續(xù)替薛芷來做驅(qū)趕蚊蟲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