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兒現(xiàn)在有點餓了，蹲得也挺累的，您要是能派個人來救兒多好......”他說著又抬起頭朝四下望了望，“來人吶！有沒有人啊？

    “爹，還是沒人，看來這破橋是過不去了……算了，兒估計那個叫許四的也早就走了……不過您放心，即便做不了這個通事，兒也能去北顏?！?/br>
    許紹元聽到這里便有些了然了。

    此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他在等的人。他半瞇著眼望了望，看這人的身量，好像就是白日里見到的那個后生。年紀輕輕的，怎么竟然卡在橋上了？

    吊橋上，青嵐扯著袖子擦了擦眼淚。

    才發(fā)現(xiàn)父親失蹤的那幾日，事情一件壓著一件地來，她咬住一股勁，根本沒工夫難過。倒是今日，滿心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料竟然功虧一簣，忽然就繃不住了。

    說到底，她還是怕的，又怕又孤獨。她怕找不回父親怕得要死，可這種害怕又不能對旁人講，即便是對慶安也不行。到了今時今日，能對著空曠的山谷喊一喊，心里倒是敞亮了不少。

    “不就是個通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做就不做?！彼洁炝艘痪?。為今之計，還是得先回家去，說不定明日就又有辦法了。

    遠遠地，許紹元發(fā)現(xiàn)橋上的人開始調(diào)轉(zhuǎn)身子。那人顫顫巍巍的，嘴里不知在叨念些什么，整個人抱到纜繩上，只用一只腳踩著橋，手抓著纜繩一點點地往回蹭，跟個秤砣似的。

    他禁不住笑出聲來，邊笑邊邁步上了吊橋。那人費了這么大的力氣來見他，他還是見一見吧。

    腳一踏上橋板，橋就跟著搖晃起來。秤砣似乎很害怕，立時抱在纜繩上動也不動，恨不得長在上面似的。

    他邁著四方步走到秤砣身后。

    “閣下這是……?”

    青嵐早就感覺到有人走過來，聽這人的聲音，還有些揶揄她的意思。她謹慎地保持了和纜繩的貼合，只微微地側(cè)過半邊臉。

    月色黯淡，眼前是一角細布的山巖色直裰。

    “人人都有所懼……這位兄臺大可走你自己的路，何必在這嘲笑旁人！”她今日的倒霉事已然夠多了。

    許紹元嘴角一挑。這人還挺有意思，都到這步田地了，還這么有脾氣。

    說起來，他的聲音竟有幾分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聽到過。

    “閣下可是去墜月峰？若不棄，請隨許某一同過去吧?！彼迅觳采斓角鄭姑媲白屗觥?/br>
    青嵐聽見“許某”兩個字，猛地抬頭看他。

    她眼中的淚還未干透，如雪的小臉上濃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小而翹的鼻尖上還殘留著丹紅的血氣，顯得又可憐又動人。

    許紹元微微一怔，白日里只看到這人的側(cè)臉，便覺得清秀，此時離得近了才發(fā)覺他可不止是清秀而已，而且這張臉，他好像也是見過的。

    青嵐沒有握他的胳膊，只拉著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多謝……您方才說您貴姓？”

    許紹元目光掠過那幾顆削蔥似的手指，低頭對她笑了笑。

    “鄙姓許，旁人都喚我許四……閣下請隨我來吧。”

    他大步跨出去，等著身后的人跟上，卻發(fā)覺袖子被人緊緊地扯住了。回頭一看，那人竟還在原地。

    青嵐愣了一下，隨即借著扯他袖子的勁，左腳往前邁了一小步，再挪右腳。右腳剛碰著橋板，她便忍不住“嘶”了一聲。

    許紹元看懂了。難怪這人會困在這里，原來不僅是畏高，腳還瘸了。

    只是，下一步再往前就缺了塊木板，自己剛剛一跨步便過來了，這人可怎么辦？

    他稍稍想了想，走過去背對著青嵐俯下身：“閣下若不棄，許某背你過去便是?！?/br>
    都這副樣子了還非要走這一趟來見他，他也不忍心就把他扔在這。反正看上去也沒多少分量。

    青嵐猶豫了片刻：“……有勞許……許先生了?！?/br>
    許紹元感覺到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壓到背上，他站起來毫不費力。此人小小的一個，腿蜷起來剛好到他的腰。

    然而此人不扶他的肩也不摟他的頸，只以十顆手指緊緊地抓著他的前襟。

    許紹元眉頭一挑，此人還真是古怪。

    他低下頭去看路，卻見此人的手臂從寬大的袍袖中露出來，皎皎月色之下，顯得尤其瑩白圓潤。那左手腕向上一寸之處還有顆殷紅的小痣。

    一瞬間的浮光掠影，許紹元覺得眼前的場景何其熟悉。

    那一年，也是在薊州，他救下了一個小姑娘，后來才知道她沈望的女兒。那小姑娘當(dāng)時也是這樣抓著他的衣裳，也是在這個位置有顆殷紅的小痣。

    說起來，那小姑娘的樣貌和他背上這個人——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

    難怪。

    這樣的話，方才種種怪異與熟悉之處，便全都解釋得通了。他對那小姑娘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此時在腦中反復(fù)回想她的樣貌，越發(fā)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此人就是沈望的女兒。只是因幾年未見，她又喬裝成男人，他才一時沒有認出來。

    說起來，前日他才收到從家里轉(zhuǎn)來的信，居然是沈望出事前寫給他的，托他給自家女兒物色一戶好人家。他看信的時候，既驚訝于這小姑娘居然還未定親，又詫異沈望怎會在這種事上想到他。何況今日一見，這小姑娘又哪里像是要找個人家過日子的？

    “許……許先生？”

    青嵐發(fā)覺他大半晌都沒挪地方，不知他在遲疑什么。

    為了不和他貼得太近，她一直像只翹著頭的魚似地硬梗著脖子。她可堅持不了太久。

    “唔……”許紹元應(yīng)了句，“那你……抓牢?！?/br>
    早知是這樣，真該找個山上的村婦來背她。

    不過眼下背也背了，此時再戳破她，反而會惹她羞臊，他也跟著尷尬。反正他心里坦蕩，就權(quán)當(dāng)是長輩幫著晚輩吧，他快些走過去就是了。至于禮法什么的，真要細究起來，當(dāng)年她就得嫁給他。那豈不是把她耽誤了。

    青嵐應(yīng)了聲好，便乖乖地趴在他身后。

    然而才過了片刻她就發(fā)現(xiàn)，趴在人家身后，心里更慌。他每走一步，這橋便要擺一擺，他走得又快又有節(jié)奏，那橋便擺動得愈加厲害，好像將將就要把她們甩出去似的。她一顆心砰砰砰地亂跳，快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

    “先......先生，能不能稍稍慢一些？”她聲音有些發(fā)顫。

    許紹元腳下一頓，橋吱扭吱扭地晃了晃，漸漸停止了擺動。

    青嵐一時沒聽到他回答，便有些后悔。人家腳踏在橋上，心里自然是有根的。她已經(jīng)給人家添了麻煩，還提這么多要求，是有些不合適了。

    “小生的意思是......”

    “那許某抓著繩子，閣下自己扶好?！痹S先生答道，聲音依舊溫和。

    他不再扶她的膝蓋，而是抓住了兩側(cè)的纜繩。他的臂展很長，兩側(cè)的繩子能同時握在手里，原本飛來蕩去的橋立時變得乖順又穩(wěn)當(dāng)。

    青嵐的心終于定下來，她暗暗松了口氣，才發(fā)覺他還把身子俯低了許多，讓她趴得更穩(wěn)當(dāng)，沒有他扶著膝，也不至于滑下去。

    ......她這是受了人家不露聲色的關(guān)照了。

    現(xiàn)在她倒是安心了，可人家彎腰又俯背的，步子還放慢了，不知要多耗多少氣力。

    “多謝先生，小生給先生添麻煩了?！彼龢O認真地說道。

    非親非故的，她這一句多謝，是有些輕飄飄了。

    “小事而已......”聽聲音，他臉上應(yīng)該還微微帶著笑，“很快就到了?！?/br>
    “唔......”

    “別怕?！逼讨?，他又補了一句，嗓音低沉又柔和。

    青嵐聞聲抬頭，正看到他微微側(cè)過來的墨玉似的眸子。

    所以，他方才說“很快就到了”并不是客套，而是說來安慰她的。

    她忽然想起許久之前遇到的另一個陌生人，那人也是個好心又好脾氣的，不僅救了她，還說些類似的話安慰她。

    只怪她當(dāng)時年紀小，死要面子，對人家還挺不客氣的，更沒有問人家的名姓以求答謝......

    月色如水，沿著山澗流淌而下，柔亮的銀沙覆了山谷。

    山風(fēng)帶著一點清涼的味道，拂面而過，讓人心緒寧靜。

    青嵐心里多了幾分安定，對周圍的細微之處才漸漸有些敏感。

    面前是一副平整而寬闊的肩膀，她一低頭便能看到他雪白的中衣領(lǐng)子，其上是一條齊整如刀裁的發(fā)際線。他身上帶著一種若有似無的味道，好像是檀木香混了他特有的氣味，清雅、溫和，讓人心緒寧靜。

    但既然她嗅到了他的味道，是不是他也嗅得到她的？

    她覺得有些窘迫，微微把頭偏到一旁，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氣息吹到他脖頸上。然而她越是小心在意，這一呼一吸就顯得愈加明顯。

    她得想些能讓人放松的事，若是她不自然，他必定能感覺得到。

    她想到的頭一件事竟是唱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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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提問

    ◎......◎

    從前來五正山，她都是騎在馬上，踏歌而行，父親會給她和拍子，慶安太靦腆就只在一旁聽，一首唱完就讓她再唱一首。這些事情，那時覺得平平常常，現(xiàn)在卻只能懷念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詞是詩經(jīng)里的詞，調(diào)卻是本地的小調(diào)。

    青嵐身子穩(wěn)當(dāng)了，心里哼著歌，果然就放松了許多。她嗅著幽幽隱隱的山花香，漸漸地還覺出些愜意，一不小心竟哼出了聲音。

    還好她及時發(fā)現(xiàn)，收了聲，而此刻也到了橋尾。

    她腳往后一蕩，準備跳下來，卻被許先生扯了扯袖子。

    “閣下是傷了腳吧？也不差這幾步了?！?/br>
    也是，麻煩都已經(jīng)麻煩了，余下這幾步路何必扭扭捏捏的。反正她若是一瘸一拐地也耽誤他的時辰。

    “......那就再勞煩先生一會?！?/br>
    許先生點點頭，片刻之后又問道：“......怎么不接著唱了？”

    青嵐一抿唇，他這是不高興了？也是，看上去，人家辛辛苦苦地背著她，她卻在洋洋得意地唱歌。

    “......小生失禮。方才見先生風(fēng)采，便想到歌里的翩翩君子，一不留神就唱出了聲?！?/br>
    話一出口她有些后悔，這奉承的解釋太牽強，顯得不真誠。

    許先生卻是腳步一頓，低聲笑起來：“原來如此......難怪這么好聽。”

    青嵐怔了怔，看見他微微彎起的眉尾，也跟著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