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應(yīng)當(dāng)是柳易眠第一次對虞畫棠動手之后的某個黃昏。

    凡事有開?端，便自?然而然會有后續(xù)。

    第一次動手或許只是怒氣上涌，但后來……后來的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數(shù)不?清的每一日，這件事已然變成了虞別?夜的日常。

    他打不?過柳易眠，他的全身都被柳易眠打碎過，手骨，腿骨，肋骨，碎了再痊愈，痊愈再去試圖擋在虞畫棠面?前。

    也曾想要去求虞畫瀾，問問他難道真的完全不?想管嗎？

    可他卻被虞畫棠死死按住。

    虞畫棠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非常不?好了，但這一次，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邊道：“阿夜，你記住，就算是死，也不?要對那個人說半個求字?！?/br>
    虞畫棠的聲線從未如此狠絕過。

    虞別?夜不?明白?為什么，但他懵懂恍惚又覺得自?己懂了。

    于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謾罵毆打……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耐了下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fā)覺了一件事。

    虞畫瀾，從來都知曉發(fā)生在畫廊幽夢中，柳易眠對他們母子二?人近乎凌虐的毆打。

    他默許了這一切的發(fā)生。

    虞別?夜的眼底，終于在九歲這一年的這一刻，褪去了所有理應(yīng)屬于孩童的天真。

    直到某一日，他一手提住了一只不?知為何會出現(xiàn)在畫棠山這樣除了靈植之外，一片死寂的雪峰之上的毛茸茸的小白?兔。

    小白?兔極可愛，溫暖，虞別?夜在抓住它的時候，神色甚至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恍惚。

    但下一刻，他五指用力?，面?無表情地將那只小白?兔的脖子硬生生地掐斷了。

    然后，他起身，將小白?兔毫不?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樹坑里，自?己則走入畫棠山的風(fēng)雪中，俯身用雪擦拭干凈了自?己指間的血跡。

    然后抬眼，對上了不?知看了他多久的虞畫瀾。

    這位少和之淵的掌門，早已踏入朱雀無極境的劍道至強(qiáng)，靜靜看著他，倏而開?口：“要跟我學(xué)劍嗎？”

    這便是虞別?夜開?始拿劍的起點(diǎn)。

    ……

    虞別?夜壓低聲音，金色的眼瞳明亮如燦陽：“你猜我為什么要捏死那只兔子？”

    凝禪心道不?就是因?yàn)槟阈臋C(jī)足夠深沉，早就猜到了虞畫瀾只要看到你足夠心狠手辣，被這一切逼迫到心靈足夠扭曲，就會對你放下戒備。

    虞別?夜自?然不?會真的等?一株花回答他。

    他面?上的愉悅里，帶著雙手沾滿了鮮血后的些許扭曲，但他的眼底卻竟然是一片澄澈。

    片刻后，他說：“因?yàn)槟侵煌米永?，寄生了一只倀鬼。你知道什么是倀鬼嗎？倀鬼就是……”

    凝禪猛地愣住。

    她?當(dāng)然知道倀鬼是什么。

    一種?寄生后便可以控制宿主?身軀行動的低級妖鬼，是邪修才會涉獵的、所有正道中人都極為不?齒的東西，見?必誅之。

    她?此刻恍惚的，不?是因?yàn)橥米永镉袀t鬼。

    而是她?縱使?知曉來龍去脈，卻依然在知曉了虞別?夜一夜屠盡柳家的所為后，便自?然而然地將他的所有舉動都搭上了惡的印記。

    銀發(fā)金瞳的虞別?夜低眉看向面?前的花，笑得眉眼彎彎，像是說給自?己，也像是在說給她?聽：“你說，這算不?算，我終究也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第56章

    凝禪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虞別夜。

    甚至有那么幾?個瞬間， 她慶幸自己此刻只是一株不會說話的六初花，而非真的在面對虞別夜的這雙眼。

    因?yàn)樵谟輨e夜的認(rèn)知里，虞畫瀾以倀鬼俯身的小白兔來試探他?， 自然是因?yàn)樗X得以虞別夜從未接觸過修行的眼睛，看不穿這兔子的真身。

    可如今她已經(jīng)知道了虞別夜妖身的血脈是什么，這樣的血脈來源， 虞畫瀾會不知道嗎？

    又甚至于，虞別夜既然是純血大妖，虞畫棠又怎可能只是普通的人類？

    虞別夜自覺他?能握劍學(xué)劍，是騙過了虞畫瀾一次。

    但事實(shí)上?，這或許也只是虞畫瀾的又一次小小試探和陷阱罷了。

    凝禪無從評斷虞畫瀾為何如此。

    要說的話，或許無非是因?yàn)橛莓嫗懜裢庾儜B(tài)惡心，所以才想?要將還是個小小少年的虞別夜戲耍于掌心吧。

    她凝視著面前虞別夜眼底閃爍著星芒的笑容， 心底卻越來越痛。

    因?yàn)樵谝姷搅藟糁杏嘘P(guān)虞別夜幼年的這一幕幕后，凝禪還有什么不確定。

    前世虞別夜在自己面前的那些?乖順，都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

    又或者說，她其實(shí)未必真的毫無所覺， 但她下?意識地忽略了這一切。

    前世的她，活得太自我， 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以為足夠了解虞別夜，也為他?做了夠多。

    可事實(shí)上?，如此回頭來看?，她對他?……竟然實(shí)際上?一無所知。

    誰也不能要求虞別夜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童年和過去后， 還純善如白紙。

    她見過虞別夜的前一世， 也見過他?的這一世。

    這洋洋灑灑百年有余的時光里，在注視她的時候， 他?的眼中也是有光的。

    卻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的星芒。

    是誰掐滅了這樣的星芒，答案……實(shí)在不言而喻。

    凝禪不忍再想?，她閉了閉眼，甚至有了不敢再看?虞別夜此刻笑容的逃避，可她又想?記住，記住他?的這個笑。

    這樣，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他?也有過這樣的星芒。

    她這樣想?，這個夢境卻到這里便已是終點(diǎn)。

    所有的一切如霧般消散而去，虞別夜的銀發(fā)?與?金瞳離她越來越遠(yuǎn)，直至她的意識歸于混沌一片。

    秋雨淅瀝。

    凝禪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雨聲?和夢里的好似還混在一起，她側(cè)頭看?一眼夜色，再轉(zhuǎn)回頭，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房頂，很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久，她終于想?到了什么，從芥子袋里取出了一個小匣子。

    匣子里，是那日她順手摘下?，至今保存依然鮮活的一株六初花。

    夢境里，她在虞別夜的眼瞳中，看?見過自己俯身的那株六初花的模樣。

    與?匣子里的這一株一模一樣。

    但她卻也知道，這花并非彼花，因?yàn)楝F(xiàn)在畫廊幽夢的花海中，與?她手中這株一樣的花，分?明有一大片，她不過隨手摘了一朵罷了。

    凝禪注視了匣中花片刻，花葉輕顫，她伸手輕拂了一下?花葉，猜測自己的夢境，或許與?這株花有關(guān)。

    心中卻不期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那時……她的花葉落在虞別夜手上?時，枝葉與?肌膚觸碰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嗎？

    如此細(xì)微，細(xì)微到若非凝神，幾?乎難以察覺。

    可虞別夜卻立刻就?感覺到了。

    不僅感覺到了，他?甚至察覺到了面前花葉的情緒。

    并不是每個人都對別人的情緒這么敏感的。

    只有需要時刻觀察其他?人的情緒，努力?去感知這一切而長大的人，才會如此。

    前世的時候，凝禪就?知道虞別夜對情緒的感知力?異于常人。

    卻從未想?過，原來這背后，竟是這樣的原因。

    她輕輕收回手。

    無論這株花是后來種的，還是一早就?存在，都理?應(yīng)是屬于虞別夜的。

    可過了片刻，她卻到底還是合上?了匣子，沒有去敲開隔壁的門，而是重?新將花放回了芥子袋中 。

    她……她還想?再看?看?。

    看?看?真實(shí)的他?，到底是什么樣子。

    有些?事情，有些?過去，與?其去問虞別夜，亦或者去追溯回憶前世的蛛絲馬跡，倒不如自己去看?。

    少和之淵。

    主殿。

    虞畫瀾面色陰沉地步入大殿之中，他?身后有幾?名小心翼翼的長老想?要跟上?，卻還未踏足其中，虞畫瀾便已經(jīng)拂袖，將身后的殿門沉沉關(guān)上?。

    主殿有結(jié)界，將殿中的一切都包裹起來，以防有任何聲?音和動靜被殿外的人聽到。

    虞畫瀾就?這樣在華美的大殿中負(fù)手靜靜站立了片刻，任憑情緒在自己胸膛之中翻涌。

    他?不記得幡中世界里發(fā)?生了什么。

    也無需記得。

    他?只知道，他?失敗了。

    找到招妖幡的封印之地，再籌謀以妖潮之力?沖開此方幡中世界的入口，以各種方法探查到幡中小世界的規(guī)則和力?量，再想?方設(shè)法在進(jìn)入幡中世界時，雖然失去記憶，但保全自己現(xiàn)有的力?量……

    這一切籌謀，他?用了十年時間。

    如此周全的準(zhǔn)備，如此大費(fèi)周章的引發(fā)?妖潮，甚至不惜與?祀天所做出了重?大利益交換，才讓對方在自己的轄地范圍內(nèi)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卻失敗了。

    敗給了那個臨陣破境，才堪堪五方天的少女。

    他?早該懷疑她的。

    又或者說，他?其實(shí)確實(shí)已經(jīng)早就?開始懷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