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電影文章
按照許俞華的要求,蓓琪翻譯文章會獲得二十英鎊,她欣然接受這筆不小的數(shù)目,因此在白天抽出時間到咖啡館翻譯。某日晴空燦爛,裘子穎正是在咖啡館遇見埋頭苦作的蓓琪,她握著一杯卡布奇諾坐在另一桌,本不打算打擾,卻被蓓琪叫住,希望她可以幫忙解決一些英文用詞。《電影手冊》雖說是電影雜志,但撰稿的影評人都是電影制片人、左派導演和哲學家之流,用詞艱深晦澀,句意復雜,甚至可以說是時髦得令人一頭霧水。蓓琪知其意而不能通譯其文,消化得有些困難,還是見人求援為妙。 玫瑰色的桌面攤著幾張紙和一本雜志,無害陽光被窗外蒲葵葉濾過,一影一痕灑向紙上斑駁字跡。風蕩,影也窸窸窣窣地蕩。裘子穎讀過其中一部分,已經(jīng)有了想法,這想法是針對蓓琪本人的,她不知道蓓琪在法國受到的教育如何,但她發(fā)現(xiàn),蓓琪懂得卷上好的煙絲,歌喉動人,并且能夠翻譯刊物,來倫敦前定是中上流之人。 雜志封皮由檸檬黃作底色,一格經(jīng)典的電影畫面占據(jù)大幅版面。裘子穎翻開她面前的雜志,然后將臉從雜志揚起,奇怪地問道:“你怎么要翻譯這些呢?” 蓓琪聽這話后悶著臉,好像被逼無奈:“你記不記得看電影的那天許俞華叫我去吃飯,從那次以后他就把我當成法語翻譯。他急忙要我翻譯是為了給那個法國人寫一篇宣傳文章,我說找你寫,他很生氣,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樣?!?/br> “我剛來英國就跟這報社的老板有過節(jié),他們自然不愿意,”裘子穎會心地笑,接過蓓琪遞來的半成英文翻譯。她捕捉幾個字眼,諸如美學、電影導演之類,頻頻蹙眉,也覺得困難,“不愧是法國的刊物,看得人眼花繚亂,翻譯過后我大概能明白這篇文章的意思,但這內(nèi)容不是一般人愿意讀下去的。” 蓓琪不自信道:“也許是我用詞不準確,英文會寫movie或者film,但是法語是éma,根據(jù)他們的術(shù)語auteur de éma,是不是用ema比較貼切?以及這個mise-en-se,幾乎沒有一個英文詞組可以闡釋,而中文我更不知道該怎么說。” “如果只是表達電影這個對象,我覺得三個單詞都可行,至于后者,恕我也不懂,”裘子穎笑一笑回應。 蓓琪吸取建議,低頭補充寫字,喃喃道:“英文始終是法語演變過來的,竟也卡在這里?!?/br> 裘子穎捧著快要涼掉的卡布奇諾淺喝一口,盯著對方,愈發(fā)覺得不簡單,躊躇片刻,還是問:“蓓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br> “你為什么會從巴黎來到倫敦?” 蓓琪怔了怔,筆頓在手中,接著臉上浮起一抹苦笑,苦笑漸漸溢開,閃爍其詞:“無家可歸,有人介紹我到倫敦,我就來了。” “在歌舞廳實在是屈才,你懂得不少,對這方面好像有深究,”裘子穎贊嘆道。 “在巴黎多少會耳濡目染這些,尤其是那些布爾喬亞們,坐在塞納河邊就能侃侃而談,并不稀奇,”蓓琪坦然道:“其實從前是從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我一直都只想唱歌,來到倫敦也算是如愿了,況且陳先生和梁先生都待我挺好,我沒什么可怨的?!?/br> 日光漸漸隱匿,紙上沒了影,變得灰不溜秋。裘子穎猜測蓓琪是那些巴黎優(yōu)渥家庭出身的女子,被嚴厲的父母逼著學琴棋書畫而不得反叛,現(xiàn)今在倫敦總算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幫助蓓琪斟酌一些單詞,由于不太懂法語,蓓琪便用簡單的中文和一些例子補充說明,倆人就這樣在午后砌出英文翻譯。裘子穎鮮少與蓓琪這樣對話,這一次令她大為吃驚,也有一些受寵若驚,她暗自把驚奇留在肚子里,似乎看見蓓琪朝自己掀開了一角神秘面紗。不過,她即將離開這里,心情也就復雜起來,既珍惜這樣普通而溫暖的時光,又擔心跟這里形形色色的人有過多交流而生起不舍的眷戀。 為了趕許俞華催促的進度,于主編把蓓琪翻譯好的文章交到隨便一個不太忙碌的人手里。不出兩天,許俞華收到中英文章,將英文部分轉(zhuǎn)至雅克審讀。于主編交代的那人不僅供職于報社,還在中文學校志愿教書,中文水平頗高,習慣先寫的中文,再翻譯成英文,兩者講述的是同一內(nèi)容,所以雅克只需閱讀英文部分就可以知道另一份講述了什么。 雙方果真出現(xiàn)分歧,雅克覺得文章極其通俗,那人不過是簡要復述一遍電影內(nèi)容而已,這在他看來不可接受。雅克要許俞華推倒重來,如果不成,那么這樁生意直接泡湯,無需再考慮。站在他的立場,他輕蔑這些連電影宣傳和評論都寫不懂的人,通篇幾乎是不合格的,果斷認定許俞華這行人沒有資格做這場交易。 這無疑激怒了許俞華,他晃著氣成豬肝紅的臉來到爵祿街,勢必要把這怒氣牽扯給陳雋。此時歌舞廳還未營業(yè),他蹬著要踩碎打蠟地板的步伐進入這里,來到包廂,一腳踹門而入。 門哐啷大開,第一個受到驚嚇而彈起的是梁達士,他看到一張比隔夜狗屎還駭人的黑臉,失措地捂著胸口。陳雋頭也不回,已經(jīng)猜到來人是誰、有什么意圖,捏著幾顆谷子在指腹搓一搓,往鎏金籠里放,安撫兩顆玻璃球眼咕嚕轉(zhuǎn)的鸚鵡。 一個怒氣沖沖,一個驚魂未定,一個面色平靜。許俞華把文章扔沙發(fā),抬腳往紙上一踩,凹成漩渦,灰印烙上。他氣急敗壞,罵道:“花了我這么多錢翻譯,找的廢柴寫出一坨屎。姓于的找的人還是中文學校的老師,正好,梁達士也在,你叫他別再教了,趁早滾蛋。” 梁達士拿過廢紙一看,看不出毛病,中文沒有問題,也就是英文部分有些俗氣而已。陳雋鎖好鳥籠,轉(zhuǎn)過身來,從梁達士手里拿過文章閱讀,一目十行,決定道:“找人把英文部分按雅克的想法寫好給他看,中文別動,拿去登報?!?/br> 許俞華冷哼一聲,大放厥詞:“偷梁換柱?虧你想得出來,被雷劈了突然轉(zhuǎn)性要做這種陰險事情?陳雋啊陳雋,你總算墮落了?!?/br> 話一說完,他又覺得這決定可行,那股氣一下子如鯁在喉,他沒有比陳雋更早想到這一點,對外的生氣變成向內(nèi)的怨怒。英文部分可以在雅克面前遮掩耳目,而通俗的中文部分登報才能更好地吸引讀者,既然如此,這大幾率不會登報的英文部分找裘子穎寫也不成問題。 從歌舞廳的后門出來以后,許俞華插兜走到麥高田街,找旅館前臺問房間號,摸過這墻紙和壁畫來到房間門口,重重地敲實心門,敲得房間里的人皺眉。裘子穎一打開門,見來人是許俞華,有些疑惑,開門見山問他來意。 “給我寫一篇英文,要多少錢就開口?!?/br> 裘子穎站在門口,直接拒絕:“我知道,蓓琪跟我說過,但這也不是我能處理的內(nèi)容,另找高人。” 許俞華即刻變臉:“沒人能寫!這裝清高的法國佬覺得膚淺,他看貶我們不能寫,只有他們能寫?!?/br> 裘子穎厭煩道:“說實話,你們的華文日報受眾多是華人,路數(shù)是自產(chǎn)中文報道,同時參照《泰晤士報》和《倫敦郵報》把里面的重要新聞翻譯成中文給那些不懂英文的華人閱讀。寫他想要的內(nèi)容根本不符合你們的報紙,也達不到他的預期,因為不會有人愿意花時間細讀?!?/br> “你當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許俞華想了想,撒謊道:“是陳雋要我來找你的?!?/br> “那你叫他自己來?!?/br> “是我找的,”不知何時,陳雋出現(xiàn)在許俞華的背后,他早就猜中許俞華要找裘子穎做這個事情,從酒保那里得知他從歌舞廳的后門離開更加證實他要到麥高田街。 許俞華被突然出現(xiàn)的人嚇了一跳,卻不為自己的撒謊而臉紅,低低一句:“該死的?!?/br> 三人僵在門口,許俞華認為陳雋來得正好,這事情成了是自己的功勞,敗了是他的問題。他肚子已餓得反復在叫,大手一招,使喚這兩人下樓到旅館餐廳吃頓晚飯,在飯桌上從長計議。他徑自下樓,不容拒絕。沉默之中,僅剩二人對視,陳雋看裘子穎一眼,讓她披一件外套,一起下樓。 旅館餐廳令客人如癡如醉的制勝法寶是吊在天花板的水晶燈,不規(guī)則的光線睥睨肥美的英格蘭櫻桃和麥芽片包。龍蝦和安格斯牛排香味連綿不絕,格紋紅布桌上披著香薰蠟燭、銀制刀叉、冒泡蘇打水、檸檬黃油蘸料和橄欖油細鹽胡椒粉。三人同坐一桌,場面罕見如南威爾士栽進漫天極光。 許俞華把餐巾鋪在雙膝上,挺直著背,雙手切割牛排,進入話題:“雅克講得天花亂墜,他要的是那個法國導演的什么電影神話,真好笑,神話,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br> 裘子穎坐在陳雋旁邊,吸一口蘇打水,目睹許俞華在餐桌上有著跟嘴臭天壤地別的禮儀,忍不住笑了,有些奚弄:“反正我是不懂,找我真是高看?!?/br> 許俞華不吃龍蝦,只動面前的牛排。陳雋把龍蝦移到裘子穎手邊,提醒道:“先吃飯吧。” “聽到?jīng)],吃啊,邊吃邊談不會死?!痹S俞華抬抬下巴,朝她交代道:“蓓琪翻譯的我看了,這本東西跟我店里的幾本雜志相比少很多政治傾向,你們兩個以為我是文盲,不巧我正好翻過,就這方面我肯定比你們懂。我寫不出,但也有資格說,雅克要的是美學,你按著這個方向?qū)懢托辛?,別扯故事有什么狗屁政治?!?/br> 裘子穎無視許俞華的話,動一動,不小心碰到旁邊人的西褲,而這人絲毫沒有反應,嫻熟地切開面前的菜肴。她倒是有毛病起來,又想朝他冷冷地笑。 期間,棕皮卷發(fā)的服務員上前詢問用餐體驗,又推薦兩道清蒸玫瑰蟹和香煎海鱸菜式。陳雋和裘子穎不需要,許俞華擦一擦嘴拒絕,跟服務員說自己海鮮過敏,服務員瞪大了眼睛,連忙說抱歉,他可以推薦其他不含海鮮的菜。 裘子穎把目光投向許俞華,不經(jīng)意地問:“你吃了海鮮會有什么反應?” “正常人過敏什么反應我就什么反應啊,癢,起疹子,嚴重會休克。” 或許是巧合,她沒有放在心上,低頭咬住吸管把蘇打水喝光。飯后,許俞華大馬金刀地扔了一張英鎊在桌子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穿上外套就離開旅館。他知道陳雋一定會擦屁股,哪怕厭惡,也不得不依賴,比如大邦和胡志濱的事情,到現(xiàn)在為止都還在二人的心中壓著。 時鐘指向九時,陳雋把裘子穎送上樓,到了門口,他沒有進去,也遲遲不見她進門。她靠在門邊,很是聰明地明白他們的來意,問道:“這事是為了能讓這里的人看到上海和香港的電影嗎?!?/br> 陳雋點頭表明:“如果你愿意這么寫,想必可以幫助我們達成合作?!?/br> “我考慮一下?!?/br> “盡快答復?!?/br> 這些時日,他總覺得自己親了她是極其荒唐的一件事,再加之今天看著她和許俞華的聊天,不知不覺心煩意亂。不久后她就會離開英國,事實上,并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他確實想她離開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