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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間憐嬌(重生) 第38節(jié)

    七月底, 夏夜晚間,京城下了一場急雨。

    京城的?雨一貫來勢洶洶,雨點兒將屋檐上的青灰色磚瓦打的?彈跳脆響,桃花巷宅院中的?花枝樹木都左右搖晃, 湖中浮萍沉水, 土壤都浸成了濕軟的模樣, 土腥味兒在雨水中翻滾,天上沉云暗鴉,月光與星光都湮滅在滂沱大雨中,像是要將整個京城都淪成澤國一般。

    時雨在前廳檐下從正午時分一直等到晚間,等的?她焦躁不已, 待到?了戌時, 實在是等不住了,開了一把傘,又點了一盞防雨的油布燈, 便出了府門去尋。

    她將陸無為養(yǎng)在這里,只敢叫一個小廝來看護(hù), 從?不敢叫旁人來, 生怕漏了陸無為的?蹤跡,現(xiàn)下去尋人,也只有他們兩人一道出來,別說找人了, 他們倆都要一起淹沒在這滂沱大雨中了!

    電閃雷鳴間,桃花巷積了兩?尺高的?雨水, 連腳下深淺都看不見?, 只有朵朵漣漪,時雨的?繡鞋與裙擺都踏進(jìn)了水中, 她半個身子都濕透了,手中燈盞被澆滅,頭?頂油布傘也被吹的?歪斜,街巷中空無一人。

    方才那小廝也與時雨分開了,時雨獨自一個人站在街巷間,如同湖中浮沉雨打萍,瘦弱的?身子在雨中被風(fēng)吹的?幾乎站立不住。

    這種天氣,除了巡邏的?金吾衛(wèi)依舊如常,旁人一個都瞧不見?。

    這樣大的?雨,陸無為能去哪兒呢?

    她一定得找到?這個人才行!

    時雨便提著裙擺繼續(xù)在巷中找。

    她亦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她的?傘被雨水打爛,她干脆丟了,將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她的?臉上,將她整個人都澆濕了,直到?某一刻,她終于?在街巷中瞧見?了一個人影。

    對方同她一樣,在滂沱雨中被澆透了,薄薄的?黑色綢衣粘著其下健壯挺拔的?身軀,一張臉被雨水模糊的?看不清,發(fā)鬢凌亂的?貼在臉上,腳步踉蹌著,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走。

    他像是找不到?歸途的?孤魂野鬼,孤寂的?在飄蕩,時雨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道影子,便覺得是他。

    她快步跑過去。

    ——

    雨幕,雨幕,鋪天蓋地?,都是雨幕,像是要將全天下的?骯臟污穢全都清洗干凈一樣,但洗不干凈陸無為身上的?血腥氣。

    他感覺他的?身上都是血腥氣。

    他的?良心、血rou已經(jīng)腐爛了,里面生出了蛆蟲,不斷地?啃噬著他,拉扯著他,一股巨力壓在他的?脊梁上,他行在水中,覺得他像是站在奈何橋下的?忘川水里,只要他倒下去,倒下去——

    不,他不能倒下去!

    只有一副恨意撐著他的?骨頭?,讓他不曾倒,但他也不能堂堂正正的?站直身子,他甚至都無法靜下心來,因為他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今日的?事情。

    今日,在小云村中,他和李飛審問過三個暗探后,便將他們丟在了山中,然后分成兩?撥,李飛去探暗探口中的?郊區(qū)山莊的?位置,陸無為繼續(xù)守在小云村里。

    陸無為守到?了人。

    那伙將他老父抓走的?人來了樹林中,因為他們?nèi)颂?,所以陸無為沒有現(xiàn)身,他看著那群人將那三個人帶走了。

    陸無為繼續(xù)守在小云村里。

    小云村是個已經(jīng)完全被暴露的?地?方,這里的?荒山,成了兩?方人馬博弈的?地?方,他們與陸無為都知道,彼此一定在山里,但是具體在什么?地?方,卻又都摸不出來。

    這山綿延百里,就?算是放火燒山也逼不出來陸無為,所以他們換了一種方式來逼。

    他們將董大山吊起來,一刀一刀的?放血。

    董氏的?人并不是什么?浸yin刑訊的?錦衣衛(wèi),但是割rou這種事不需要經(jīng)驗,只要一刀砍下去就?夠了。

    他們想逼陸無為出來,所以除了砍,還會喊。

    “陸無為!這便是你的?老父,你不是在找他嗎?”

    “你的?老父馬上就?要死了,你不出來救他嗎?”

    “陸無為!”

    “陸無為——”

    那一聲聲喊在樹林里回蕩,行刑的?人在喊,但受刑的?人一言不發(fā)。

    他的?老父,就?安安靜靜的?受死,他知道他喊,陸無為一定會出來,但他就?那樣安靜的?等著,在他臨死之前,他對著大山做了個手勢。

    “別怕?!?/br>
    那是小時候,老父帶他去山中打獵時,常向他做的?手勢。

    陸無為,別怕。

    陸無為從?老父被吊起來行刑,到?老父死去,一直都未曾出現(xiàn)。

    后來他們鞭尸,陸無為也沒有出現(xiàn)。

    他一直藏在暗處。

    他們知道他在看,所以他們一直圍繞著青山樹林中搜尋,搜到?陸無為沒有立足之處,被迫從?小云村中離開。

    他連出現(xiàn)都不能。

    這是一場心魂上的?折磨,是一場生與死的?拉扯。

    如果站在樹林里的?是個忠義大過性命的?人,恐怕早就?沖出去了,但陸無為不是。

    陸無為這個人,三分謹(jǐn)慎,兩?分薄情,剩下五分都是算計,越是這種要拉鋸的?時候,他那顆心越是堅硬如鐵。

    他與人斗爭,看的?是最后的?結(jié)果,是最終的?得失,而?不是一時的?榮辱。

    他站出去,無外乎是兩?具尸體而?已,但只有他活著,才能讓敵人也變成尸體。

    他明白這個道理,但是老父死的?時候,他依舊憎恨他自己。

    心口被挖出去,胸口成了空落落的?一塊,人也變成了行尸走rou,他離開了小云村,沒有地?方可去,便在街巷中渾渾噩噩的?走。

    天上落了一場雨,將他澆的?通透,原本高漲的?怒火被痛苦折磨的?只剩下余燼,他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他本就?是孤兒,老父在時,他尚有來處,老父沒了,他已無歸途。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連董氏的?人為什么?非要置他們于?死地?都不知道,更別提該如何報仇了。

    報官——他什么?證據(jù)都沒有,袁散的?事情是錦衣衛(wèi)內(nèi)部的?陷害,陳百戶都沒辦法,別人更沒辦法,董大山的?失蹤和虐.殺,他連尸體都拿不到?,又何談報官。

    更何況,他告董氏,民告官,要先入獄受審,到?時候他進(jìn)了牢獄,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座座大山壓下來,幾乎要壓斷陸無為的?脊梁,老父的?血似乎還繞在四周,他想做很多事,但是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一股焦躁的?怒火在他身體內(nèi)燒灼,幾乎要將人都燒沒了,無力感繞在他四周,他想要殺光那些人,卻連一點聲音都不能發(fā)出來,縱是陸無為心若磐石,此時也無法如往常般冷靜縝密。

    他如同喪家之犬,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雨夜中行走,不知那一下便會摔倒在這泥濘里,淹沒在這雨水中,化?成一捧枯骨,再也站不起來。

    直到?街巷的?那一頭?跑過來一個姑娘。

    雨水同樣將她淋透了,一層薄紗衣緊緊貼在身上,幾乎露出其下軟玉脂色來,她臉色被澆的?慘白,瞧見?他的?時候,猛地?向她跑過來。

    地?面是深過腳踝的?水,她奔過來時將街巷都踩出“嘩嘩”的?聲音,雨點打在她的?身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她用手背擦過面頰上的?水,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貓貓,眼睛濕漉漉的?,踩著水坑跑過來,高聲沖他喊道:“陸無為!”

    清冽的?女音自雨幕中醒來,與青山樹林中那些縈繞著的?、喚他名?字的?人完全不同。

    尾音發(fā)著顫,帶著哭腔,嚶嚶嗚嗚的?像是受了好多委屈,遠(yuǎn)遠(yuǎn)地?奔向他跑過來,“砰”的?一頭?撞進(jìn)了他的?懷里。

    那樣用力。

    她的?身體在雨夜中被浸的?冰涼,沖到?他面前的?時候,像是積壓了好多擔(dān)憂與憤怒,一口氣全都沖他噴出來,幾乎比那雨聲還要大。

    “陸無為,你跑到?哪兒去了!你身上還有這么?多傷,跑出去也不給我留個信,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時雨瞧見?陸無為的?時候,原本的?擔(dān)憂和焦躁瞬間頂上頭?皮,變成了一股怒火,燒的?她心口都跟著加重?,砰砰的?砸著她的?胸腔。

    她盛怒之下,一邊說還一邊揮拳去砸陸無為的?胸口,沒多少力道,但是她的?聲音,她的?觸碰,她的?拳頭?,像是一根根繩索,纏繞在陸無為的?身上,一點一點,將陸無為從?陰冷的?深淵里拉回來。

    深夜的?雨幕里,時雨喊得那些話他都聽不清,他只是能感受到?她的?溫度,一點一點暖著他,將他冰冷的?骨rou一點點暖回人的?體溫,將他破碎的?魂魄修補好,將他生蛆的?血rou煥出新生來,給他一個新的?,新的?歸途。

    他也并非是游魂野鬼,這世上,還是有人在尋他的?,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想殺了他,他也有一只喵喵叫著給他舔傷的?小貓。

    時雨本還是滿腹怒火的?,她今夜非要罵陸無為半個時辰才算完!但在下一瞬,站在她面前的?陸無為突然低下了頭?。

    他用力的?抱住了她,將他的?下頜落在她的?肩頸中,用力之大,像是要將她揉進(jìn)血rou里,變成他的?一部分,與他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他們相擁上的?時候,時雨才驚覺,陸無為身上的?體溫guntang的?嚇人,竟是發(fā)了高熱,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縈繞在四周,竟是身上的?傷在不斷地?出血,在雨水的?沖刷下,又重?新淡下去,若非是抱上,根本看不見?!

    且,陸無為一抱上她之后,整個人便都壓到?了她身上,似是隨時都能昏過去一般。

    時雨顧不上罵人,急躁的?用身體撐著他,把人往桃花巷院子中帶。

    那小廝不知道找到?哪里去了,時雨自己將陸無為帶回到?桃花巷院子廂房中,又將陸無為的?衣裳脫下來,想給他重?新包扎。

    高熱中的?陸無為十分聽話,但也十分不聽話。

    第37章 今晚我早些過來

    他似是腦子已?經(jīng)被燒毀了, 平日里的那些桀驁冷漠都瞧不見了,他變得格外粘人,死?死?地抓著?時雨不松手。

    時雨脫他的?衣服,他不反抗, 順從的?讓時雨將他扒到只剩下一層薄薄的中褲, 用毛巾給他擦身子, 他不掙扎,任由時雨摸他。

    但是當(dāng)時雨轉(zhuǎn)身想去旁的廂房給自己換身干凈衣服的?時候,陸無為便如同掛在了她身上一樣,死?活不肯讓她走?,她若要起身, 陸無為便一定要跟著?她起身, 他像是突然變成了時雨的影子,有光的?時候黏在她身邊,沒光的時候就嵌進(jìn)她的血rou里, 如影隨形。

    他人都?快燒的?燙手了,還要掙扎著?坐起身來, 拉著時雨的手臂不讓時雨走?。

    時雨余怒未消, 瞪著?一雙杏眼,兇巴巴的?與他說?話:“陸無為!我要去換衣服,要給你熬藥,要給你包扎, 你不要仗著?自己受傷高熱了就胡作非為!”

    而被訓(xùn)斥的?人似是已?經(jīng)完全被高熱燒傻了,他坐在榻間拉著?時雨的?手, 昂著?頭看她。

    他是那么高壯的?人, 握著?刀的?時候,沒人能攔得住他的?鋒芒, 那張冷淡的?皮囊下有錚錚鐵骨,仿佛一輩子不會?示弱一般。

    而現(xiàn)在,陸無為坐在榻間,昂著?頭看著?她,那雙鋒銳冷漠的?眼此時毫無攻擊力的?望著?她,竟有幾分溫順之意,她要走?,陸無為便跟著?,她一回過?頭要發(fā)火,陸無為便抬起眼眸來,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眸看著?她。

    瞧著?像是一只渴望主?人陪著?玩耍的?大狗狗,不管主?人揉他的?毛發(fā),還是捏他的?肚皮,他都?不會?反抗,只會?低下頭,用濕漉漉的?舌討好的?的?舔主?人的?掌心。

    之前她還說?他是一頭惡狼,現(xiàn)在瞧著?,分明是一只大狗,搖晃著?尾巴,嗚嗚的?和她求歡。

    就像是時雨手中握著?他的?項圈鎖鏈一般。

    她不知道,就是從這一天起,她親手給陸無為套上了鎖鏈,這頭兇猛的?惡狼,心甘情愿的?在她的?面前低下了頭顱。

    這世上最能困住人的?,從不是什?么牢獄,而是心鎖。

    牢獄能困人一時,心鎖要鎖人一世。

    那時外面的?風(fēng)雨更盛,噼里啪啦的?拍著?門窗,像是要將這世間的?一切都?泯滅,越發(fā)顯得屋內(nèi)一片寂靜。

    天地間只留下他們?兩個人,靜的?時雨都?能聽見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廂房內(nèi)有一盞燭燈在亮,昏黃的?光線幾乎化成一抹流水,淺淺的?澆在陸無為的?眉眼間,平日里那樣桀驁不馴的?人,此時卻突然變成了另一幅模樣,他昂著?臉,擺出來一副“任由賞玩”的?模樣,用那雙眼濕漉漉的?望著?時雨。

    好似時雨此時對他做什?么都?行。

    他本就生了一張極鋒銳奪目的?臉,像是他的?那把刀,美的?驚心動?魄,讓人不敢直視,但此刻的?他周身的?冷冽之意都?散了,身上滿是傷口,赤著?上身坐在榻間,發(fā)絲還濕著?的?,有一根墨發(fā)粘在他的?面上,他昂起頭時,竟有幾分惹人疼惜之感。

    “陸無為,你先松開我?!边@一次,時雨的?聲音不再如同方才一般含著?薄怒,擲地有聲,反而濕濕軟軟,像是被江南的?水浸過?一般,尾音都?在發(fā)顫:“我要換衣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