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質(zhì)樸的木門，隔絕了冷清與喧囂，隔絕了瀝瀝雨聲與嘈雜人音。

    呈現(xiàn)于方子初眼前的一切，一下子令她懷念起以前在學(xué)堂里的日子：

    “‘陀螺’！是你把我桌子上的《科學(xué)畫報》拿走了？”

    “每期就一本，你看完了就給我看看嘛！”

    “我偏不，你還來！”

    堂廳空曠得很，書案木椅七七八八地擺放。一個矮胖的少年圍著其中一隅的梁柱來回轉(zhuǎn)悠，手里攥緊一本雜志，動作敏捷，反倒顯著追打他的高壯少年像是被捉弄了一般。

    “劉叢野、鞠民芳！詩社的作業(yè)大限已至，速速上交，不得拖延！”一個短發(fā)少女，佩戴著笨重的大框眼鏡，此時端著一摞本子沖著他二人喊道。

    “瞿教員，求求你放過我們吧。您也不是不了解，我倆的寫詩水平還趕不上乾隆呢！”那被稱作“陀螺”的少年油腔滑調(diào)地說道。

    “嘿！你少跟我來這套！這次詩社的作業(yè)題目可是嵐先生親自布置的。”眼鏡少女聲音很大，語氣很硬。

    “寫詩哪有看《科學(xué)畫報》有趣啊?！备邏焉倌赅止局?，趁“陀螺”不備，欲搶奪他手中的雜志。

    “我說大才女瞿煙，以你的文采，隨便替他們作兩首詩應(yīng)付上去不就得了，也省得聒噪?！辈贿h(yuǎn)處，一個發(fā)須不理、長衫上破了好幾個洞的人站在一塊粗糙的黑板前邊涂涂寫寫，邊說著。

    “誒，快看那邊！”隨著其中某位的大聲提醒，眾人才注意到跟著呂濟(jì)昌進(jìn)來的還有兩位姑娘。

    “這兩位是我朋友，從書局回來路上偶遇，便帶過來避避雨。”呂濟(jì)昌道。

    剛剛給他們?nèi)€開門的是一個小個子少年，臉上長著四五顆痣，為他們搜羅空閑椅子。

    瞿煙把本子放在桌上，找來陳舊的陶茶壺，用清水涮干凈茶杯，將花茶倒進(jìn)去分別遞給方子初和趙玉茹。

    花茶有股淡淡的甜味，兩個姑娘邊喝邊打量著屋內(nèi)的一切：將近二十來個同齡的少年少女，也都正好奇地看向她們。他們的著裝一如那些桌椅設(shè)施，顯著天然樸實(shí)，粗衣麻衫，反復(fù)漿洗得泛白。

    突如其來的陌生客人給這幫少年少女們帶來了課業(yè)以外的閑暇與放松。他們都圍著方子初和趙玉茹。

    “你們是哪個學(xué)校的？”瞿煙在前率先開口問。

    趙玉茹因戀人呂濟(jì)昌的這層關(guān)系，對這里的人們還是蠻信任，答道：“善道女中?！?/br>
    她比方子初更令人矚目，薄如蟬翼的洋紗裙因淋了雨，更是緊貼女體輪廓，甚至透出內(nèi)里肌膚的顏色。

    在場少年們除了呂濟(jì)昌全都目不忍視，有恐觸犯斯文。姑娘伢們則大膽將目光齊齊掃射上去，帶著好奇與艷羨。

    趙玉茹一向擅長交際，幾個來回之后就將氣氛活躍起來，講起學(xué)校里的趣事，女夫子如何，女同窗又如何。

    一旁方子初則幾乎不發(fā)話，輕松許多。大家都以為她同摩登女郎趙是同學(xué)。

    熟絡(luò)后，女孩子們紛紛問起趙玉茹用什么牌子的胭脂唇膏，頭型是在哪家理發(fā)店做的……

    方子初注意到的卻是那塊粗糙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和那個全然不理世事一心演算的男子，他披散著頭發(fā)。

    不知不覺間，到了黃昏時分。兩人被熱情地留下共進(jìn)晚飯。

    趙玉茹對這個地方感到新鮮，方子初則覺得親切熟悉，邊都毫不客氣地沒有推辭。

    兩人被領(lǐng)到后院，才發(fā)現(xiàn)吃飯的地方是露天搭的棚子。一個婦人，系著圍裙在一旁的灶臺上忙活著。

    “嫂子，今晚吃什么?。俊币粋€女伢湊過去問。

    “買了幾條白鰱，焅豆腐吃?！?/br>
    所謂的“焅”，大抵就是用生姜、老抽、豉油、蠔油調(diào)成的一類焅汁，大火燒沸后轉(zhuǎn)小火慢慢、再慢慢地熬住食材，直到發(fā)出焅焅的聲音。

    這樣焅出來的東西，十二分地入味。細(xì)細(xì)焅出來的東西往往也需要細(xì)細(xì)咀嚼品嘗。

    顯然這道菜對于方子初她倆來說是極新鮮的，尤其是里面的豆腐，已經(jīng)煮的十分軟糯，兼有魚的腥鮮與焅汁的醬香。

    方子初看到有人盛出那呆著豆腐渣的湯汁拌白米飯吃，便也跟著學(xué)模照樣。

    此外，涼拌藕片辣度恰到好處，也很開胃，還有一盤腌制可口的雪里蕻。

    這些本不過是清貧人家最常見的食材，卻被用心烹制。令人很好奇掌勺的人手怎么那么巧。

    方子初邊吃邊抬眼觀察著廚娘的動向，看到她最后并沒和眾人坐在一起，而是坐到了獨(dú)自一人一桌吃飯的披發(fā)男子身邊，并且和他有說有笑。

    那是挺稀罕的場面，因?yàn)槟悄凶涌雌饋砉掳恋暮堋?/br>
    “方小姐在看什么？”呂濟(jì)昌笑道，“那是我嫂子?！?/br>
    “不是大家都這么叫嗎？”趙玉茹問他。

    “他們跟著我叫的，她是我親嫂子?！?/br>
    “真的？”趙玉茹看向披發(fā)男子，“那……”

    “他是我親哥，呂沅昌?！?/br>
    “你從未跟我提過！”

    “他啊，不提也罷。”

    “怎么了？”趙玉茹見他面色異樣，問道。

    呂濟(jì)昌卻只是嘆氣搖頭，并不作答。

    然而他們還不知道，一向眼高于頂?shù)膮毋洳齾s對方子初青眼有加，只因?yàn)樗獬隽撕诎迳系囊坏牢锢眍}。

    其實(shí)那道物理題只是呂沅昌隨意寫的。文人之間講究“以文會友”，而他卻是“以題會友”。

    要說是“友”，方子初也只能算是“小友”。

    呂沅昌今年二十有四，十四歲便娶了自己的童養(yǎng)媳，成家十年未立業(yè)，沒辦法，想要在理工學(xué)科上有所建樹，必須留洋深造，這是一個鐵律。

    可他沒錢，家里只有枯瘦的像麻桿一樣的老母和數(shù)畝薄田，老家近年遇雨遭洪，遇暑逢旱，收成零丁，而去年唯一的公派名額也被當(dāng)?shù)刂碌膬鹤铀鶕尅?/br>
    如今的他猶如困龍在淵，暫且棲息在日月社這個隱秘的深潭，期待將來某日一有機(jī)會，便可以一飛沖天。

    方子初一年沒有上學(xué)，今日一下子遇到這么多，心內(nèi)自是欣喜十分。尤其是遇到了呂沅昌這個在物理學(xué)上深不可測的前輩，黑板上的題她只勉強(qiáng)解出來一道，應(yīng)該是最簡單的一道。

    如果有機(jī)會，她多想拿那些一向不明白的物理題來請教他……

    可是，她的“門禁”時間到了，該回去了。一向善于察言觀色的趙玉茹也適可而止，帶著她和大家一一告別。

    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不知名花草的味道沁入空氣里，輕輕一吸，清冽而寂寞。

    夜幕迫近，天際一輪細(xì)瘦的孤月顯得那么空渺。打開樸實(shí)的院門，方子初就那樣呆立在門口，耳邊只有檐下雨滴落的聲音，空空的，敲著人心慌。

    直到晚年，她都記得那晚她身著的長袍，是泛白的淡紫色，就像天邊那輪孤月光。

    她看到她坐在輪椅里，手中握著一支竹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