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試?！彼闷鹩芯€麥克風，半蹲著在屏幕上翻找歌曲。

    小推車上響起切菜聲，老板把鹵味放進拌碗，往里擠半透明的辣椒油。噗嗤一聲，調(diào)料瓶蓋旋開口，彈到菜板上，辣油咕嚕嚕全淌進周顏買好的鹵味上。

    “臥槽！辣油全進去了？！”周顏直起身子，甚至是彈起來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

    背陰的小巷畫面拉長，回蕩她短促的驚呼。周顏驚慌失措，捂住麥克風像捂住誰的嘴。

    移動ktv不聽她的指揮，開始播放選定的曲目。

    她沒有回頭，自然不會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看著她。裴昇不遠不近瞧著，周顏和攤販裝在同一個畫框里，站在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色調(diào)是明亮的。

    不知名流行樂空唱著伴奏，裴昇忍不住失笑，好在劣質音響足夠霸道，掩蓋了他低低的笑聲。

    笑過才發(fā)覺，這是他難得的一次，因為有趣、開心而非禮貌，誕生的笑意。

    別人對她的形容詞，大多帶著輕微貶義，他心頭卻浮現(xiàn)一個絕對褒義的形容詞——可愛。

    他確信自己打開了一扇門，他單方面成為周顏小秘密的守護者。

    第16章 名片

    ◎沒有恰當?shù)臋C會◎

    章悅然去世后，裴昇的人生軌跡偏離很多。

    也許他應該憤懣，一場無妄之災改變了他的職業(yè)生涯，從前日曬雨淋捱過來的日子，為了在部隊里脫穎而出吃過的苦，最終成了無用功。

    可章悅然已經(jīng)付出了生命，她的代價如此慘烈，以至于裴昇無論如何，也不忍再責怪她。

    母親竭力拯救他，把他所有的碎片時間填滿，沒工夫閑下來傷春悲秋。工作事務外，季舟陵催促裴昇多參加聚會，也提議去相親，裴昇試過一次便作罷。

    對面的千金小姐，有一張和章悅然截然不同的臉。但拿起紅茶杯時輕輕翹起的小拇指，吃飯時對每一樣菜品斤斤計較熱量，和章悅然如出一轍，連喜歡的手包都是同一個品牌。

    裴昇很難心平氣和吃完整頓飯，后來再不提相親、結婚之類的字眼，戀愛在他這里不是必需品，他的腦海里甚至沒有理想伴侶的模版。

    這種說法很卑鄙，但裴昇不得不承認，周顏以一種荒唐的形象出現(xiàn)后，他找到了人生新的樂趣。

    她出現(xiàn)于別人口中，總是在夜晚，茶余飯后被人提起。多次以后，周顏在裴昇這里，成為夜晚的一種意象，和亙古不變的星空一起，湊成了日光消散后，悄然亮起的光點之一。

    有一次他忍不住笑了，聽著別人翻來覆去嚼周顏面上的那點事兒，內(nèi)容沒有新意，把周顏說得像顆沒有思想的玩具球，任他們拿在手里搓來揉去。

    他們不知道，自己才是那顆被玩弄的球，在周顏手中顛來倒去。

    裴昇冷不丁嗤笑，被人奇怪地看住。

    “昇哥，你怎么了？”

    “沒事，想到一些招笑的事情?！彼馕恫幻?，斷續(xù)又笑了幾聲。

    有趣的事情越來越多。

    裴昇好奇周顏所學的專業(yè)，在她就讀高校的官網(wǎng)隨手一翻，竟然看見她的證件照展示在“風云人物”欄。

    工作場景，工作時間，裴昇摘下眼鏡揉眉心，片刻后再次戴上，點開她的名字。

    里面展示了三個視頻，是周顏在校內(nèi)獲獎的學生作品。他隨機點開一個，二十分鐘的紀錄短片很快播放完畢，結尾處右下角，留下一個淡淡的id水印。

    鬼使神差地，裴昇打開軟件，搜索她的id，屏幕緩慢地加載一個圓，徐徐展開周顏的個人主頁。

    密密麻麻的視頻，像櫥窗后的小格子，大多是學習、創(chuàng)作間隙的碎片記錄。

    她穿著馬丁靴，臃腫的羽絨服把她團成粽子，抱著三腳架一深一淺地在泥塘中跋涉，好幾次踉蹌卻沒跌倒。最后一不留神在上岸時失手，猛地跌坐在泥塘里，泥點飛濺到她的臉上，周顏摔懵了似的眨巴眼，鏡頭后傳來另一個女孩的笑聲。

    “陳懿，這就是你挑的破地方！”周顏抓起一塊泥巴砸鏡頭，“我再相信你，我就是狗?！?/br>
    視頻里大約是沉悶的嚴冬下午，在荒郊野嶺的泥塘，周顏身上掛著大塊泥漬，無論時間或空間上，都和裴昇相隔千里。

    但裴昇覺得她很近，她雙眼看著屏幕時，好像能回應他的凝望。他一個接一個地看視頻，差點誤了下午的會議。

    晚上駱琿攢局，裴昇原本疲于應付，又忍不住想去看看，冬天摔成小花貓的女孩，今天晚上會變成什么樣子。

    周顏果然來了，她穿著一件過膝的小禮裙，不言不語正襟危坐，脊背繃直得像釘了塊鋼板，與人說話細聲細氣，學那些千金小姐的姿態(tài)，其實拿捏得很生動。

    只是裴昇腦海中余音繞梁，周顏睜圓眼睛喊的那句“我就是狗”，在他這里循環(huán)播放，找不到暫停鍵。

    她的裙擺搭上來，輕輕壓在裴昇的大腿上，沒有實質分量。像小狗輕搖尾巴，蓬松的絨毛擦著他，令他差點想伸手碰一碰。

    裴昇以為自己表情管理天衣無縫，竟然還是溢出一絲輕笑。

    即將三十二歲，面對人生各式各樣的場景，裴昇都能游刃有余，唯獨向女孩搭訕這一條，他完全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

    裴昇不在周顏的選項之中，所以她的腳步從不曾往他這里，所以他應當主動走過去。

    開口第一句除了介紹名字，還應該說什么？總不能干巴巴地，直接找對方討要電話號碼。

    周顏的手機鬧鈴忽然響起，她拿著手包往外去。裴昇看著她的背影，幾秒后跟著起身，沿著她的腳步一路向前。

    如果最終不知道該說什么，裴昇決定給一張名片，哪怕出于禮貌，她也會收下。

    他把手伸進西服內(nèi)袋，摸到巴掌大的皮夾，抽出一張薄薄的名片，往周顏停住的地方去。

    又是夜晚，她總是出現(xiàn)在夜晚，她是這個春季夜晚的重要組成部分，恰好站在一棵復蘇的柳樹旁，離他有些距離。

    裴昇還未完全走出建筑，逃生通道狹長幽暗，沿路鋪著綠色指示燈。他在通道盡頭剛剛推開玻璃門，和周顏在路燈下清晰的面孔相比，他在暗處模糊不清，像白紙上毛筆劃過簡陋的一筆。

    空中盈動細雨后的泥土味，他準備好名片，正面朝上，確保周顏能一眼看清他的名字。

    一只腳剛邁出去，卻緊急收回來。

    周顏拿出一盒藥，掰開藥片仰頭吞下，再拿出另一盒，重復仰頭吞下。

    隨后她接了電話，沉悶的聲音，“你不要再聯(lián)系我，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你mama說得對，我這個病普通家庭經(jīng)不住的?！?/br>
    電話那頭正在勸她什么，周顏深吸一口氣，揪著禮服裙擺，有了哭腔。

    “你知道我以后要花多少錢嗎？你可以一年、兩年地愛我，但是用在我身上的錢是無底洞，你可以十年、二十年不變心嗎？葉鳴宇，我不想我們最后狗血收場?！?/br>
    周顏掛斷電話，想哭卻只能仰頭，怕眼淚落下來弄花眼妝，今夜白來一場。

    柳枝輕掃她的裙擺，周顏抖動肩膀，壓抑的哭聲沒有傳過來。她的背影在風中，瘦瘦小小似乎會隨風飄走，裴昇心口一提，覺得他這雙手應當擁抱她，代替柳枝輕撫她，壓住她肩胛骨破碎的抖動。

    可他手里拿著嶄新的名片，還沒有合適的機會遞給她。

    第17章 初吻

    ◎他明白不能再吻了◎

    第一次提出交往的夜晚，周顏被他嚇跑了。

    度假酒店的預訂房間，等待的人本應是駱琿，周顏做好心理建設要面對的人，也本應是駱琿。

    大門輕輕推開，屋內(nèi)外的人四目相對，周顏怔在門口輕輕一顫，像雨打芭蕉時輕顫的葉片。

    裴昇坐在沙發(fā)里，姿態(tài)從容的狩獵者，落地燈撐著長長的桿，投下一圈濃郁的光暈，環(huán)在裴昇腳下。他一動不動等著她，看她往后撤了一步，重新把腳探進來。

    在她猶豫不決且忐忑不安的過程里，裴昇說出了他的開場白。

    上一次沒機會遞出的名片，早已在他手中，裴昇往前送，直抵周顏手背，她的手在裴昇的注視下輕輕轉動，將名片抽走。

    小姑娘被他嚇傻了，只會眨眼，嘴張了張卻沒聲音。

    “你不用現(xiàn)在就給我答復。”裴昇安撫她的緊張，“我想你應該知道，無論哪個維度比較，我都優(yōu)于你現(xiàn)在的接觸對象?！?/br>
    裴昇的手離她很近，絕對私密的二人空間里，超越安全距離的對視中，他隨時能抱住她。

    但他只是緊了緊拳，聽見周顏喉頭翻滾出一聲“嗯”，她落荒而逃。

    意料之中，裴昇望著空蕩的門口，低回的笑意在房內(nèi)震響。

    門板悠悠來回，殘留她逃跑時帶過的一陣風，高跟鞋敲在地毯上聲音朦朧，像夢里才會有的，隔著虛實分界線的動靜。

    僅僅兩天后，裴昇坐在辦公室里簽字，手機仍然沒有動靜。

    名片上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周顏沒有找他。裴昇拿出手機翻了翻，鏡片滑過屏幕的反光，停在駱琿的號碼上。

    正要撥通的時候，內(nèi)線座機忽然響起，“裴總，前臺說有位周顏小姐想見您?！?/br>
    裴昇眸光一暗，關上手機，“請她上來?！?/br>
    沒得到她的同意，不過事情并不棘手。當她發(fā)現(xiàn)從前的男伴們，都不再向她提出邀約，甚至躲避她，周顏會在四處碰壁后，發(fā)現(xiàn)僅有一個出口，盡頭是裴昇。

    卑劣的計劃還未實施，她主動找過來了。

    她穿一件嫣紅的裙子，看得出有特意挑選，嚴絲合縫裹著她的身體。眼睛里水潤潤的，也許是緊張，令她看起來晶瑩剔透，是一顆熟透后滾落他腳邊的紅樹莓。

    “裴先生?！彼撎撻_口喊，就站在門邊，壓著辦公室大門的把手，隨時可以扭頭逃跑。

    “嗯?！迸釙N若無其事，輕輕扣上鋼筆的筆帽，“你想好了？”

    周顏提一口氣，慢慢朝他走來，再次近得觸手可及。

    現(xiàn)在只隔一張辦公桌，她站著的地方正對窗口，身體的每一處細節(jié)清清楚楚。

    “我的名聲不太好?！彼凉駶櫟碾p眼開始閃爍，惹人憐愛地、波光粼粼地晃著。

    裴昇因她這句話皺眉，懷疑周顏不是來正式同意他，而是正式拒絕他。

    “我知道，那是……”

    “那是真的，我確實喜歡錢。”她撐著一副坦蕩的樣子，右手拇指卻在悄悄摳手心，她沒有完全藏好她的小尾巴。

    “正好?！迸釙N向她攤手，敞開的西裝外套里，一件微微褶皺的淺色襯衫，“我擅長賺錢?！?/br>
    周顏聽得愣住，她沒有吭聲，但拇指不再摳弄手心。

    “所以你的答復是什么？”裴昇仍坐著，身子往后倚，昂著下巴看她、仰視她，卻沒有削弱上位者的姿態(tài)。

    在他眼前，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圍內(nèi)，周顏輕輕點頭，幅度小的幾乎能被忽略，在裴昇這里卻觸地有聲。

    “忘了說?！迸釙N慢條斯理站起來，朝她迫近，氣息搶先一步觸摸她，“我是以結婚為目的，你沒問題吧？”

    “??？”周顏聞聲抬頭，差點磕在他的下巴，驚慌失措一覽無遺。

    再往前一點，怕把她嚇跑了。裴昇坐回辦公椅上，留給她緩沖的距離。

    為了掩蓋自己那點侵占的心思，裴昇語調(diào)很平，像談一次合作，“你也可以提你的條件?！?/br>
    周顏又開始絞手指，那里的空氣都快被她攪得沸騰，她大著膽子說：“能不能等我畢業(yè)再談結婚的事，如果我們那時候還沒一拍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