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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江河無渡在線閱讀 - 上卷32武圣廟

上卷32武圣廟

    等肖涼右臂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不再用繃帶綁著,已是暮春時節(jié),所有的生機都傾然綻放。

    各色各式的盆栽:“月月紅”、“虞美人”、“君子蘭”……被陸陸續(xù)續(xù)地抬進了院子里。其實肖涼基本上叫不出來這些花的名字,他從小見的多的只有家門前、院子里的野花。

    但他打心里覺著,有方子初的地方,就該有花,被暖芒沐浴、被雨露浸潤的花。

    一上午的功夫,木頭搭作的爬藤架式的風(fēng)廊,另有石桌、凳子、楠木花架……讓這個小院子有了人氣兒。

    家具鋪的伙計們手里拿著雞毛撣子,順便打掃著屋內(nèi)桌椅陳設(shè)上的灰塵,其中有個中年婦人,跟在他們身后,用抹布擦著。

    婦人不時用眼睛去盯垂首立在門口的軍爺,筆挺的卡其布軍裝熨帖著他的身體,肩上的兩邊肩章閃耀著金屬質(zhì)的光澤。是典型的一部分湖北男人的身形,比較骨感,有棱有角。

    一張臉倒是長得順眼,就是一雙窄眼皮略微向下一耷,斂著冷光,打眼看去,婦人腿肚子有點發(fā)軟。但她是鋪子里的半個掌柜娘,走之前是要結(jié)賬的。

    她的眼珠子在里外屋逡巡著,目光停留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女伢的身上。姑娘穿著白褂黑裙,及肩的黑發(fā),眉目清淡,一身素凈。

    那位立在門口的軍爺,目光一碰觸到這個女伢,眼底的冷光隨即消散。

    小姑娘正在院子里給楠木架子上的花澆水,暮春時分,天氣和暖,人們通常只穿外面一件單衣。她一彎腰,腰際雪白的肌膚裸露出來。

    婦人觀察到,軍爺注視著這姑娘的眼神立刻變得深沉晦暗。她心里便了然,這兩人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于是向女伢走去。

    方子初聽婦人說明來意,很爽快地掏出自己的荷包,打開一瞧,里面只剩二十多塊銀元,這還是她最后一次離家時拿走的,父母的“遺產(chǎn)”。

    自從跟著肖涼以后,她幾乎沒有能花到錢的地方。肖涼出征湖南之前,在堂屋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

    婦人一瞧便明白了,但依舊不動地方,駝著背站在方子初身邊,有點討賞的架勢。

    方子初便同她和氣地商量,有一堆衣服要洗,可以多給她一塊錢。

    婦人聽到此等美差,自然是屁顛地干起活來。等到一輛黑亮的別克轎車停在院子門口時,小山一樣的衣物已經(jīng)洗得差不多了。

    轎車是顧相卿派給肖涼的專車,另外他順便給肖涼身邊安排了一個新副官,叫余同光,是正兒八經(jīng)從武備學(xué)堂畢業(yè)的士官,很有規(guī)矩,兢兢業(yè)業(yè)的。

    余同光照例按了兩聲汽車喇叭后,下車在車門邊立正。

    肖涼戴上軍帽,走出自己的房間,瞥見院子里的晾衣桿,突然頓住腳步。

    那件珠光白繡著鳶尾花的衣裳,耀眼得刺痛了他的雙目。肖涼瞇起眼睛,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今天是他授銜的日子,于是抬腳走出了院門。

    ————

    往后的日子里,當肖涼已茍活至日暮西山,每每憶起第一次授銜封勛那日,是武漢一年四季里最舒服的時節(jié),無風(fēng)無雨,暖陽和煦。

    彼時他不過二十,戴上金色綬帶,佩上文虎勛章,立在萬軍之前,風(fēng)華正茂。左胸前的勛章以藍天綠地為底,金色的老虎在陽光照射下耀眼奪目,安然坐立,威風(fēng)凜凜,靜待佳時。

    他的心頭涌出一股難言的悸動。

    肖涼從未想過,昔日在泥地里揀飯吃的小伢,會有這么一天。他微微頷首,似乎可以嗅到那枚勛章上金屬的氣味,那是權(quán)力的味道,是血的味道,也是他人生的味道。

    這場晉升儀式引來了一個并不出自九師的人出席。年過四十的鄒駿龍看著顧相卿給肖涼戴上金色綬帶那一幕,眼底閃過些許佩服之色,臉上又多了幾分玩味。

    作為一個川軍師長,他十分巴結(jié)顧相卿,因為這個叁十出頭的小子,土生土長的湖北人,曾是直系頭號人物曹司令的下屬,頗得器重;又曾被內(nèi)閣總理封號為“扶危將軍”,而和現(xiàn)任出身黃陂的大總統(tǒng)有半個同鄉(xiāng)交情。

    幾乎每一個兵頭子都想往上走,擴大自己的地盤。鄒駿龍則更為貪婪,他是另一個江如海,只不過如今暫時站在顧相卿這邊。

    顧相卿對姓肖的這小子有意提拔,鄒駿龍已會意到他的目的。湖北這片地界,對于各方軍閥,是一塊留著油的肥rou。鄒駿龍也正紅著眼睛,留著涎水,露出獠牙。

    于是他主動提出叁人一起拜個把子,學(xué)那劉關(guān)張叁結(jié)義。然而鄒駿龍卻是個狡詐透頂?shù)膹堬w。

    漢口武圣廟的香火一直很旺,叁鎮(zhèn)的人生下來自帶一種江湖匪氣,還穿著開襠褲的小伢們就學(xué)會叁五成群地來此處結(jié)拜義兄弟。

    這天下午,武圣廟卻被鄒駿龍手下的兵里叁層外叁層地圍了起來,閑雜人等不準進入廟里。他活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隨隨便便喝血酒結(jié)交的義兄弟十個手指頭數(shù)不過來。在他看來,所謂“同生死,共患難”不過是——有好處我過來分一盅,有槍子你替我擋著。

    所以,排場要做足。要給姓顧的看,你老哥我夠意思。

    那時的肖涼和兩個在特權(quán)階層摸爬滾打十年二十年的男人相比,是個妥妥的愣頭青。幸運與晉升雖然沒有沖昏他的頭腦,但僅憑他當前的閱歷,又怎能看清這霧氣昭昭的前路?

    武圣廟里,關(guān)二爺?shù)纳裣袂?,燃著裊裊殘香。鄒、顧、肖沒有喝血酒,只在像前拜了拜。

    這僅僅是一個做給別人看的儀式,和肖涼曾與青龍幫的那幾個熱血兄弟的歃血為盟截然不同。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一拜之后,他人生中的快意江湖將永遠被拋在身后,接下來踏入的是不見刀光卻又寸寸見血的權(quán)力戰(zhàn)場。

    “叁弟,晚上我家里的局子一定要來啊,你可是重頭。”鄒駿龍看著眼前和他小女兒差不多年紀的肖涼,一口一個“弟弟”叫得很是坦然。

    鄒駿龍在上海和漢口都各有一處寓所。漢口的是一座米黃色磚砌的洋樓。兩座純白色羅馬式立柱霸氣地立在拱門兩側(cè),最頂端微鬈的花邊猶如女人的卷發(fā)。人們通常稱其為“小黃樓”。

    “小黃樓”一層是仿西式的宴會廳,空曠,富麗堂皇,高高的天花板上掛著好幾盞琉璃吊燈,在通電燈不過幾年的內(nèi)陸,這令人感到很稀奇。

    然而今晚穿梭橫行于其間的,幾乎都是穿著長袍馬褂和軍裝的男人,偶爾能看到幾個穿著洋綢裙的高個女人,挺鼻深目,血紅的嘴唇,那是鄒駿龍從租界里召來的白俄妓女。

    在國人要看洋人臉色的當時,妓女也隨著舶來的身價而水漲船高。不會說一句洋文的鄒駿龍,卻處處都按著洋人的排場來,有時卻會透出一股四不像的滑稽。

    當人們的目光掃到跟隨在鄒駿龍和顧向卿身邊的年輕人,尤其瞥見他肩章上的一顆金色五角星和胸前的勛章,便瞬間明白了今晚這場宴會的主角是誰。

    “兩位老兄弟,又見面了。”鄒駿龍嘴上叫得親熱。從不遠處走過來兩個男人,都穿著杭綢蘇緞的長袍馬褂。一個戴著瓜皮帽,尖臉,細長眼,八字胡;另一個方臉,眉宇硬朗,眼色深沉。

    “肖老弟,”他忙給一旁的肖涼引見著,“這是漢口商會的佟會長。”

    說罷,頭戴瓜皮帽的男人瞇著眼向肖涼點了點頭:“肖旅長真是年輕有為啊?!?/br>
    “這是洪幫天字輩的龍頭——懷老大?!编u駿龍繼續(xù)介紹。

    另一個男人只是和肖涼深深對視了一下,什么都沒說。

    接下來,在鄒、顧的帶領(lǐng)下,肖涼又認識了幾個跺跺腳,叁鎮(zhèn)都為之一抖的男人。

    這是一場對他來說無比乏味的飯局,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他滴酒未沾,一塊rou都沒進肚子。

    但肖涼面上依舊是那種表情,冷眉冷眼的。他隱隱有種預(yù)感,這樣的場面以后自己恐怕會經(jīng)常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