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其他人自然提不出意見，只是免不得眉頭一皺，開始擔(dān)心。

    “我們出來時，強闖了那條界壁，他們知道，我們想要回去，只有原路返回，祭司殿與神主殿的人肯定已經(jīng)將周圍圍得水泄不通?！碧K韞玉看向楚南?。骸拔覀兂鰜頃r是五人，回去多了一個，這沒法解釋?！?/br>
    畢竟，只有山海界之人才能通過那條界壁，而在他們出來之前，界壁已經(jīng)百年未曾開啟。

    這憑空出現(xiàn)的一個人，從哪兒來的？

    清風(fēng)頓時一個哆嗦，默默抱緊了懷里的藥簍。他也不笨，知道這個時候，需要五個人之中的一個讓出位置，讓楚南潯頂替自己回山海界，再說難聽點，殺人滅口永絕后患都是正常的。

    汀白發(fā)現(xiàn)清風(fēng)又開始抖，有些看不過去地勾他的背：“你又抖什么，收收你的心思，擱這自己嚇自己干什么，你想的那些，殿下壓根不會去考慮?！?/br>
    最壞，不過就是回山海界再和那群人打一場。

    半晌，楚明姣攤開手，扯了下唇角，淡然道：“那也沒辦法了，我們總不能不回去。”

    說歸說，最后還是想了個不怎么高明的辦法。

    他們重金請了個易容師，給楚南潯改變了下面部輪廓，而額心與手背上，都被畫上長長的線條，那是傀儡人的特征。易容師走后，楚明姣左看右看，為確保能以假亂真，在楚南潯的十根手指上都黏上了細(xì)細(xì)的傀線。

    乍一看，就是個被制造出來用于戰(zhàn)斗的傀儡人。

    “就算他們看到你，也只會以為是我們其中一個制出的傀儡，身上有我們的氣息，所以勉強也擁有了山海界的‘血脈’，這套說辭能行得通。只要他們不走近了仔細(xì)看，就看不出什么破綻來?！背麈又溃骸拔也粫屗麄兘淼??！?/br>
    “好?！背蠞≥笭枺骸岸悸犇愕陌才??！?/br>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他們觸動了空間印。這就是界壁的神異之處，只要能出得來，回去就簡單得多，觸動空間印，界壁會開在前方。

    未免驚擾凡人，他們在京郊選了個人煙稀少的荒地，一步跨進旋渦狀的界壁中。

    一路上，幾個人都沒怎么出聲，剛開始還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漸漸的就沒了話音，都處于一種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

    楚南潯的心情無疑最復(fù)雜，重獲新生，近鄉(xiāng)情怯，回去后也暫時沒法與親人相認(rèn)。蘇韞玉想的也多，他擔(dān)心起沖突，真要和神主殿與祭司殿對著干，今日非得要楚二的本命劍出手才能平定風(fēng)波。

    算了吧。

    楚二的劍心才好一點，現(xiàn)在是一點都禁不起折騰。

    相比之下，楚明姣倒是沒那么焦慮，她在小道上不緊不慢地走，綴在前頭兩個人的后邊，心里想的是，柏舟早知道她就這幾天會回去，現(xiàn)在在那條界壁旁守著的，估計只有神主殿的神使。

    祭司殿的人不會來的，來了今日肯定得打架，就算打不起來，也會鬧個天翻地覆。

    江承函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

    想是這樣想，可等界壁真抵達(dá)目的地，停下來之后，楚明姣率先踏出界壁，抬眼四顧，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猜對了一半。

    界壁邊上是樹林，再遠(yuǎn)些就是宛若矗立在云間的藏書閣，往常，總有穿著神主殿禮服的神使們來往出入，不談熱鬧，但絕不會如此寂靜，靜到只能聽見樹梢枝頭鳥雀的唧啾聲。

    她左右看了看。

    半個人影都沒有。

    顯然，這片地域被人下了禁令，而能叫神主殿與祭司殿如此言聽計從的，偌大的潮瀾河，唯有江承函一個。

    若說這不是刻意的大開后門。

    誰也不信。

    蘇韞玉與楚南潯見她久無動靜，一前一后踏出界壁，望見這一幕，都在原地怔了怔，少頃，前者看向楚明姣：“你先前說柏舟就是江承函，我現(xiàn)在信了?！?/br>
    “我們方才商議了下，你哥哥想回楚家看看。”他透過這片叢林，往更遠(yuǎn)處眺望，似乎在看那從未允準(zhǔn)外人進過的神靈禁區(qū)，“你呢？和我們一起，還是暫且留在這里？”

    “我……”楚明姣定了定神，她只稍微頓了下，就很快有了自己的主意：“我讓汀白陪著你們回楚家，他身上有我的令牌，楚家無人敢動你們，若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直接聯(lián)系我。我先在潮瀾河住幾日，和他將事情說清楚了就去找你們?！?/br>
    “去忙你的吧，我們出不了什么事?！背蠞⑹种干祥L長拖下來的傀線用手掌接著，繞成毛線團，藏進袖袍里，而后看向楚明姣，露出一種和煦而欣慰的笑：“我看得出來，他待你很好?！?/br>
    “當(dāng)年結(jié)契前在我跟前許下的諾言，如今看來，他不曾違背?！?/br>
    “身為神主，肩負(fù)蒼生，他的一言一行，關(guān)乎無數(shù)人的生死。他也有他的難處。”

    這次動用次身為他招魂，瞞天過海做到這種程度，對他而言，該是萬中無一的破例了。這破例不可能是因為他楚南潯本身，他還沒那么大的臉面，此舉到底是為了誰，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皆心知肚明。

    言盡于此，楚南潯不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跟著汀白消失在了樹林深處。

    “給?！碧K韞玉步伐稍慢，他轉(zhuǎn)動著取下手里的靈戒，遞給楚明姣，“生辰禮?！?/br>
    楚明姣很是詫異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接過來，一看，笑了：“這是什么？兔子燈？”

    她從靈戒中將那盞兔子燈提出來，晃了晃，頗為感動地道：“誰教你的？蘇二，你這為女子挑生辰禮物的水準(zhǔn)，真是一年比一年高了?！?/br>
    蘇韞玉就知道她沒什么好話，總之是習(xí)慣了，他拍拍手，像解決了件心頭大事，眉眼略有舒展：“我想著，你什么都不缺，這兔子通身是用靈髓石雕的，眼睛是紅寶石，耳朵是秋水仙晶，用來充作四肢的云英石里糅雜了靜神的香，里頭被掏空了，燈芯用了通心草?！?/br>
    他點了點那盞燈，語氣真像那么回事：“我是實在不知道送些什么，能搏二姑娘一笑了。”

    楚明姣眉眼彎彎，提著那盞兔子燈，分開前，笑著道：“謝謝?！?/br>
    ==

    楚明姣將自己的腰牌給了汀白，于是從藏書閣深處那片灌木林中走出來時，很快就被成群結(jié)隊巡查的神使們發(fā)現(xiàn)了，為首的那個很快躬身行禮，一副公事公辦到底的姿態(tài)：“叩請神后殿下安。神主有令，殿下若是回來，請往正殿一敘。”

    她轉(zhuǎn)身，去了正殿。

    神主殿建得講究，處處都是細(xì)節(jié)，長長的兩排樓，像橫亙在潮瀾河前的一扇巨門，被人以無法言說的大神通從中斬斷，每每開合，總有各種詭譎奇異的幻象襲來。

    木地板被擦得光可鑒人，纖塵不染，兩邊欄桿上系著象征神主宮標(biāo)識的綢緞，大片凜冽而圣潔的白雪色澤，其上點綴著一點絢爛的金芒，像是開在雪地里的一蓬黃金花，叫人輕易被吸引眼球，繼而一凜。

    神主殿有七層，對面一排全是神使們?nèi)粘＾k公之所，每日，說不清的棘手事從凡界，山海界的各處傳入神使們的案頭上，再經(jīng)歷過層層篩選，被分門別類地處理好之后頒發(fā)出去。

    而他們這一棟樓，則是稍微有些品階們的神令使們辦事的地方。三界大大小小那么多世家，宗門，總有一些觸碰底線的地方，每當(dāng)這個時候，神主宮就會有人出面，先將人請進來，該敲打敲打，該警告警告，若是再有下次，就都需要自己掂量掂量了。

    神主殿從來就是鐵血手腕。

    四十八仙門和山海界五大家，每當(dāng)收到神主殿的傳令，就算是家主親來，也是表面鎮(zhèn)定，內(nèi)心驚慌。對他們而言，甭管這地方有多神圣，總之，能不來就不來，最好一輩子不必踏足。

    當(dāng)年，為了江承函與楚明姣的婚事，楚滕榮三番五次接到傳召，每次踏進神主殿，內(nèi)心都是一陣躊躇，到后面麻木得不行，每次回去，都一副無精打采，不想多提的神情。

    楚明姣提著手里的兔子燈，進了七層之上的正殿。

    伺候在外的神使見了她，無聲行禮，像是早得到了命令般，躬身為她推開大門，請她進去。

    她一步踏到雪白絨毯上，繞過一面珠簾與帷帳，再與那尊九鼎鹿形香爐錯身而過，就聽到了低低的絮語：“……凡界姜家秘而不報一事，神主殿已經(jīng)接手，家主與諸位長老的供詞呈交上來，請殿下過目。”

    楚明姣停下腳步。

    江承函神念磅礴，她到來的動靜自然逃不過他的感知，他將手里的供詞摁下，抬眼朝她看來。

    見狀，他身側(cè)站著的那位神令使立馬抱拳，朝楚明姣拱手做禮。

    “回來了？”

    江承函朝她道：“我這邊還需要一些時間。”

    楚明姣對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是半點也不感興趣，她頷首，尋了個離他較近的位置自顧自坐下，借著這個機會，索性觀察起蘇韞玉送的兔子燈來。這兔子燈其實雕得不算多精致，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奶白色的一團，耳朵支棱起來，竟是……別樣的可愛。

    她忍不住捏了捏兔子的耳朵，入手是晶瑩冰冷的玉石，但很神奇，因為白日點燈，兔子里有溫度，再捏第二下的時候，又覺得一陣溫?zé)帷?/br>
    蘇二上哪找出這種東西來的。

    在她愛不釋手去捏第三下的時候，江承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他將手邊一疊紙與奏疏遞給一邊的神令使，淺聲吩咐：“將神主宮的意思傳達(dá)四十八仙門，這樣的事，我不想再聽說第二次。”

    “你下去吧?！?/br>
    神令使頷首，捧著手里一堆的東西，忙不迭跨出了大殿。

    大殿的門嘎吱一聲，從外面合上，整個正殿剎那間陷入安靜中。

    楚明姣放下手里的兔子，將它擱在桌邊的一角，虛虛懸掛著，她轉(zhuǎn)而去看江承函，在凡界與柏舟相處時，她總將兩者對比，怎么比，怎么都覺得不像，而今一看，是更不像了。

    那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他今日穿的是神主朝服，凈潔的白色前后分為十二瓣，各以銀線壓之，前后繡有五彩云，這樣的裝扮太能襯人，叫本身就如泠泉般清貴無塵的男子更為儀形昭然，不可忤逆。

    比……兩個月前，好似更冷了一點，情緒更難被窺見了。

    是因為生氣的緣故嗎？

    江承函走到她身側(cè)，長指順勢搭在跟前的桌面上，神靈的眼神自上而下落在一個人臉上時，黑潤的瞳仁里像零星一捧余燼，除了深邃，就是幾乎不自覺的一種攻伐性——奇怪，她炸開界壁時，他也不是今日這樣好似要摒棄七情六欲的全然淡漠。

    他這樣，她縱使有心要哄人，也開不了這么個口子。

    楚明姣覺得有些不自在，可能也覺得有些許心虛，她在座椅上挪了好幾次后閉了閉眼，虛虛握著拳，索性提著一口氣道：“兩個月前的事，是我不對，我當(dāng)時太心急了……”

    她一時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怎么說好像都不大對，有些懊惱地抿住唇，才又抬眼，慢慢將后半截補齊了：“要打要罰，都隨你。”

    他靜靜聽完，沒有就這段話發(fā)表什么看法，只是清聲問她：“去凡界，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嗎？”

    楚明姣頷首。

    “還生氣嗎？”

    這中間經(jīng)歷了許多的事，當(dāng)日她出界壁時，那樣撕破臉皮的話語，他好像全然忘卻了。

    楚明姣圓溜溜的眼睛頓在兔子燈上。

    看，這就是今時今日的神主殿下，如果不是她自己摸索著發(fā)現(xiàn)了柏舟的身份，如果不是周沅和蘇韞玉說出她生辰上那些美好的祈愿，這些東西，他絕不會同她說半個字。

    身為神主，秉節(jié)持重，死守著天地的秩序，這是他從生至死的職責(zé)。

    “我本來也沒生氣，生氣又沒用，我只是有點想不通罷了?！背麈燮脩棉抢聛恚瑨吡怂麅裳?，沒精打采地：“你還想問什么，問吧。”

    江承函這時候已經(jīng)離她很近了，他身段挺拔，如云間松柏，微微低頭時，有種冰雪般叫人不敢觸碰侵犯的美麗，他與她對視，聲線微低：“不拿忘前塵當(dāng)幌子蒙我，還愿意回來嗎？”

    楚明姣慢慢抿了唇，好半晌，悶哼著“嗯”了一聲。

    世人只說本命劍劍主輕狂乖張，不可一世，但大抵很少人知道，她真的也很會示弱與撒嬌。

    只要她想。

    鞍前馬后的殷勤，嬌聲嬌氣的抱怨，那都是她多少年前在楚南潯身上用得不要的伎倆。

    就像現(xiàn)在，她甚至連話都沒怎么開口說，只是一雙眼與他對視著，瞳仁圓而潤，上睫毛凝滯在半空中，根根卷翹濃黑，下睫毛也很長，貼著眼皮垂落，安安靜靜的——明知她這人是怎樣的性情，可這幅神態(tài)一出，愣生生給人種驚心的茫然之意。

    乖得像是能任人為所欲為。

    江承函動作頓了頓，他點了點桌角懸著的那盞燈，問：“別人送的？”

    你不都知道？

    潮瀾河的范圍內(nèi)，還有什么能瞞得過神主的眼睛。

    “嗯，宋謂給的——”

    意識到這話不妥，楚明姣才要解釋一句，就見江承函的臉緩然貼近。她睫毛猛的顫動兩下，像兩片受驚的輕薄蟬翼，在他呼吸貼上來時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漂亮的杏眼睜得大大的。

    下一刻，他的唇瓣覆落，霜花般的溫度，叩開她唇關(guān)時，卻意外的強勢，不容人退卻。

    這——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