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瑪格麗特
電影開始,瓊·克勞馥和其他角色幾乎都在扮演瘋女人。裘子穎身后的人難得那么安分守己,只發(fā)出咕嚕咕嚕吸可樂的聲音??藙陴ド瞄L含情脈脈的眼淚、驚恐不安的銅鈴眼、冷酷無情的棱角,還有在門窗偷窺和月下抽煙的瘋癲。她記得最清楚的畫面是,克勞馥的淚如斷線珍珠,輕易淌過濃密的下睫毛。差不多十年過去,她印象里的克勞馥已經(jīng)褪去青澀,眼神含著越來越迷人的欺騙性,臉龐比以前更有故事感。當時裘子穎還在香港,看的便是讓克勞馥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的電影,后來她搬到舊金山,在明星畫報上讀到一篇自述,那自述寫著克勞馥還未成名的時候曾面對經(jīng)紀公司和制片的刁難。 熒幕光照射觀眾們的眼睛,或喜或悲,更多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她看得那么冷靜,旁邊的那個人也冷靜,倒是緊張時刻,彼此能聽見細微的呼吸聲。他無意間瞥見她抿嘴,線條扁扁的,她靈敏地轉(zhuǎn)過頭來抓到他的眼神,剛要問他做什么,他只是噓一聲,伸手輕輕地堵住她的唇,就像那天在萊斯特廣場一樣。她下意識捉住他的手指,他怔愣了一下,低頭看她。電影正在放映。 結(jié)束之后,許俞華又踹了兩腳后椅,不等她瞪眼相待,他已經(jīng)拎著那杯可樂大搖大擺地離開放映廳。太陽下山,掛鐘的指針走至五時。陳雋和裘子穎走出來,發(fā)現(xiàn)他還沒走,正停在戲院門口跟一個穿著西裝制服打蝴蝶領(lǐng)結(jié)的侍者說話。 “這戲院不是你們開的吧?”裘子穎隨便問一句。 “由一個法國人經(jīng)營,但是我們有意要和他合作,”陳雋平鋪直敘:“法國人希望對英國出口銷售更多法國本土電影,而我們想要引進上海和香港那邊的影片在這里放映,也許有機會一拍即合?!?/br> “我看這里張貼的海報,荷里活的電影并不少,電影這方面還是美國占大頭?!?/br> “話雖如此,但法國電影勢頭也不小?!?/br> 裘子穎聽了,才覺得許俞華是騙人的,陳雋怎么可能不懂?不知怎的,她仰著頭看他,還想著他會愛答不理的,細聲問道:“你剛剛為什么回答我呢。” “你累了?!彼皇沁@么回應(yīng),看她疲憊的雙眼,像是無形的手撫過她的眼瞼。有的話不說她會記到天亮。殊不知那疲倦其實是她通宵讀勞倫斯的書讀出來的。 這時,許俞華喝光可樂,握扁紙杯扔到垃圾桶,拍拍侍者的肩膀讓他好好工作。他來回踱步,流連忘返,竟雙手插兜走到陳雋和裘子穎的面前。一個窈窕的身影從戲院出來,被他看見。當初他還捉弄她,卻犯起癮來,而她連續(xù)應(yīng)聘兩次才成為歌舞廳的歌手。 “過來,蓓琪,”許俞華勾手叫她過來,又向面前的陳雋說道:“她會說法語,今晚讓她跟著我,晚點我要和那個法國人在儷人街吃頓飯?!?/br> “你應(yīng)該問她愿不愿意。”陳雋并不理會他的要求。 許俞華聽后嫌煩地暗罵一聲,煩的是他正人君子的模樣,顯得好像他很粗俗一般。蓓琪戴著墨鏡,這會兒取下來,露出那雙淺灰色的眼睛睨他一眼,溫柔地應(yīng)承道:“沒關(guān)系,我可以去?!?/br> “聽到?jīng)]有?她說她可以去,”許俞華缺乏耐心,沒好氣地說。 陳雋還是不理,只是對蓓琪講道:“歌舞廳照樣會給你算上今晚的薪資,你不用擔心,”然后叮囑許俞華送蓓琪回家。許俞華擺擺手,叫他閉嘴,這樣的事情他自然有分寸。 到了飯點,陳雋和裘子穎簡單吃過一頓晚飯便在麥高田街分別。他需要回到歌舞廳,而她正好也犯起困來,趁早回去休息。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莫名感到有些不同。按照以往,他都會提醒她注意安全,不要一個人出門,她不是不懂,他的意思其實是不要插手他們的事情,免得累人累己。但是如今,他連說都不說,怕是更加不滿。她并不在意他怎么看她,只是她確實身心俱疲,很久都沒有睡過好覺。 翌日,裘子穎收到一個檀木盒子,她深呼吸,做足心理準備打開,里面不是一根血rou綻開的斷指,而是一只被剪刀扎得七孔流血的鴿子,底下壓著一封威脅恐嚇書??蓍馒澭郏鹈?,脆弱的身軀插著一把馬鞍棕剪刀。書是警告,要她不得再踏入三合會的地盤。阿加莎也看見了,倒是鎮(zhèn)定自如,而裘子穎剛扶著馬桶嘔吐。她們下定決心扔掉這個盒子,扔得越遠越好。 阿加莎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再也不能拖下去,必須把所發(fā)生的的事情通報給舊金山的報社高層。她答應(yīng)裘子穎的父母要保她安全,卻自責沒能做好。在這期間,她到火車站買了從倫敦開往伯恩茅斯(Bourh)的火車票,準備帶著裘子穎到海邊小鎮(zhèn)休憩一個禮拜。 收拾幾件衣服之后,裘子穎來到歌舞廳,點一杯威士忌。陳雋已經(jīng)從阿加莎那里聽聞她們收到胡志濱送來的盒子,以及到伯恩茅斯度假的事情,出發(fā)時間正好是明天早上。他看到她喝烈酒,叫酒保倒一杯溫水放在她的面前。她好像知道這杯水是誰吩咐的,朝那人看了一眼,她似乎掩飾得很好,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知道她的酒量并不差。 “你還好嗎?”問話的是蓓琪。她剛剛下臺,還是要一杯溫水潤喉。 裘子穎笑答:“一般般,”她握著那杯水,水溫剛好,問道:“你呢,那天許俞華有送你回家嗎?” “送佛送到西,到我家門口才離開,”然而,蓓琪想起許俞華捂胸口冒冷汗的樣子,還差一條街他就把她送到家,但他忽然乏力,扶著墻叫她趕緊滾。她輕拍他的背安撫,而他厭煩地推開,獨自叫一輛出租車離去。 裘子穎卻信以為真,“那他還沒有那么差勁?!?/br> 陳雋把剛剛客人給蓓琪的小費送到桌上,讓她收好。他們從不收客人給員工的小費,該給誰便給誰,若客人臨走前把小費交給他們,指名道姓要他們把錢送到誰誰誰的手上,這錢一定會交到該收的人手里。蓓琪把小費塞到她常常拿著的杏色針織袋,溫婉地道一聲謝。 裘子穎喝下四杯威士忌,臉已泛紅,撐著下頜看酒保甩雪克杯,然后又要一杯瑪格麗特雞尾酒。陳雋站她旁邊,看她伸舌頭舔了杯圈的細鹽,慢慢地品著這杯混有檸檬汁的龍舌蘭。 “你明天早上起得來嗎?”陳雋冷不丁地問道。 裘子穎覺得他大驚小怪,但她知道今晚喝了酒便不能吃安眠藥,所以她可能要睜眼到天亮,根本不用早起。她把瑪格麗特喝完,曾經(jīng)企圖搭訕她的人自作主張要酒保調(diào)一杯龍舌蘭日落給她。她也不拒絕這突如其來的酒,在陳雋的眼皮底下喝光,終于是把這酒量敞明。 只不過,她似乎有些暈眩,開始嫌這里的人吵,問他能不能進包廂。他帶她進包廂,她聞到自己一身酒氣。還沒開燈,她就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捂著發(fā)燙的臉頰。輕飄飄,像在發(fā)夢,綠毛鸚鵡在夢里打鼾。 “你在這里待一陣,清醒一點后我送你回去,”他只撂下這么一句就準備離開。 “站住。” 裘子穎突然站起來,雙手環(huán)著他的脖子,埋頭含住他的耳垂。她舔得很細膩,無師自通,還帶著曖昧的吸吮聲。陳雋呼吸一滯,根本無暇她在做什么,以為她在發(fā)酒瘋,要推開她,她卻更放肆,用剛飲過龍舌蘭的舌頭輕咬。 “你在干什么?”陳雋啞著聲音問,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樣。 裘子穎退出,找到他的喉結(jié),大膽地咬一口,然后抬頭找尋他的眼神。她好像得到答案,絲毫未慌亂地笑,只覺有趣:“勞倫斯的書里寫著男人‘帶著情欲的眼神’,我本來以為這是一個抽象的形容,讓我覺得很敷衍,很虛構(gòu),但原來是真的,我第一次這么清楚地印證書上的描寫。我好難向你闡明你現(xiàn)在的眼神,有點像喝醉酒,又有點……”她還勾著他的脖子,要看透他的眼睛,那里映著她得逞的醉靨:“帶著渴望?!?/br> “你讀書讀傻了,”陳雋拉開她的手臂,未料及自己成為她的試驗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裘子穎得寸進尺:“我再這樣下去,你是不是會忍不住要親我?只要是女人,你們男人都能被撩撥得發(fā)情。” “不會,我送你回去,”陳雋盡量隱忍著,只當她喝得太多,第二天就會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