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彼辛艘宦?，說話間人也往前?了兩步。綠莜原本是想跟上的, 但有?人比她更快?？粗驹诹謰傻纳磉叺呐岽笕? 她遲疑片刻后還是停下了腳步。

    那兩人的背影異常和諧。綠莜看著裴大人給兩人撐著傘，他保持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衣袖會微微觸碰到姑娘的裙擺, 不夠大的傘自然?也是往姑娘那邊傾斜著。

    其他人留在了原地，只林嬌兩人走進(jìn)了院子里，仍舊是沒看到人, 只能看到院里原本曬藥材的簸箕如今已經(jīng)空了, 散落在雨里。墻角種?植的奇奇怪怪植物?，也在連日?的暴雨中被打得東倒西歪、一片蕭然?。

    看起來不像是有?人在的, 林嬌秀眉蹙起：“會不會是不在？他時不時

    地就會消失的?！?/br>
    說話間目光也在到處搜尋著，卻一不小心看見了裴景另一側(cè)被打濕的肩頭，這才發(fā)現(xiàn)傘都在自己這邊。

    “可能是貿(mào)然?拜訪……”

    裴景說話的功夫，林嬌悄悄往他那邊移了移，她覺著挨得近一些，那傘就不用傾斜自己那么多。一點距離，她小小地挪了幾?次。一直到兩人的衣擺摩擦在了一起才滿意?停下。這時終于察覺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停下了。

    “你說什么？”沒注意?聽裴景說什么的她抬頭問。

    裴景靜靜看著她，比起以往的捉摸不透與沉穩(wěn)駭人，他此刻的目光平靜溫和中又?帶著隱隱的繾綣，仿佛兩人熟悉得已是相戀相知多年。

    林嬌微愣，男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視線錯開的一剎那，她聽著裴景似乎是輕笑了一聲?。不等林嬌去探究，頭頂?shù)膫闳缢竿硪贿呉屏艘啤?/br>
    那寬厚的肩膀，總算是進(jìn)了傘下。

    “我說，如此貿(mào)然?拜訪，恐神醫(yī)不喜?！卞X老沒有?離開，他自是知道的，說完對著屋里開口?，“未能得到應(yīng)允便拜訪，還請神醫(yī)見諒?！?/br>
    找大夫看病還要得到應(yīng)允嗎？林嬌正要說什么，房門已經(jīng)打開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來，一身粗布麻衣，留著長長的胡須。林嬌看到裴景臉上微怔的表情。

    “老頭，”看著都不說話的兩人，她只得開口?了，“這位是裴大人，他有?個……”

    “不救?！卞X老徑直冷冷打斷她的話。

    林嬌第一次被人這么噎住，腮幫都?xì)夂艉舻毓钠饋砹?。這老頭子，自己不想喝藥，他整日?揪著自己，現(xiàn)在有?真正的病人了，卻又?不救，哪有?這樣的？

    眼看著錢老轉(zhuǎn)身往屋里去了，林嬌趕緊跟上。裴景遲疑一瞬，終究只是將傘往前?伸了伸，護(hù)著她去了檐下。

    林嬌跟著錢老進(jìn)了屋。

    這屋里一股nongnong的中藥味道，桌子椅子上到處都是藥材的殘渣，她皺著眉看了一圈，到底是找不到能坐下來的地方。

    錢老走到了桌案后邊的藥柜前?整理?藥材。

    “錢神醫(yī)，”林嬌跟過去在旁邊打轉(zhuǎn)，“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這么厲害。”

    她臉上帶著對錢老少有?的笑容，畢竟以往在她這里，老頭是和苦藥對等的，自然?是避之不及。

    錢老哼了一聲?明顯不買賬。

    “你是大夫，”林嬌還在說服他，“大夫怎么能見死不救呢？”

    “我不是個好大夫。”錢老頭也未抬。

    “那孩子的父親是為國捐軀的，是護(hù)衛(wèi)大梁的英雄?！?/br>
    “我不是個好大夫?！?/br>
    “你不是說醫(yī)者仁心嗎？那孩子那么小，你就忍心？”

    回應(yīng)她的仍是那一句：“我不是個好大夫?！?/br>
    任憑林嬌怎么說，錢老來來回回就重復(fù)這么一句話，氣得林嬌唇咬了又?咬：“你怎么能這樣？”

    委屈的聲?音聽得人心疼又?好笑，錢老動作停頓了片刻?？赊D(zhuǎn)瞬又?繼續(xù)整理?起了自己的，一直到轉(zhuǎn)過身要出去時，才對著現(xiàn)在桌邊的林嬌說了聲?：“讓一讓，擋住路了?！?/br>
    小可憐忿忿地瞪著他，又?氣呼呼地讓了路。

    錢老走過去了，沒一會兒，林嬌又?跟上來。

    “你就當(dāng)看在我的面上，我都已經(jīng)說了幫他，你這樣拒絕了，我多丟人。”她像一只小麻雀一般跟在旁邊亦步亦趨，雖然?很害怕老頭的苦藥，但她直覺就知道這個人是對她好的。所以也放肆得很，“嗯？”

    聽了林嬌的話，一直面無表情的錢老總算是看了過來。

    他面上一閃而?過的心軟對于林嬌來說再?熟悉不過了，自是逃不過她的眼睛。正要再?接再?厲，卻聽錢老問道：“你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為了他這般求我？”

    這還把林嬌問到了，她原本是想說救命之恩的，可是眼睛轉(zhuǎn)啊轉(zhuǎn)，又?改變了主意?。

    “其實?……我仰慕于他，”她壓低了聲?音，說得煞有?其事，“所以老頭你幫幫我?！?/br>
    她才不怕，反正老頭也不會跟別人說。

    “你不是才解除婚約嗎？”錢老斜眼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了沒有?。

    聽到這句才解除婚約，林嬌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為何，她有?一種?已經(jīng)過了好些時日?的感覺，甚至都好久未再?想起陸思明了。

    “對，”她回過神后點頭，“然?后這不是就換人了。我還能非他不可了不成。”

    錢老正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這書?應(yīng)該是放那里很久了，沾了一層厚厚的灰。他伸手彈了彈，引得林嬌趕緊捂住鼻子后退幾?步，手在前?邊繞了繞。

    “老頭，回去我讓人來給你打掃一下吧，這還治病呢，我待一會兒就要生病?！?/br>
    她一身紅裳，點綴些許綠色，讓整個沉悶的屋子都活潑起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臉上是對這環(huán)境的嚴(yán)重不適。

    錢老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還是松了口?：“你去把他叫進(jìn)來吧?！?/br>
    林嬌還想抱怨兩句呢，突然?聽他這么說，面上一喜：“你答應(yīng)了？”

    錢老無奈：“你去把他叫進(jìn)來就是?！?/br>
    那多半就是答應(yīng)了，林嬌眉眼彎起，轉(zhuǎn)身打開了房門。裴景還等在雨里，她正要下臺階，男人已經(jīng)上前?兩步，止住了她進(jìn)去雨里的步伐。

    “裴大人，老……神醫(yī)叫你進(jìn)去呢?！?/br>
    她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輝，與前?世每次說“我想幫你”“我想為你做點什么”時，都如出一轍。

    她做得夠多了，所以這一次，就全部讓他來，好不好？裴景看著她被風(fēng)吹起的頭發(fā)，伸出了手。

    那手靠近的時候，林嬌一怔，直覺想后退躲開，她僵硬著還沒動作，那手卻握住傘遞給了她。

    “多謝七姑娘了，還請姑娘幫忙拿一下傘?！?/br>
    “啊？好……好的?！绷謰摄读艘幌虏沤舆^來，她臉頰染上一抹酡紅，真是的，她剛剛在想什么？這一低頭間，卻是錯過了男人眼里的隱忍。

    他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如此只能一直保持著合乎禮儀的距離，于他來說，還是太過折磨了。

    林嬌就這么舉著傘，看他進(jìn)去了。裴景把傘遞給自己，應(yīng)該是不想自己也進(jìn)去的。不去就不去，她轉(zhuǎn)身去看外面的雨，也是，他們說明朗的病情，自己是外人，自然?是不好在場的。

    感受到傘有?些重，她將傘柄靠在肩上，光滑挺直的傘柄，讓她想起男人方才捏著傘柄的手，修長勻稱、骨節(jié)分明。與自己的全然?不同。

    林嬌有?些出神，她也不知為何，與裴景不過寥寥幾?面而?已，怎么就從陌生人，到了如今這般，莫名地想要對他好一些。

    她的手無意?識般輕輕轉(zhuǎn)動著傘柄，傘面上的雨滴隨著動作被甩了出去。

    真是……費解。

    ***

    裴景進(jìn)屋里的時候，錢老還站在書?架前?不知在翻閱什么書?，沒有?轉(zhuǎn)頭來看一眼。

    “貿(mào)然?打擾，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錢老見諒?！?/br>
    錢季洵歪著頭打量著他。

    這個人已經(jīng)在努力平和而?尊敬了，但上位者的氣勢依舊分毫不減。

    他笑了出來：“這怎么敢當(dāng)？當(dāng)朝次輔大人，若真想冒犯，可就不是這樣了吧？”說罷又?翻了一頁書?，“這么說起來，老夫還是沾了那小丫頭的光了?！?/br>
    這話里，說不清是諷刺還是其他的什么。

    裴景并?未動怒，只是靜靜聽著他說完了才開口?：“我確實?不知，神醫(yī)錢老，是七姑娘的舅舅。”

    一句話，終于把錢季洵的目光再?次吸引了過去。

    此事是林嬌也不知道的。

    連裴景也是剛剛看到了錢季洵的臉，又?有?上一世的記憶，才能認(rèn)出來。

    “看來我果然?沒有?猜錯?！彼押仙系臅?重新放回了書?架后，向著裴景走來。錢老其實?并?不老，若是忽略那胡須，倒也算是四十多歲的儒雅大叔。他在不遠(yuǎn)處站定，“裴公子，你還記得答應(yīng)過我什么嗎？”

    裴景如今也肯定了，重來一世之人，并?非只有?自己。

    念及往事，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出聲?：“我答應(yīng)過，會照顧好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林嬌的母親去世后，作為家里最受寵的老幺，痛失親人的錢府與國公府也徹底斷了往來。

    最后只有?錢季洵找了過來，想要帶走meimei的孩子。

    可林嬌想也未想就拒絕了。

    “現(xiàn)在對我來說，裴景才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不認(rèn)識你們?！毙」媚镅劾锏哪吧?，和與她母親如出一轍的倔強(qiáng)，讓錢季洵心里抽痛。

    “夭夭，”他叫著女孩的乳名，企圖說服她，“你外公外婆都惦念著你……”

    他話沒說完，林嬌已經(jīng)躲去了裴景的身后，外公外婆，那些對于她來說，都是陌生的。

    “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哪也不去。”

    她看向男人的眼神，是全然?的信任與依賴。即使那個輪椅上的男人一無所有?，卻也是她的全部。

    “不受任何委屈？”回憶里走出的錢季洵，眼里涌出憤怒，一伸手揪住了裴景的衣領(lǐng)，“我當(dāng)時就不該信你的，說什么我都該帶她走的。只要……只要我們都對她好……拼命對她好，她總會忘掉你的，我就不該……”

    他的聲?音帶著顫抖，是憤怒，也是心痛。

    所以這一世，他早早地進(jìn)入夭夭的世界，他讓爹娘始終保持著與夭夭的聯(lián)系。至少，要讓她知道，她還有?一群這樣的親人，即使有?一天國公府不在了，她也還有?這樣的后盾。

    裴景任由他發(fā)泄著怒火。

    是的，不怪錢季洵會這么想，林嬌在他懷里慢慢變冷的時候，他也一遍遍地想著。

    他那時候，無論如何也該放手的，也該讓舅舅帶走她，那么他的嬌嬌，還會是那個被捧在手心里，千嬌百寵的大小姐。

    可是彼時的他，不知道后事的他，怎么舍得呢？嬌嬌總是像把他當(dāng)做最后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著。但其實?，緊緊不敢放手的人，又?何止她一個。

    對于裴景來說，林嬌亦是，他的全部。

    “裴景，”錢季洵松開了他的衣領(lǐng)，語氣歸于平靜，一字一句地說，“最后，是我，收了你們的尸?！?/br>
    他沒說的是，他終究是將那將他那個可憐的外甥女，與這個人合葬。

    如他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