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這是。

    它在祖地里待著倒是風(fēng)平浪靜，外面應(yīng)該還沒和深潭打起來吧？

    晨起的風(fēng)格外催人，江承函用拳抵著唇邊，連著咳了好幾聲，臉色才因為這一陣驟然的咳嗽添上血色，他平復(fù)呼吸，清聲說出自己的請求：“今日起，蘇韞玉與命定之人姻緣之事，可否就此從你這里斷絕？”

    說是請求，但那語氣，與淡漠的命令也沒差別。

    拖著虛弱至極的軀體來要求人的，盾山甲還是頭一次見。

    它不知道說什么才合適。

    江承函攤開掌心，露出里面一顆渾濁的纏著血絲的珠子，這東西盾山甲認識，它已經(jīng)眼熱許久了，也不是為自己眼熱，而是為蘇家，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得見，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江承函將這顆珠子倒扣在石頭表面，冰霜之力頓時將它凝結(jié)在原地，他掃過盾山甲，徐徐道：“一抹殘魂，存留至今，是為家族興盛，蒙蔭后輩？”

    看得出來，他身體確實很不好了。

    這話說完，他露出的那截手背上的蝶印rou眼可見又深了一圈。

    盾山甲甚至覺得，若是自己沒有看錯，這分明是要將自己封印沉眠的前奏。

    究竟怎么個回事。

    它不明所以，膽戰(zhàn)心驚。

    “我可擬神諭，保蘇家五世之內(nèi)，長盛不衰?！?/br>
    江承函睫毛覆落，眼皮微動時，掀起一條褶皺，追加了一道條件后，他溫聲說：“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別的能給了?！?/br>
    盾山甲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條件可真開到它心坎上去了，沒有什么比這誘惑更大了。

    說到底，它這身修為，給誰都是給，給誰最后都是蘇家人的。

    這兩個條件，卻是白得來的。

    實在……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

    盾山家害怕他這身神力爆發(fā)起來將整個蘇家夷為平地，它舉手投降，利落干脆：“聽殿下命令就是了?！?/br>
    “從今以后，在我這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任何有關(guān)蘇家小公子和他姻緣線的事?！?/br>
    江承函頷首，吐出兩個字：“多謝。”

    他起身，消散在長風(fēng)流動的晨霧里。

    第75章

    楚家正院書房中， 茶香裊裊，溫暖如春。

    楚明姣被楚滕榮半夜叫走是為了楚南潯的事。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楚滕榮老了許多， 背著手來回踱步時依舊顯得威嚴， 可肩和背都帶上了彎曲的弧度， 鬢邊變成銀灰色， 他撩開眼皮看了看五個孩子中最不叫人省心的那個，問：“你老實交代，說真話，那個傀儡人， 究竟是不是你哥？”

    楚明姣摸了摸鼻子，又添了下唇， 唇角有一處破皮了，辣辣的疼。

    江承函今天真反常啊，她禁不住想。

    沉默了一會， 她開口：“父親，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還真是！

    楚滕榮踱步的動作停了， 他睜大眼睛，渾濁的瞳仁里亮起星星點點的光，渾身都被失而復(fù)得的喜悅裹挾，他盯著楚明姣，問：“當真？”

    楚明姣頷首。

    這段時間，五世家的事全部落在那個傀儡人手里，如果不是極其信任，楚明姣不會將這種絕密之事交給旁人。而且， 最重要的一點是，自己的孩子， 自己一手教出來的繼承人，他的行事作風(fēng)，處事手法，自己心里能沒有數(shù)嗎？

    但有數(shù)是一回事，得到親口確認又是另一回事。

    楚滕榮顫抖著吐出胸腔里的一口氣，眼角都紅了，連著說了三聲好，半晌，平復(fù)了心情，他又胡子一翹，用手掌將桌子拍得震天響，聲音洪亮：“你們的膽子現(xiàn)在是比天還大了，這種事都瞞著？！”

    他們父女兩個，一慣以來就是如此，觀念發(fā)生分歧時一個比一個倔，是以場面往往慘不忍睹，需要別人來勸架。從前，每回發(fā)生這種情況，都是大夫人來拉住楚滕榮，楚南潯來拉住她。

    楚明姣想想自己注定的結(jié)局，和聲悅氣地解釋：“當時是沒有辦法。深潭沸騰，頻頻異樣，若是這時候哥哥死而復(fù)生的消息傳出去，我擔(dān)心，會被千夫所指，要他再填潭一次?！?/br>
    “后面的事來得太過突然，我們有心想說，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br>
    好在楚滕榮得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心情十分不錯，沒想著刻意為難，他指了指楚明姣：“等這事過去后，你也別給我閑著，家里許多事都需要人管?！?/br>
    楚明姣頓了頓，能屈能伸，通通應(yīng)下：“父親放心。等這事結(jié)束，不需要您老人家說，我自己去火莽城任職，不認真待個三五年不回來?！?/br>
    楚滕榮身心舒暢，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楚明姣看著蒙蒙亮的天色，才要回潮瀾河，就看見了宋玢。

    隨著界壁有條不紊將人送出去，這位和她都成了日常閑散人員，天天從潮瀾河往返五世家。

    宋玢才從楚南潯院子里出來，乍一抬頭，就見楚明姣笑吟吟地背手站在自己跟前，黑衣黑褲長馬尾，不拔劍的時候，愣是被她穿出種既颯爽又嬌俏的感覺出來。

    他現(xiàn)在一看到這位，就想起冰雪殿中枯瘦著靜等凋敝的身影。

    楚明姣朝他揚揚眉：“大閑人，做什么呢？”

    “來問問情況?！彼午阌袣鉄o力地回：“您呢？有什么喜事，終于舍得露個笑臉了?！?/br>
    楚明姣摸了摸自己的臉，眼里亮晶晶的：“很明顯嗎？”

    他收拾了下心情，調(diào)侃：“你覺得呢，字都寫在臉上了?！?/br>
    “什么事，說吧，讓我聽著也高興高興?！?/br>
    事實上，知道真相的人總是備受煎熬，他現(xiàn)在聽到什么都高興不起來。

    楚明姣將他拉到一條鵝卵石小路上，她起先還不說話，像是在斟酌字句，過了一會，才慢慢地扯了下他的衣袖，低聲說：“宋玢，江承函到現(xiàn)在都沒有把界壁最后一條抹除，你說，他是不是最后改變主意，要站我們這邊了？”

    她臉頰紅撲撲的，言語間怦然的喜悅明顯到根本不需要細細分辨。

    但江承函改變不改變主意，她能得到什么益處呢？

    人人拼命，她能在一邊茍且偷生嗎？她能不沖上去，給自己留點生機嗎？那張法訣紙最后一半，她能不用嗎？

    問都不需要問。

    根本不可能。

    宋玢勉強扯了下嘴角，無奈地打著哈哈：“你這么說起來，也不是沒有道理?！?/br>
    “是吧是吧?！彼黠@開心起來，快速道：“如果是這樣，等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他與世家，山海界百姓之間的關(guān)系，也算留了修補的余地。”

    宋玢一言難盡地看向楚明姣，她不明所以，朝他眨眨眼睛。

    “還關(guān)心他的事啊？”他問。

    楚明姣與他對視一會，很是不自在地撇撇嘴，她嘴硬，當即嘟囔一句“你管我”，后頭轉(zhuǎn)念一想，仍好聲好氣地回答了：“怎么不能關(guān)心了，他若是終于轉(zhuǎn)變態(tài)度了，不也是我們這邊的人了？”

    “而且我和他是道侶，道侶之間，就是應(yīng)該……”她上上下下將宋玢看了遍，又搖頭：“算了，你沒道侶，你也不懂?！?/br>
    宋玢這回是真笑了，氣笑的。

    “別生氣，別生氣?！?nbsp;楚明姣從袖子里拿出一顆戒指，遞給他，下巴抬得高高的，滿臉都是一種“看我對你好吧，夠仗義吧”的神情，“給你的，我特意準備的?！?/br>
    宋玢接過來，問：“這是什么？”

    說完，他往靈戒里注入靈力，靈識匆匆一瞥，再看她時，眼神十分震驚古怪，問：“都給我的？這么大方？”

    楚明姣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咳嗽一聲，輕聲道：“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對你小氣？”

    宋玢立馬沖她比了個暫停的手勢，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意思很明顯：雞皮疙瘩起來了。

    與此同時，他心里涌起種不詳?shù)念A(yù)感。

    每次成為楚明姣“最好的朋友”，他都要被迫承受一些自己不太想承受的東西。

    當然，蘇韞玉那邊也是如此。

    這導(dǎo)致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都不想成為楚二姑娘的好朋友。

    “是這樣的?！惫黄淙?，話還沒過三茬，楚明姣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走了幾步，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幫忙。”

    宋玢嘆了一口氣：“說吧?！痹诮拥届`戒的時候，他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就在他以為楚明姣又會提些一些聽起來就驚心動魄，配合起來簡直要為難死人的請求時，她卻驟然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極其認真地說：“如果這次大戰(zhàn)我們能贏，你以后能多去禁區(qū)走一走嗎？”

    她解下腰間的禁區(qū)令牌，遞到宋玢手里，聲音輕得像是在絮語：“拿著這個，可以無視禁區(qū)的禁制?！?/br>
    宋玢捏著那塊冰涼的令牌，麻木地問：“為什么？”

    楚明姣也是真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她臉頰有些紅，像某種接近成熟的漿果，眼巴巴看著人時，瞳仁靈動透徹，分外誠摯：“他其實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樣清冷不近人情，有些時候，多愁善感，會因為一件小事想很多?！?/br>
    “到時候，你去找他喝喝茶，鬧鬧他，他很有耐心，別人說什么都會認真聽。”

    說到這，她捧著臉，靦腆笑了下：“我是怕他太孤獨了?！?/br>
    宋玢從心底倒吸一口涼氣，這下就是再勉強，也擠不出一絲笑意了，他干脆低頭看腳下，佩服自己居然還能用打趣的口吻問：“不得了了楚明姣，你從前怎么說他的，都忘了？”

    楚明姣歪頭想了會，搖搖頭，理所當然地道：“都忘了呀?！?/br>
    宋玢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時間，不是不說話，他是根本不知道說什么。

    他苦笑著想，做楚明姣的好朋友可真難。

    他要被這對夫妻折磨死了。

    半晌，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出聲：“我日后啊，隔三岔五去一遭，他要是后面嫌我煩了，我就把你搬出來做擋箭牌。這樣行不行？”

    楚明姣笑開了，聲音輕快起來：“也可以?！?/br>
    她拍拍他肩頭：“謝謝了。”

    不用謝，宋玢看著她的眼睛，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肩膀，在心里說：只要江承函還活著，就不會讓你出事。

    ==

    今天是冬季里難得的艷陽天，連日來的陰霾被驅(qū)逐一空，自打從楚家出來后，宋玢就頻頻失神，瞇著眼看天色，留意時辰。

    時間成了水滴，從指縫間往下流。

    一晃，就來到了巳時。

    宋玢拍了拍嚴陣以待的天青畫，提腳往潮瀾河去：“不行，我得再去趟冰雪殿?！?/br>
    一到冰雪殿，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完全被冰封死了，繞過身一看，窗戶也緊閉著，防賊似的，沒辦法，他只要上前屈指敲了敲窗，高聲喊：“是我，宋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