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第1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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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凌還憋著,江閎又道:“李阿牛是你什么人?” “他也算能耐,能在狀元爺?shù)陌缸永镏蒙硎峦狻?。江閎夸的誠意十足。江府略查了些,已知這個幸運兒和宋滄關系匪淺,沒理由霍家查不到。 剛好李阿牛去的又是御林衛(wèi),近來還節(jié)節(jié)高升,一看就知魏塱是想利用此人虎口奪食。霍準沒趁這個機會將李阿牛一并牽連進去,真是個反常。 只能說霍家有所顧忌此人最近當紅,就算給宋滄坐實罪名,多半李阿牛也能落個法外開恩。只要人活下來,就有大把機會東山再起,反給霍家樹敵。 但霍準這三年行事鐵腕,并非就是畏手畏腳之人,江閎難免猜疑此人是薛凌利用霍云婉在暗中力保。如今李阿牛憑著救駕的功勞,深得人心,獲得提拔也是順理成章,只要稍作編排,類似將捉拿霍準的功勞拱手給他,那京中御林衛(wèi)的權,大半要落這個人頭上。 再加之昨晚江玉楓回來道是已經(jīng)從薛凌那確認,這個人是她一手送上的如今的位置。江閎就更加篤定,薛凌是一門心思的打算要把御林衛(wèi)的權交到此人手上。 宋滄和李阿牛,確然只能剩一個,能都不剩,那就更好了。 于薛凌而言,這些時間里,連日奔波,她還真沒工夫去記起李阿牛這個人。很難說在確認霍云昇出京以后,她會不會想如何替霍家安排后事,但目前為止,她確實未籌謀過要把李阿牛放上去。 誠然,這人再合適不過了,也該是她的第一人選。 是江閎給了個提醒,反正都是要有人接,為什么不是李阿牛去接?她臉上肌rou抽動了幾下,似有不愿,卻又無可奈何,看著江閎道: “我殺了他全家?!?/br> ------------ 第374章 余甘 室內無風,燭火卻若有似無的晃了一下。薛凌以為江玉楓二人必然大驚失色,追問其詳,不料二人還是氣定神閑,江閎輕“哼”一聲似早有預料,而江玉楓轉著茶碗頭都沒抬。 她跟在魯文安身邊那么多年,從來就沒拿撒謊當個事,后又經(jīng)歷這種種是非,胡話更是遠比情真意切的時候要多的多。但“殺了人全家”,便是杜撰,她仍有所臉紅。見江閎二人無動于衷,恐是他們不信,便又道:“當年霍云昇一路追我至明縣,我和魯伯伯慌不擇路,跳入水里,他下落不明,我受了重傷?!?/br> 薛凌手指扶至額頭,鬢角處有輕微一線白色,不凝神細看,幾乎瞧不出什么。手指摸上去,和周圍皮膚也并無兩樣,所以這傷決然不是什么致命重傷。而且傷口經(jīng)冷水浸泡,血也止的快,當是可能瞧著嚇人,實則也沒給她帶來多大影響。 非要深究起來,終還是從高處跌落,沖擊力帶來的傷害更大一些。更多的,還是她不會浮水,故而到最后人事不省。 只是,撒謊嘛。 手指順勢繞到了一縷發(fā)絲,柔軟纏綿與李嫂院里幾株柳樹枝條頗像。她坐在門口,瞧著那樹上嫩葉帶著雨點來回搖晃,搖的人眼前一片凄迷。這種近水而發(fā),依春而長的植物對平城來說太過金貴,養(yǎng)不活的,所以她看的專注而新奇。 薛凌多有惦記被霍云昇追殺的情景,那個狗東西拿著弓弩道貌岸然跟自己說阿爹要接自己還家。她午夜夢回,總能走到那處懸崖峭壁上去,驚醒之后越想忘,回憶反而越細致。 她甚至能記起,自己從魯文安身后走出來,步子踩著的苔蘚上有米粒大的鵝黃碎花,雖然小,卻十分繁多,星羅棋布在秋冬還未腐爛盡的枯枝敗葉里,一腳下去,能踩碾個百八十朵。 但這種清晰的記憶到了那李家那方院里,就一切戛然而止。她知道那些人和事存在,卻怎么也想不起丁點面容。就連院里柳樹,都不能確認究竟是三顆還是四顆。 她在宋滄住處,也是仔細盯著過李阿牛瞧的,卻仍舊無法勾勒出李嬸是個什么模樣,泯然于京中年歲相仿的街頭婦人。擦肩而過覺得很像,細看又不像。 “我受了重傷,被他爹娘撈了起來。” 薛凌目光空蕩著飄向左上方,她確實在回憶,被李阿牛的父母撈起來了,然后呢?江閎似乎終于有了興趣,目不轉睛的盯著薛凌。 被撈了起來,然后眾人說有人偶漂到了李家村。原也沒什么異常,水里什么都有,她在平城外的流水里還撈到過骷髏。魯伯伯說,水有腳,經(jīng)常帶著東西到處跑,撈到啥都不奇怪。 她對人偶沒興趣,她坐在院子里只擔心魯文安下落,擔心的要命。而后是那家人歡呼聲震天,原來是有商人出千金在找這個木偶。 什么人偶能值千金? 寧城常有新奇玩意,魯伯伯掏光身上的錢也買不起。別說買了,看都沒資格看,所以京中有個木偶值千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那個大哥說要去買些糖果回來讓人小有期待。 她又坐了些時辰。 “霍云昇丟了人偶引路,找到了那里?!?/br> “賞金千兩尋人,他爹娘糾集了一眾人要拿我去換銀子,我無可奈何,放了把火?!?/br> 薛凌將目光收回來,對著江閎笑了一笑,道:“你看,李阿牛不是我的人。當年事急從權,我只想補償他點榮華富貴。非要說他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就只能說他家舊居是塊風水寶地,做了祖墳能福蔭后人。所以他趕上了蘇姈如將宋滄送去了明縣,又趕上了魏塱跟霍準打的不可開交,還趕上后宮婦人肚子里多了個種?!?/br> “江伯父怕些什么呢?我既沒想過要把御林衛(wèi)徹底給他,也從來沒有過拿他當我的人?!?/br> “做過的事總要重見天日,萬一到時他大權在握,絕對不會放過我。倒不如就止步于此,反正這輩子已經(jīng)是金玉滿堂,也算我給過他父老鄉(xiāng)親的買命錢了。” 薛凌端水抿了一口,原來當年那場火,是燒到這里來了。 她到底心虛,除卻在自身身上編排這些惡毒事,還略恐懼江閎不信。她捏著杯子不撒手,貌若無謂等著江閎反應。 應該是要信的,從她說殺人放火而江玉楓倆人沒有反應開始,這二人就應該要信自己這番說辭。 她初覺得江閎父子聽了無動于衷,是因為江府本身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但此時薛凌多少沒拿江玉楓徹底當個狼心狗肺之徒,便是江閎能強裝泰山崩而不形于色,江玉楓總該有個細小表情。 然她特意盯著人看,江玉楓確實是眼光都未顫抖過一下。若不是對這種事司空見慣,那就是早有預料。 薛凌自忱壞事做了一筐,這種惡事平生卻是絕無僅有,應該不至于讓江家父子如此看待自己。若說早有預料……她倒也明白的飛快。 江府與蘇家總是有所不同的,蘇姈如必然是從三年點滴中知道霍云昇追殺過薛凌,但她怎么也沒辦法猜到薛凌和李阿牛短短的兩日淵源。或者說,在薛凌上蘇府之前,她決然沒花功夫去關注一個半大孩子要往哪走,更不用提,薛凌夜逃本就是件密事。 但江玉楓知道,他一路與霍云昇時匯時聚,雖然沒直接參與李家村事件,卻是在明縣附近停留過數(shù)日。既得了蘇姈如告知李阿牛和宋滄在明縣相識,那薛凌與李阿牛的過節(jié)……多半是當年…… 只是江府顯然沒跟蘇姈如透露過分毫這種猜測,且沒得薛凌承認之前,江家也并不就那么確定她與李阿牛已經(jīng)認識。畢竟也可能是見李阿牛與宋滄二人異姓手足,起了收為己用的打算。 但既然有了這種猜測,薛凌再說起自己畜生行徑,江閎父子自然沒多大意外。 江玉楓知道有場火,只是并不知人是誰殺的,火又是誰放的。他既要裝腿瘸,又要演仇深,還唯恐看的太多招致霍家不滿,多數(shù)時候都是僵硬的躺在駐地,以示生無可戀,除非霍云昇十分為難的喊“沒了江少爺不行”,他才爬起來走兩步。 他默認是霍云昇,斬草除根是最穩(wěn)妥的手段。鬧出那么大動靜,與其等著流言蜚語傳遍梁國上下,不如趕緊人死債消省事。 但說是薛凌干的,也順理成章。 ------------ 第375章 余甘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不通鳥語,便無法得知這話正確與否。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未免大多不盡然。尤其是死不瞑目的那種人,茍延殘喘時所迸發(fā)出來的惡念,佛陀見了應該都不敢念經(jīng)。 江玉楓當年對霍家是個什么心思,說來復雜,但里頭肯定是有佩服在。薛家先是故布疑陣,找人冒充薛凌,真正護送薛凌的人,又全是薛弋寒從平城帶回來的親信。這種情況下,霍家竟然有薛凌潛逃的準確路線。 那一路是頗廢功夫,卻并沒花多少時間在找人上頭。雖不可大張旗鼓,霍云昇還是盡可能多的帶了人馬。每次探得動向,霍云昇也并沒瞞著江玉楓。他好幾次都聽得眾人準備埋伏追截,都覺得薛凌死定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會死?不過就是刀劍水火。他既對于當年霍云昇扔了一截焦黑尸體司空見慣,自然對著薛凌李代桃僵也能鎮(zhèn)定自若。 這些事本也如此尋常,尋常到當年江家都沒在暗地里皺個眉以示不忍,就更沒心思去猜到底是誰放了這把火。不過你死我活,猜它作甚? 你死,我活。 薛凌既然活下來了,總有人要死的?;艏易返哪敲淳o,價錢出的那么高。見色不忘義,則色不夠美,見財不起心,則財不夠重。區(qū)區(qū)一村漁夫,如何能免俗。 可惜這么多銀子,未必能拿到手。拿到手了,也未必能過夜。以那些狗腿子的一貫尿性,事后搶人錢財已是起了菩薩心腸,一并害命滅口才是理所當然。 只如今瞧來,是性命終止在了沒能拿到錢的那步。江玉楓看向薛凌道:“做的甚好,當年霍家正是從明縣處失去了你的行蹤。” 霍云昇當然失去了薛凌的行蹤,薛弋寒給的路線,是一路到嶺南。薛凌年幼,京中已無立足之地,霍家自也猜她多半會去投奔薛家舊友,卻不想薛凌繞道,徑直回京。 雖路上霍家亦有部署,到底眼線少些。更何況她改了女兒家裝扮,霍云昇哪里還能找到人??蛇@些破事,說出來,也沒幾人信了。 江玉楓夸的頗有幾分真心實意,薛凌稍微松了口氣。她當年躲在小山上,將村里境況幾乎一覽無余,確定是沒見到江玉楓的身影。 不僅他,霍云昇也沒到過現(xiàn)場。雖說距離遠,人臉瞧不清晰,但幾位公子哥的衣著服飾和村里人有天壤之別,色彩上就能一眼瞧出不同,是故薛凌斷定自己不會認錯。 這種事,霍云昇時候應該也犯不上和江玉楓炫耀說自己屠了個村子,所以那場火大概成了個無頭公案,甚至薛凌都不知這種禍事在官府如何結案。她不如宋滄能翻閱案卷,就算有,也未必能存到甲庫里去,她僅是多有留意明縣傳聞軼事。 什么也沒傳出來。 果然江玉楓并不知其中內幕……薛凌并不肯定,卻慶幸不已。她強制冷靜去端茶碗道:“你們要什么都行,我只要宋滄性命,就算他出獄之后廢作白丁也無妨?!?/br> “京中眾人,你們要送誰上去我都沒意見。江伯父能否放我去歇息,等明日信到了,才有精力為瑞王鞍前馬后?!?/br> 江閎揮了揮手,薛凌便忙不迭的站起來道:“承蒙伯父體恤,若無不便,我找個避風的長廊即可,不牢江少爺費神。” 江玉楓起了身,道:“隨我來吧,府里客房常年備著,你以后長住也方便?!?/br> 長住……薛凌要笑,卻什么也沒說,跟在江玉楓身后出了門。又是七拐八拐一段路,屋里收拾倒是雅致干凈,薛凌毫不避忌,進了門,便直直往床前走,臨近了恍若脫力般正面扣在床上,咕噥喊江玉楓:“帶山門?!?/br> 江玉楓退的悄無聲息,倒是關門的“吱吖聲”在屋內回蕩了好久。薛凌手移至胸口,感受到一顆心還在狂跳,似要蹦出胸腔。她無法凝神去聽門外動靜,也就不能辨別江玉楓走了沒,故而不敢大聲喘氣來緩解這種緊張感。 哪里是怕江閎父子不信這鬼話連篇,是她自己不信,不信到了心虛的地步。無心插柳,這種心虛感或許讓江閎二人更加相信她做過,只是薛凌俯在這里,有忍淚之態(tài)。 她向來自傲,咽不下半點委屈,就算做過的事,還受不得別人說自己半點不是,更何況是這種臟水潑上來。她瞧著江玉楓二人默不作聲,毫無懷疑,好像自己是這種人根本不足為奇,哪里還有半點能歇下去的心。 長春宮里燭火也還燃著,霍云婉早就倚在床上,卻并未合眼。倒不是為著魏塱沒來,雪娘子有孕后,那位帝王應是找著了某種雄性自信,三宮六院輪著寵,嚴格按照太后的叮囑開枝散葉,好些日子不來也正常,倒樂的清閑。 和自己惡心的生物有呼吸相觸,那種感覺,霍云婉總想跟誰說說。但一直沒個人選,她便日復一日的去推敲措辭,唯恐哪日能說的時候,用詞不夠精妙,想到今日還沒能想出個拍案叫絕的來,好在能讓她訴說的人也還沒出現(xiàn)。 這半夜不眠的緣由,自然是薛凌走的太急了些。宮女守在門口都打了好幾回瞌睡,她就是不能入夢。輾轉幾個來回,索性坐了起來。 霍云婉對于霍家的迫切,比之薛凌之重不輕。也正因為這樣,她比薛凌更謹慎些。瞧見薛凌面色有異,霍云婉雖沒挑明,卻確如薛凌所想,猜出此事有變,難免忡忡。 江玉楓父子也沒睡下,薛凌走后,江玉楓又繞回密室坐了稍許。一番計較,他二人對于薛凌所言,并無多大懷疑。大抵也唯有這樣,才能說的通李阿牛的吉人天相。 仁慈與殘忍并不會分裂,反而大多數(shù)時候會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薛凌年少,還不懂這個理,她只道江閎二人蛇蝎,卻不想這個時候,江閎更像個正常人。正常人不高舉道德,他只是認為這是個悲劇。 而悲劇,不過是人生的影子,無處不在。 ------------ 第376章 余甘 薛凌到底等到了那封信,江閎二人雖說著不急,實則飛速遣了人去催信。本是要午間才到的紙張,天蒙蒙亮就到了薛凌手上。雖說相差不大,數(shù)個時辰也夠良駒跑上百里路的。一同回來的,還有個粗木盒子。 江玉楓在薛宅和存善堂時皆無男女大防之說,難得在自家的地盤上倒老老實實扣了門。薛凌一直臥在床上,只閉著眼睛假寐。聽見外頭腳步響就已經(jīng)起了身,不等江玉楓扣第二回 ,門就被一把拉回內里。 薛凌瞥了一眼江玉楓手上捏著信封,未發(fā)聲,先搶了一邊拆一邊走回屋里。待到手忙腳亂的將紙張展開,上頭內容不過就是讓她把骨印還回去。 她還以為這東西上頭該是洋洋灑灑一大篇,不管拓跋銑是兩面三刀,還是另有所圖,都該要編點像模像樣的理由騙騙自個兒,這么一句話,能是為著什么? 那枚骨印一直系在內衣腰間,薛凌并不避諱,伸手解了外衫,取出來在眼前晃了一圈。江玉楓雖未回身,卻是側了些臉,道:“信上說了些什么。” 說胡人的手藝爛的很,現(xiàn)下瞧來也不盡然。薛凌看著應是被打磨過的骨節(jié),泛著姣好油潤,上頭金線縱橫扭曲盤旋交錯,翻來覆去,仍是瞧不出寫的是個什么東西。她又將信拿到眼前來回讀了一遍,確然只是“將原骨印交還于我”。 薛凌猶在皺眉,江玉楓將手上盒子遞給她道:“這也是給你的。” 瞧著有半尺見方,看江玉楓托著的力道不大,料來里頭的東西并不重。但薛凌仍不敢掉以輕心,停了片刻才接過來放到桌子上,滑出平意道:“站的遠些?!?/br> 江玉楓退了兩步,薛凌掩著口鼻,劍尖不如以往直直劈了盒子,而是極小心的切了鎖,再沿著縫隙挑開的。她對拓跋銑用過毒,又見此人讓自己把骨印還回去,一時之間難免懷疑拓跋銑是起了一拍兩散的心,臨走還要借著送東西的名義使詐。 什么東西也沒冒出來,薛凌緩緩湊近,霎時想到霍云婉那個買櫝還珠的盒子來。這盒子里的東西,原該跟那個盒子更配些。 她在平城外跑了那么多年,也沒見到過這么好看的皮子。一尺見方的一塊,平平整整的鋪在盒子底部。薛凌呼吸本就輕微,又被袖沿掩著,帶起的這一丁點氣息,就讓那些毛發(fā)開始光澤流動,宛如還鮮活如生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