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在旁適時道：“臣賀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

    貞觀十五年，十月詩會。

    姜沃一卦成名。

    第36章 權(quán)臣指南

    是夜,宮正司。

    姜沃今日在詩會上端了良久，回來后又與陶姑姑、劉司正等關(guān)心她被刁難的人，講了一遍詩會事。

    因怕姑姑擔(dān)憂,姜沃就將荊王難為她的事兒一筆帶過，主要講皇帝夸了她。

    直到見了也過來問起此事的媚娘,姜沃才一股腦將今日事兒都完整復(fù)述了一遍,尤其把荊王尬住的場景著重描述。

    “所有未標(biāo)名的詩文，都由圣人帶頭親自點評,最終公評定的魁首果然是盧照鄰?！?/br>
    “荊王此人啊,真的好像一只御園中的水鴨——全身上下只有嘴硬?！?/br>
    “見此結(jié)果，覺得下不來臺。便嘴硬道‘只怕是圣人出的題目,盧照鄰從前碰巧做過罷了?！?/br>
    “圣人可不慣著他，即命長孫大司徒、孔祭酒等人現(xiàn)場又出幾題，照舊是盧詩最佳，遠(yuǎn)超諸人?！?/br>
    “那荊王便沒什么可說的了，原想黑不提白不提就這么混過去，誰知旁邊鄧王在撥火,直接點他名：‘誒？六哥怎么臉這么綠哇，可是肝不好？什么？沒有不好啊，那弟弟就放心了。不過六哥沒忘記規(guī)矩吧,各王府凡有事請動太史局,都要送一份謝禮。方才六哥請?zhí)坟┢鹆素裕綍r候別忘了送禮啊’?！?/br>
    “給荊王氣的臉都綠了，又皺巴巴的,像是一大把子菠薐菜似的。”

    媚娘跟著她的講述，一時擔(dān)憂，一時歡喜,最后聽到菠薐菜，又撐不住失笑。

    媚娘給姜沃倒了一杯溫水，示意她潤潤喉再說，又問道：“你真能一眼就相出來盧照鄰今日能做詩會魁首？”

    姜沃以誠相告：“其實不是那么拿得準(zhǔn)?！?/br>
    哪怕是袁師相面如神，能準(zhǔn)確斷言‘岑文本將來會做宰輔’，但那也是一個時間跨度很長的結(jié)果，期間宦海沉浮，沒有誰能一帆風(fēng)順。

    因而這種很看臨場發(fā)揮的詩會魁首，不確定性很大，光相面實難斷定。

    所以她起了一卦——不過不是為詩會起的，是為自己起的。

    算的她自己今日是吉運亨通后，姜沃就報出了標(biāo)準(zhǔn)答案。

    她想，袁師父忽然出言，語氣輕松地讓她只管接了這件事，想必也是為她起了一卦，知道今日該著徒弟是強(qiáng)運之人。

    聽姜沃其實不夠確定，媚娘心里就很替她揪心，感嘆了一句：“還好那位盧才子，確有大才?！?/br>
    姜沃點頭。

    是啊，歷史或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勝者書寫的功過簿，但詩文卻是人所共見的。

    或許當(dāng)權(quán)者的文章詩作會一時被人吹捧贊頌，但千多年過去，大浪淘沙，帝王將相歸于塵土后，哪些詩文是珍珠，哪些是砂礫，人心自有公論。膾炙人口的佳作依舊熠熠生輝，朗朗上口。

    初唐時文、賦、典且不提，只說初唐時詩的水平，盧照鄰實在是亂殺。

    能與之并稱的初唐四杰，除了他與駱賓王，剩下兩位楊炯和王勃都還沒出世呢！

    所以一聽盧照鄰的名字，姜沃甚是安心。

    誰都會騙我，語文課本不會！

    媚娘又不免替她考慮將來事：“雖原先未聽說過這位荊王，但如此行事，必不是什么磊落大度之人。此番他大大丟了面子，會不會以后去尋你的麻煩?！?/br>
    姜沃道：“jiejie，他這就是在尋我的大麻煩，若是我這回所言不中，他必有許多后話，還會拉人彈劾，直到把我趕出太史局，讓師父們跟著丟了顏面名聲才算完。至于以后會不會再尋麻煩……”姜沃笑了笑：“今日好好的詩會，圣人是想散心的，他非鬧這一出，把圣人給惹到了?！?/br>
    “圣人令他盡快回封地去，不叫他在京中過年?！?/br>
    如此媚娘就放心了，轉(zhuǎn)而去專心討厭那個荊王：“怎么這樣壞！”

    “還有更可惜的?！苯譂M是痛惜：“因他失了顏面，后來便一言不發(fā)了，只埋頭吃果子——”

    “可惜了上等的葡萄！”

    李元景吃了一大盤子！

    而姜沃到最后也沒有來得及吃她的夢中情葡。

    都怪李元景故意挑她刺兒，以至于所有人都關(guān)注她，整場下來，比看才子們還專注。姜沃實在沒時間吃葡萄，只好斂袖端坐，眉眼不動，維持自己‘仙人指路’的飄然姿態(tài)到最后。

    大是遺憾的。

    *

    好在次日，姜沃就收到了兩籃子新鮮高昌葡萄，比昨日宴上一點兒也不差。

    是晉王送了來的。

    他到太史局的時候連連懊悔：“可惜我昨兒晨起有些咳嗽，外頭又是起風(fēng)的天兒，乳母和宮人們就跪了一地，硬是不許我出門去參加詩會。我只好在屋里憋了一日，喝了好幾銅吊子的飲子藥——若早知道詩會有這場熱鬧，我必然要去了！”

    晉王遺憾的忍不住頓足。

    其實李治的咳嗽，是叫舅舅給愁的夜里沒怎么睡好。

    他如今一點不想大婚啊。男子二十再成婚的也不是沒有，他有什么可急的。

    偏生舅舅那一副熱心腸，把父皇說的也意動起來。

    姜沃就覺得少點什么呢：難得一次帝王做裁判的詩會，居然太子、魏王和晉王都沒到場，到場的幾個皇子都是小透明，全程只負(fù)責(zé)吃瓜，一言不發(fā)。

    太子不到不稀奇，他是久不出門，正在‘奉命讀書反省’的。

    李治又說起他四哥魏王，自打回長安后，只顧得上在府里監(jiān)督修書。據(jù)說《括地志》明年初就成徹底修完，如今李泰根本顧不上別的。

    兩人正說著昨日的詩會，太史局內(nèi)專門管著來往使役的小宦官送了一張名刺來。

    姜沃拿了來一看，對晉王道：“這可不是說曹cao，曹cao到了?！?/br>
    他們正說到盧照鄰呢，晉王有些遺憾未見才子，正巧盧照鄰就遞了名刺過太史局來。

    姜沃令請。

    這邊晉王就也興致盎然等著看這位盧家子。

    一等一的世家，無外乎崔盧鄭王，盧照鄰正是出身范陽盧氏。

    只是他跟崔朝的情況不同，崔朝是家族甚至世家的反叛者，盧照鄰卻是極標(biāo)準(zhǔn)的世家子，處處以世家名門子弟自規(guī)，走的仕途也很正經(jīng)——家族先為他積累了些‘年少有才’的名聲，之后被鄧王李元裕親自下書信相請，這才去到鄧王府上，做了專門負(fù)責(zé)書寫詩文信函的‘典簽’。

    鄧王名聲不錯，這官職也不染俗事，非常符合世家的清貴風(fēng)范。

    盧照鄰走的算是一條世家子弟的標(biāo)準(zhǔn)黃金路線。

    正如他這個人一般——姜沃昨日一見盧照鄰，便想起論語里一句話“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1]

    真是多一分顯得浮夸，少一分顯得粗疏，盧照鄰身上就是正正好好的文人之氣。

    她至今為止所見諸人，未有比盧照鄰更適合‘文質(zhì)彬彬’這個詞的。

    姜沃覺得頗為賞心悅目，倒是李治，明顯就神色淡然起來，指了一事離開了太史局。

    姜沃了然，送至門口，目送晉王離去：人人都說晉王是最仁厚寬和的人，待朝上諸般人，不管是世家出身，還是寒門士人都很隨和。

    但在姜沃看來，晉王內(nèi)心很獨特。他真正看中的人，就得如崔朝、媚娘這般與眾不同，有本事有想法又格外果敢說做就做的人。

    對標(biāo)準(zhǔn)的世家子反而興致缺缺。

    *

    盧照鄰昨日就覺得意外——不是意外自己是詩會頭名，而是意外為什么那么多人格外關(guān)注自己。

    等跟著鄧王回到京中王府后，鄧王又明顯太高興喝的太多，直接躺倒，直到今日一早才把昨日百福殿正殿內(nèi)的事兒告訴他。

    鄧王笑道：“昨日六哥那張臉笑死人了！”

    嘿嘿樂完，鄧王又快活道：“可見你運道好，原本京中詩會極多，圣人一年到頭賞面參加的沒有十場也有八場?！?/br>
    皇帝也有必須完成的‘應(yīng)酬工作’，參加詩會是他重視才子，重視教化的體現(xiàn)。于是皇帝哪怕忙的要命，也要化身成海綿里的水，擠也得擠出時間來參加這些文藝活動。

    鄧王笑得眼睛都瞇起來：“正因圣人見得詩會多了，原本哪怕你文采過人，圣人和宰相們也未必記得牢?？捎星G王出面這么一鬧騰，人人對你的印象都極深刻的?！?/br>
    為盧照鄰高興過后，鄧王又開始拉著他感嘆：“說來也神了，昨日那么些學(xué)子在詩會上，每個人不過站出來說了一句姓名，連家世都沒報！竟然真有人能神妙至此，直接一卦算出頭名?！?/br>
    “怪不得是袁仙師年過六十才終于挑中的徒弟！”

    昨日袁仙師作為‘大熊貓’被幾位王爺拱走，其中就有這位鄧王。

    他與當(dāng)世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是極信命格的。覺得哪怕袁仙師不能再相面，但他素有仙名，多摸一摸，說兩句話也挺好的。

    “對了，經(jīng)昨日一事，你的名氣也夠了，我便趁熱打鐵給圣人上奏，令你做我王府的司馬。”

    王府的司馬負(fù)責(zé)統(tǒng)管一府的幕僚。

    原本盧照鄰年輕，

    十六歲的少年人罷了，做王府的典簽也算合宜。

    但鄧王愛惜其才，覺得‘典簽’之職著實低了，如今趁此過了明路，連跨數(shù)級，一路給盧照鄰提拔到僅次于長史的王府司馬位上。

    盧照鄰謝過鄧王的知遇之恩。

    鄧王實在欣賞看重他，還替他準(zhǔn)備了一份厚禮：“有此緣故，你很該去太史局親自謝一謝那位姜太史丞。你雖有大才，但到底是有這一卦，才越發(fā)揚名?！?/br>
    此言正對了盧照鄰心中所想，立刻寫成名刺親自送了過來。

    昨日在御前，盧照鄰秉持規(guī)矩目不斜視，其實沒怎么看清那位姜太史丞。

    今日一見，盧照鄰才明白，怪道鄧王夸贊這位姜太史丞風(fēng)儀極佳，觀之忘俗。

    姜沃收了謝禮，送盧照鄰出來的時候，便道：“不知盧司馬可有其余詩作，能否與我一觀？”

    盧照鄰拱手道：“在下回頭將歷年所作詩文整理抄錄了，請姜太史丞指正?！?/br>
    他言辭懇切，姜沃則是想收藏盧照鄰的親筆詩稿。

    大唐詩人群星璀璨，但盧照鄰對她來說卻是極特殊的一個詩人。對前世姜沃來說，兩人是有些同病相憐的：她從課本上了解到，盧照鄰也是被病痛折磨多年的人，最終不過中年，就投水而亡。

    人在無法療愈疾病面前的無助絕望，跨越千年，也是一樣的。

    姜沃方才交談時，就注意到盧照鄰面色略顯蒼白，唇無血色，雖未至病容，但卻顯出弱癥來。

    姜沃原想提一句，但初次見面，就指出人‘似有大病’太唐突了。

    聽聞鄧王今年是要在京中過年的，姜沃想著那倒是不著急，等兩人再熟悉一下，等明年鄧王啟程回封地前提起此事也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