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總是有所惦記?！?/br>
    這話的意思就是黃續(xù)晝臨死之前想見見黃旭堯，薛凌瞇縫著眼睛，那些失去的氣力又一絲一絲回到身上。那老不死纏綿病榻數(shù)月，不見得去尋人。唯有最后一刻才去找，想必黃旭堯藏身之地離京中并不遠。

    平城白骨成野，皇城紅粉生香。不知黃旭堯這些年過的是如何裘馬聲色，紙醉金迷。這些人，分明早成鬼魅，卻還在人世享盡榮華，恣意橫行。

    我愿以身為無間，換從此宇內(nèi)澄清。

    ------------

    第622章 庭前月

    薛凌伸手將桌上盒子攬在懷里，道：“那且讓你家少爺繼續(xù)盯著吧，一旦出現(xiàn)了，就知會我一聲。我這邊并無大礙，隨時奉陪。”

    弓匕目光跟著在那盒子上一晃，薛弋寒當(dāng)年死的又急又蹊蹺，京中薛家被所謂流民抄了家，木頭都沒剩幾截好的，薛小姐上哪去弄了個遺物？

    不過這念頭也就轉(zhuǎn)瞬而已，他起身告了退，讓薛凌安生休養(yǎng)，外頭的事情一概有人盯著。薛凌指尖在盒子上輕點了兩下，抬眼與他笑著道：“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這態(tài)度溫和且?guī)е媚锛覌寡?，弓匕卻莫名嘴角抽抽。小跑出好幾步仍覺哪里不對，卻又兀自按壓心里揣測，只當(dāng)薛凌是近日病的厲害，實在沒力氣張揚，婦人確然還是這般柔弱乖順更討喜，以至于他有些惡意的巴不得這薛家姑娘長長久久病下去才好。

    既然黃續(xù)晝沒死，其實也不見得就需要他如此急惶惶非得闖進來告知薛凌。人死了，也還有停靈喪儀一大攤子事兒要辦，并非立馬就入了土去。所以江玉楓將人遣過來，無非還是非要瞧瞧薛凌是個什么情況。

    薛凌自己也心里清楚，只是再無被人揣測算計的那種不喜和抗拒，反摸著盒子自忱躲了這么些日子，難免江玉楓心急。再是意氣，也是要有個交代的。

    四下無人，她將盒子打開，怔怔看了片刻，方將半枚臥虎收進袖口里，盒子隨手擱在了桌上。又起身回了寢居，喚來丫鬟梳洗撿了套干凈常衣穿著出了院。

    先往江玉楓書房走了一遭，二人寥寥數(shù)句，江府在黃家那頭各門口都放了人，便是只可疑的蒼蠅飛進去，亦會回來報。即便黃旭堯另辟蹊徑，也不甚要緊，永樂公主與黃承宣皆去了黃家侍疾。

    如此薛凌方知，惡事并沒讓永樂公主去做，倒非不信任，只是江府對這公主的性子十分擔(dān)憂，借著蘇姈如的手，往駙馬府塞了幾個聽話的丫鬟去。

    前兒個去探黃老爺子病體時，永樂公主難得賞臉作陪，還與黃承宣一道兒在黃老爺子病榻前守了小半個鐘，說了不少晚輩的敬尊惦念。

    剛出了外屋，瞧見耳上墜子掉了一顆，黃承宣回身要去撿，卻被永樂公主拉住，讓個丫鬟回去拿。

    里屋躺著黃續(xù)晝靜養(yǎng)，外屋是好幾個大夫晨昏不休的守著一刻一查，院里還有好些丫鬟小廝隨時等著聽喚。自落水之后，永樂公主怕見生人，尤其是好幾位大夫都是宮里御醫(yī)，拉扯著黃承宣不離身，他并未起疑，反將永樂公主的手握的更緊了些。

    孰料那丫鬟進去之后就是一聲尖叫，說是黃老爺子嘔血，眾人呼啦一瞬圍到里面，果見黃續(xù)晝下半張臉斑斑點點盡是猩紅。血跡蜿蜒至脖頸，唇邊還有些腐臭rou塊，顯是躺著起不來，力道又小，腹里惡齪不能吐遠，便盡數(shù)涂在臉上。

    為首的御醫(yī)顧不得臟污，一手搭了脈，又聽見黃續(xù)晝脖子間呼嚕嚕一口氣出不來，眼瞧著臉上由灰白轉(zhuǎn)青紫，看著馬上就要死，連呼了兩聲“不應(yīng)該啊?！?/br>
    七手八腳將穢物吸了出來，黃續(xù)晝又陷入沉睡里，并未有片刻睜眼過。幾個大夫抹了抹細汗，對著趕來的黃靖愢道：“黃大人的病，小黃大人也是……下官就不多做綴言了。”

    黃靖愢看著床上黃續(xù)晝已然油盡燈枯的樣子，一把抓著大夫的領(lǐng)口處想要發(fā)作，卻是按下怒氣，壓著步子將人拖到外屋才問：“不是說還有個月余可養(yǎng)嗎，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這樣了？”

    御醫(yī)唯唯諾諾，黃家老爺子是年邁致五臟生疾，根本就無藥可救。大夫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讓體內(nèi)血rou腐化的速度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這個慢，只能衰減，并不能消亡。

    得益于皇宮各種天靈地寶，黃老爺子又日日躺著，保到現(xiàn)在已是跟閻王爺搶人，至于那月余之說，倒也全非安撫黃靖愢。

    看老爺子的狀態(tài)，說是能養(yǎng)月余，倒不如說能熬月余。然常人還有旦夕禍福，黃老爺子要突然去享福，誰也攔不住啊。

    好說歹說的平息了黃靖愢悲傷，又往里頭查看了一回，幾個大夫齊齊擺手，說老爺子是真不行了，又有實誠的相勸：“黃大人是高壽，與其困于床榻俗體，小黃大人莫不如讓他老人家痛痛快快，駕鶴去吧。”

    周遭附和者眾，千里終須別，這就，去了吧。

    黃靖愢垂頭算是默認，黃家另幾位也不再言語。商議著大夫就撤了，只留下兩位力求讓黃續(xù)晝最后的光陰舒適些。

    黃承宣是晚輩，無聲的長嘆之后眼眶已紅，并沒瞧見永樂公主在一側(cè)，不是尋常對著人多畏懼，而是極自然的輕撫了一下那只空蕩蕩的耳垂，慵懶里透著高貴，極不合時宜，卻十分合乎一個公主該有的做派。

    而那個撿耳墜的丫鬟站在門外，垂頭與眾丫鬟家丁一樣作隱隱哭泣。主家病了，下人應(yīng)當(dāng)要比死了爹媽更悲傷一些。

    薛凌讓永樂公主問的那句話，并沒有原封不動的傳到黃續(xù)晝的耳里。到底這些天她沒仔細思索過話術(shù)，在駙馬府時也沒機會詳細商議。

    江府遣過去的人，對誅心這種事可能也更擅長些。丫鬟附在黃續(xù)晝耳邊，說的是："霍準全家都被皇帝砍了，你怎么還不死？

    你現(xiàn)在死了，可以留個全尸。"

    防著黃續(xù)晝熟睡聽不見，她捏著那枚耳墜在床邊摸索時不重不輕的搖晃了兩下。力道既能保證將人推醒，又不至于讓人痛苦叫出聲。

    說完她就退到了一側(cè)，看黃續(xù)晝好似沒啥反應(yīng)，還以為是不起作用，正想著要不要再說兩句，黃續(xù)晝胸口起伏，腥臭氣噴薄而出。

    其實用不著她喊，外頭大夫已經(jīng)聽見了動靜，心知不妙在往里走，不過小丫鬟遇見這種事，是該恰到好處的驚叫出聲才行。

    黃承宣拉著永樂公主返回，下人亦急急去傳黃家的人，這便兒孫婆媳都聚到了這里。

    ------------

    第623章 庭前月

    原說是當(dāng)晚就得給老爺子點燈，許是回光返照，過了幾個鐘頭，黃續(xù)晝竟勉強睜了眼。一番折騰后將眾人遣退，獨獨留下了黃靖愢一人約莫有大半個鐘頭。

    這里間說了些什么，就無從得知。而黃靖愢出來后，老爺子雖仍舊神智不甚清明，卻比這段時間來都好，還飲了小半碗?yún)?/br>
    御醫(yī)一瞧，這是大限將至，只道快則一日，慢則兩日，老爺子必去無疑，人世間，實在是找不出什么法子了。

    說著話，宮里頭來了位公公，不知是又送了什么靈丹妙藥，將精氣神養(yǎng)得更優(yōu)了些。黃承宣既攀了皇家金枝，不便在黃家侍夜，當(dāng)日下午與永樂公主離去。待到第三日，黃靖愢著人催他快馬過去，尤其交代要帶著永樂公主一道兒。

    再說江府的暗衛(wèi)瞧著黃家宅子里哭戚戚吵嚷嚷一團亂哄哄，高僧主持全到了。白燈籠也已經(jīng)糊好了擺在屋里，就等主家往大門口掛，想來這回黃老爺子那口氣，是當(dāng)真續(xù)不上了。

    續(xù)晝續(xù)晝，夜就是夜，續(xù)什么晝？

    薛凌這段時間躲的實在久了些，不過自寧城那一趟回來，江玉楓瞧她其實多有疲憊之相，雖有好奇，倒也沒太強求。

    直到這會黃老爺子真不行了，才讓弓匕闖了進去。查探情況也是屬實，另一頭，黃旭堯可能當(dāng)真會提前出現(xiàn)。薛凌對此人究竟作何打算，他倒是能猜到一二，但具體如何，自然還是商議過為佳。

    如此交代完黃府那頭的情況，薛凌不時懶懶只言片語算是回應(yīng)，并沒多問。江玉楓只說黃府里近兩日有下人動向可疑，卻還沒明確看到黃旭堯出現(xiàn)，并非當(dāng)務(wù)之急。

    二人說著話間，黃府那頭高懸的愁云慘霧已經(jīng)徹底砸了下來。黃續(xù)晝開始驚厥失控，雙眼翻白。好在久病之人根本毫無力氣，御醫(yī)輕手就能按住他，屋里孝子賢孫已經(jīng)跪倒在地，這架勢，黃續(xù)晝不死都對不起一地膝蓋。

    永樂公主為君，黃續(xù)晝是死是活都受不起她的大禮，自是站于最末側(cè)，有輕微心悸。她過來是禮儀倫常，但是黃家的人特意交代請她過來，免不得她有些擔(dān)憂事情露餡。

    眾生各相不表，御醫(yī)九牛二虎之力又安撫住了黃續(xù)晝一回，心里頭直念叨老爺子趕緊去吧，不要給自個兒出難題了，孰料黃續(xù)晝就是不肯撒手，還虛弱凄切的喊“靖兒?！?/br>
    黃靖愢就站在床前，一抹眼淚湊到黃旭晝嘴邊，道：“爹，我在我在，您還有什么事要交代？”

    估計是耳朵亦不太好使了，黃續(xù)晝又喊了兩聲，艱難睜開一條眼縫看見有個人影在眼前，這才道：“靖兒?！?/br>
    黃靖愢又拼命點頭答應(yīng)道：“爹，我在”。幾個黃家兄弟一并圍了上來，齊齊喊“爹”。黃承宣亦起身上前了兩步。

    黃續(xù)晝艱難的蠕動著嘴唇，眾人聽了半晌才拼湊出完整句子，黃續(xù)晝問的是：“靖兒，你是皇帝的什么？”

    饒是在老爹快死了的巨大悲痛之下，黃靖愢仍是被這句話問的一頭霧水，他能是皇帝的什么？

    幾兄弟面面相覷看了一眼，爹一輩子忠君體圣，莫不是臨死放心不下，特意交代后背要為國為民？黃靖愢感慨的涕泗橫流，俯身咬牙道：“爹，兒是皇帝的臣子，兒定不負爹畢生……”

    “不是……不是”，黃續(xù)晝用盡全身力氣，腦袋卻幾乎沒有搖晃，唯有一滴濁淚從眼角泌出，又流到耳邊。

    他說：“不是啊！”

    一激動，又開始驚厥，黃靖愢慌的手足無措安撫道：“不是，不是，爹……”，黃續(xù)晝還在重復(fù)問：“是什么，是什么？”

    是什么？

    他突然后悔，后悔前日的決定，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能力重新做個選擇。好像口腔里只能發(fā)出這三個音節(jié)了，且這不是對晚輩的教誨，而是一種死不瞑目的執(zhí)念。

    若是黃續(xù)晝未曾抱恙，霍家這么大事，必然瞞不過他。但兩月余前，黃老爺子突而暈厥，再醒過來，就終日不下床榻。

    然外頭雖然傳言聲囂，霍家案時，其實他尚有一息之力思索。只是霍準和霍云昇之死撲朔迷離。人沒死，還能想想辦法，若是人真死了，說給自己的老爹，除了加重病體，好像百無一用。

    黃靖愢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問問自家老爹如何看待，霍云旸死訊又傳回京都，霍家徹底無力回天，他再無提起的必要。另一頭魏塱知道自己的外公與霍準不清不白，特意提醒了兩句，該說的說，不該說的，舌頭老實些比較好。

    黃家其他人如何想未知，但道理上是這么回事，何況黃靖愢做主將事瞞下來，老爺子的院子里，便清凈的很，直到那個不知名的丫鬟闖進門。

    黃續(xù)晝本就醒著，體內(nèi)劇痛使他壓根就沒幾個時辰能睡著?？上麤]瞧見那丫鬟模樣，因為睜眼極費氣力，而不受控制的嘔吐將他僅剩氣力全部占用。

    你看，人一輩子風(fēng)光無限活到頭，臨了被個畜生般的小賤人給捅了一刀。

    他極力緩和著憤怒和對死亡的恐懼，只想在臨死之前交代兒子殺進府里丫鬟，陪著自己的骨頭一道兒到黃土里頭去。

    不是，不殺也行，活人氣養(yǎng)地，可以福澤黃家子孫后代。

    可半日修養(yǎng)后，黃續(xù)晝并沒與黃靖愢說起這事，甚至都沒問霍家事。他只叫自己的大兒子去尋旭堯回來見過，又說了些魏塱幼年和當(dāng)今太后的兄妹之情，殷殷交代黃靖愢要以長者之容量，臣子之本分去輔佐皇帝。

    知子莫若父，靖愢不是個圓滑之人，若讓他知道府里有人暗中下黑手，必然要查的雞飛狗跳。且那丫鬟說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豈可因一言而亂了方寸大亂。

    是假就罷了，若是真，更是與黃靖愢提不得。越交代一個人謹慎，反讓他束手束腳，引人猜忌，莫不如不要讓他知道，無知反倒坦蕩。

    沒想到短短數(shù)月，他那個好外孫竟能將霍家斬于刀下。西北兵權(quán)與京中禁衛(wèi)必定收歸天子，而今的黃家對于魏塱，也唯有坦蕩，輔以情分二字，方能免了步霍相后塵。

    黃續(xù)晝強咽了那口血，叫永樂公主過來，也只是希望能囑托兩句，請她善待承宣，嫻嬪暴斃一事，黃家實在無能為力。

    但他身子撐不住了，他并未能與永樂公主說上話，他只能喘著粗氣喊“不……不……不是。是……是……”

    御醫(yī)已經(jīng)退到最外，黃家說些遺言，他該避諱。黃靖愢急的大逆不道都顧不上，順著黃續(xù)晝的話語無倫次道：“不是，兒子不是臣子。”

    所以他究竟是魏塱的啥？看黃續(xù)晝還不肯閉眼，昨兒爹還慈愛的稱呼皇帝為塱兒，莫不是要提醒自己骨rou親情？他又急著喊：“爹，兒子是陛下的舅舅，兒子……”

    黃續(xù)晝“啊啊”了兩聲，瞪著眼再不言語，他最終沒能閉眼，但灰敗色替代耷拉的眼皮將凡塵俗世蓋盡。

    他說：“是外……外戚?！?/br>
    是外戚啊，可黃家誰也沒聽見。

    ------------

    第624章 庭前月

    這一輩子短短數(shù)十秋，悔恨不甘情仇都淹沒在一片哭喊里，畢竟黃續(xù)晝沒死之前，大家為了避免打擾最后的安寧，都憋的辛苦。這廂終于去了，確實如御醫(yī)所言，是個痛快。

    他自個兒痛快，別人也痛快。

    既然大家忙著痛快，黃靖愢也只顧得趕緊將自己老爹的眼皮往下蓋了蓋，好讓人看起來走的安詳點，并無功夫去揣測老爺子最后究竟說了句啥。

    可能黃續(xù)晝在最后一口氣之間幡然醒悟，黃家如今春風(fēng)得意，無知固然更坦蕩，可無知更令人莽撞，也許提點兒子兩句更好一些，但是……身前身后事，哪能就皆在掌控之內(nèi)呢。

    多日之后黃靖愢念及這一刻，大抵也只會猜老爺子惦記魏塱是自己的外孫罷，畢竟塱兒小時，深得黃續(xù)晝寵溺，比親孫子還要疼些。

    永樂公主面色無聲的舒緩過來，扭動兩下又掛了些許悲戚。在知道關(guān)于黃承宣的真相后，第一次主動上前安撫了下自己的駙馬。

    宮里日日都是有人瞧著的，說了兩句場面話，快馬往宮內(nèi)而去。黃府門前素?zé)粢蝗?，江府的暗衛(wèi)也往回沖。

    此時江玉楓和薛凌還沒散，她倒是打算晚上要去薛宅處走一趟，不過天色還早，怕是去了逸白不在，久等無趣，便在這里多候了些時辰，也與江玉楓將黃旭堯之事商議的透徹些。

    下人來報黃旭堯死訊之時，因在意料之中，二人并無太大反應(yīng)，默默遣退來人，江玉楓謙恭憑吊了句：“老爺子千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