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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在線閱讀 -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31節(jié)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31節(jié)

    李治披著這件鶴毛大氅出了門,心里涌上無法控制的傷感:太子哥哥瘋了,他已經(jīng)冷靜地瘋掉了。

    他回頭看這東宮,住在割裂嚴(yán)重宮殿里的太子哥哥,與這宮殿一般,他這個人也被層層修補拼接著,面目全非。

    *

    “儲位之爭像叢林?”

    袁天罡和李淳風(fēng)都笑道:“這個說法倒是新鮮。”然后一齊望著小徒弟:“你細說來聽聽?!?/br>
    師徒三人正在開小會,說的卻是事關(guān)儲位的大事。畢竟有句俗話說得好:向來是開大會說小事,開小會說大事。

    真正大事的商議,都是極小范圍內(nèi)的裁定。

    大朝會上數(shù)百人嘁嘁喳喳討論的再激烈,也是決定不了大事的,只能宣布大事。

    他們師徒們開三人小會,也是因為李淳風(fēng)剛被二鳳皇帝拎去密談了一番。

    問的又是星象是否有異,這次更直白,皇帝直接問起,代表東宮的星象是否有變。

    李淳風(fēng)依舊用了《易》中的話來回答:“觀乎天文以察時變?!?/br>
    他坦然回答二鳳皇帝,其實星辰垂象,更多是示警。意在警示人當(dāng)修德順度,改過慎行以避災(zāi)。星象不是一成不變的,只要能扭轉(zhuǎn)做法,說不得便能轉(zhuǎn)禍為福。

    這話皇帝也聽懂了:星象確實有變,但不是不可逆轉(zhuǎn)之勢,需太子改過自新。

    這個答案也符合他的心意,松了口氣讓李淳風(fēng)走了。

    倒是李淳風(fēng)回來后,又是嘆氣又是納悶:他見過太子小時候啊,哪怕不一定是千古帝王的絕佳資質(zhì),但也絕對是個聰明懂事的儲君。

    那時候可是一派純孝,怎么會今日反而對君父如此違拗,簡直稱得上忤逆,還荒唐的去為一個男寵哭墳。

    “若不是袁師去歲元日祭天時,曾親眼看過太子面相,我們也為東宮卜算過,并非有陰邪作祟……只怕我也要如旁人一般堅持懷疑,太子是叫人行了壓勝之術(shù),迷了心志。”

    這個旁人,就是太子的親舅舅長孫無忌。

    圣駕啟程到九成宮,李淳風(fēng)是晚幾天才到的,正是奉命在空蕩蕩的東宮日算夜觀,看有無邪祟妨礙太子。

    陪同者:長孫無忌。

    作為太子的親舅,長孫無忌看著太子殿下這幾年來的大變,真是冒火,有時候還想暈過去算了。

    李淳風(fēng)在東宮起卦,長孫無忌直接就動手了,帶了五十心腹,把東宮犄角旮旯都掃了一遍,恨不得把東宮所有磚都翻一遍,只覺得有什么潛藏邪物迷惑了太子去。

    要不是稱心人已經(jīng)化灰,李淳風(fēng)看長孫無忌那意思,很想把那尸體挖出來研究下是不是什么狐貍黃鼠狼之類的精怪變得。

    長孫無忌簡直要瘋:對別的朝臣來說換個太子就是換個頂頭上司。但對他家來說,若是真換了魏王李泰還好,都是長孫家的外甥——但要是換了皇帝也挺喜歡的吳王李恪或是其余妃子所出的皇子,那對他長孫家的打擊就太大了!

    李淳風(fēng)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監(jiān)國的,也不解于太子怎么越大越荒唐,性情如此乖戾。他回來就拉著袁天罡吐槽,還請袁師幫他一起斟酌,下次怎么回圣人的話。

    姜沃就在旁嘟囔了一句黑暗森林,讓正在商討的兩位師父聽見了,就問道:“什么?”

    姜沃就將后世的‘黑暗森林法則’‘猜疑鏈理論’大體與兩位師父講了講。然后道:“為了生存,人當(dāng)然會做許多瘋狂的事情,這是求生的本能。但人的本性跟動物還不同,不喜歡‘過了今朝沒明日’的不安全感?!?/br>
    于是,不只為了生存,便是為了追求安全感,人本身就會做很多瘋狂的事情。

    如今太子跟魏王之間已經(jīng)到了這樣一種尷尬的對峙中——

    太子:他如今就對儲君位虎視眈眈,若是我不當(dāng)太子,豈不是沒有活路!

    魏王:我既然想過太子位,那若是現(xiàn)在退讓,將來太子登基,豈不是沒有活路!

    或許兩人都在半山腰,客觀來看,沒有到魚死網(wǎng)破這一步。但在對方心中,卻已經(jīng)走到了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山頂。

    每個人都覺得退一步就得摔死。

    你死我活。

    爭儲位從來爭的不只是九五至尊,還有身家性命。

    袁天罡李淳風(fēng)想了想,覺得有些意思。

    之后李淳風(fēng)便考她道:“沃兒,若我是圣人,問你近來太子于宮人中風(fēng)評如何,你如何回答?”

    姜沃開始組織語言。

    袁天罡和李淳風(fēng)并不是把外頭的事兒扔給徒弟就躲輕松去了。

    他們其實很注意教導(dǎo)姜沃應(yīng)對實事。

    如今袁天罡閑著就常推演些姜沃會遇到的人與事,尤其是那種敏感,回答不好甚至?xí)膯栴},兩人都會周密演算,考較姜沃怎么回答,替她查漏補缺。

    姜沃每回向師父們‘回稟公事’,其實都是在練習(xí)官方發(fā)言稿。

    不但是言辭舉措,袁天罡和李淳風(fēng)還會指點她,什么地方語氣該放的重一點,什么地方該凝視遠方似有遐觀,什么時候該笑而不語似胸有成竹。

    總之是一堂豐富的玄學(xué)家藝術(shù)表演課。

    *

    姜沃擦著暮鼓聲回了宮正司。

    正與一個綢衣婦人走了個對面。

    姜沃先認(rèn)出來這位是誰,忙側(cè)身讓路問好:“遂安夫人?!?/br>
    這位遂安夫人是太子的乳母,一直在東宮陪伴太子。

    唐宮中很敬重乳娘,尤其是這種陪到大的,都會封以官職榮養(yǎng)終老,比如二鳳皇帝的乳母便封了彭城國夫人,在京中也賜了大宅,風(fēng)光做老封君。

    遂安夫人既是長孫皇后選給嫡長子的乳母,跟陶枳與姜沃故去的母親等人就都是舊相識。姜沃當(dāng)年被接進宮來,她也常來探望。

    此時聞言止步,臉上憂郁之氣還未散盡,已然露出笑來:“上了年紀(jì),眼神不好,竟沒瞧見太史丞?!崩值氖旨毚蛄苛诵瑴睾偷溃骸昂煤⒆?,真不愧是袁仙師的弟子?!?/br>
    因?qū)m門要下鑰了,寒暄了兩句就匆匆分開了。

    但姜沃還記得遂安夫人臉上那掩蓋不住的郁色,想了想,就往陶姑姑屋里去。

    果然見姑姑也在燈下拭淚。見她進門,便令她將門戶掩上,兩人往內(nèi)間去說起此事。

    “若是皇后娘娘還在,圣人與太子殿下父子間何至于此?”陶姑姑想起遂安夫人提起太子的境況就要落淚。

    第27章 已生變?yōu)?/br>
    太子乳母遂安夫人是一腔苦水實沒處倒,只好來陶枳這里哭一哭。

    待回去東宮,她便不會露出戚容,且得打疊精神,寬慰太子。

    陶枳對姜沃嘆道:“方才遂安坐在這里,哭濕了兩條帕子——還不敢用力擦,生怕擦腫了眼睛。明兒太子見了,哪怕不問緣故,心里估計也猜得出。太子殿下,打小就是聰明敏慧的,很少有人能瞞過他去?!?/br>
    又道:“那些朝臣們也是,便不肯說句軟乎話?!?/br>
    關(guān)于東宮事,姜沃也有所耳聞。

    被圣人欽點的幾位太子新師傅,確實都不是吃素的。張玄素于志寧等人,哪怕在御前,也常有犯言直諫,并不知道留余地的情況發(fā)生,何況面對個行為失控的太子了。估計恨不得一天梗著脖子諫八百回。

    遂安夫人昨兒就恰巧聽見了孔穎達鏗鏘有力的勸諫,甚至還說出了‘秦二世’三字,聽得不過四十來歲的遂安夫人差點心梗過去。

    等孔穎達出門,見他依舊憤怒漲紅的臉,遂安夫人上前委婉勸道:“太子已經(jīng)大了,都做了父親的人了,孔祭酒也當(dāng)婉轉(zhuǎn)些勸諫,總不好當(dāng)面如此。到底是折了顏面,只怕太子更不肯聽……”

    孔穎達聞言,臉上堅定之色愈勝,比方才還鏗鏹頓挫道:“諫言皆出一心,對天地?zé)o愧,死而無憾!”說完大踏步走了,留下遂安夫人在原地直想哭。

    她知道,孔穎達說的是真的。

    若是為了利益,還能轉(zhuǎn)圜交還,可孔穎達張玄素等人,是真的心中信念就是如此:忠臣為國不惜身!太子錯了,我就要直言進諫,哪怕太子惱了砍了我的頭,只要太子聽了悔改了,大唐將來會有一位圣明君主,那死而無憾!

    遂安夫人還有什么辦法?

    她只剩下哭了。

    又不敢在東宮哭,只好來跟陶枳哭,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要是長孫皇后還活著就好了!

    或許真的會好。

    姜沃走去給陶姑姑擰了條冷手帕敷眼睛,邊擰心里邊在想這事。

    她雖不似李治那樣真切感受到了太子的精分,但她從這些四方信息里,也推斷得出太子是心理出了問題。

    其實作為曾經(jīng)的久病之人,姜沃還蠻理解太子的。

    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已經(jīng)注意到了心理疾病。尤其是她來的那個年代,比起一些疾病本身,那種被困在病床上的產(chǎn)生的心理負(fù)擔(dān)和負(fù)面情緒,越來越被重視起來。醫(yī)學(xué)上逐漸意識到,一個折磨人的病癥哪怕是痊愈后,也會存在一個后疾病時期,要彌補心理創(chuàng)傷。

    何況太子殿下從未痊愈,一直被困在令他覺得羞恥的病痛中。

    太子是儲君,萬眾矚目的人卻必須跛足而行,心里那份壓抑痛恥可想而知。

    哪怕沒有跛足的壓抑,光來自君父的壓力,估計也夠大的。世上無新事,往前數(shù)一千年,往后數(shù)千年,熬不住太子位置壓力的皇子多得是。

    許多人懷疑太子是被邪物侵體,其實差不多。

    作祟的不是孤魂野鬼,而是心魔。

    見陶姑姑這樣傷心,姜沃就撿著能說的安慰:“姑姑,您別難過了,您想,圣人點了這樣多賢臣去做太子師,也是響鼓用重錘,積病用重藥。圣人若是真不想再管太子,便不會送這么些舉足輕重的朝臣去東宮了?!?/br>
    這些大臣甭管為了大唐還是為了自己,都會努力勸諫太子的——他們現(xiàn)在都擔(dān)著太子老師的名頭,太子若能一掃積弊轉(zhuǎn)為賢儲,他們就都是面上有光死而無憾的忠臣。

    若是他們做了老師后,太子越發(fā)頑劣,以至于被廢,他們面上無光不說,將來旁人登基,也未必肯用他們這些‘太子師’,前程亦跟著堪憂。

    于公于私,他們起碼都會想著保太子。

    因這幾年,魏王申請編書,欲為大唐編纂《地括志》一套,身邊就圍攏了一群朝臣才子,如今人勢頗旺。

    圣人想來也是注意到了,這回把許多重臣綁到太子車上去,既是懲罰也是回護。

    可見現(xiàn)在,圣人還沒有下廢太子的決心,魏王還是備胎。

    陶枳為太子為先皇后落淚半晌后,還不忘囑咐姜沃,如此局勢紛亂朝野動蕩,在太史局做事要一應(yīng)小心。

    說來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從姜沃這里打聽到(甚至是看她年輕想誆騙到)東宮星象是否有變。

    但陶姑姑再掛心太子,不該問的,卻是從來不問。

    她與媚娘都從未問過一句令姜沃為難的話。

    *

    九成宮地勢高,天回暖的慢。

    然再慢的春日,終究是到了。春光從山腳下漸次染上來。

    姜沃如今住的院中,有一株老桃花樹,此時滿樹花開。

    媚娘正在樹下練習(xí)投壺,時不時有風(fēng)吹過,桃花會落在她的發(fā)上、肩上,拂過她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