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人無萬籟俱寂，兩位師父都不說話的時候，安靜地簡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聽到心跳聲！

    姜沃忽然就又想起了那個夢境：大夫問了她的病情，然后……聽了她的心前區(qū)。

    聽診器！

    她在醫(yī)院住久了，見過各式各樣的大夫，有一位老主任查房，就跟有的老師講課似的，特別愛侃大山，容易跑題。

    有一回這位老主任指導(dǎo)過學(xué)生辨別心音后，就問起這聽診器的原理來。

    見學(xué)生們都答不上來，就把病歷夾子一放，開侃了。

    講之前還搖頭道：“作為內(nèi)科大夫，聽診器就像是學(xué)生上學(xué)帶筆一樣——手邊最常用的，你們居然不知道原理？”

    姜沃也得跟著聽課（主要她是被聽的模型），躺在床上也跑不掉。

    “……總之，聽診器就是為了放大與收集聲音的。高中物理都學(xué)過吧，聲音在固態(tài)中傳遞的快，衰減小?！彼e了舉聽診器一端，需放在病人身上的金屬頭。

    “在沒有聽診器之前，大夫要想聽聽人的心臟有沒有問題，肺里有沒有感染的雜音，可是要趴在病人身上去聽的！同性也就罷了，在古代異性可不讓你去聽，多少得給一個大耳光?！?/br>
    “何況，就算趴上去。”主任還特別幽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若病人是我這種胖子，有脂肪護體，也聽不太清楚的！”

    “其實最一開始的聽診器，只是一根細長木管，那時候還有個特別浪漫的名字，叫‘醫(yī)生之笛’。”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里，姜沃回想起這最要緊的一句話。

    像是有悠揚的笛聲，穿過重重迷霧傳入耳中。

    系統(tǒng)給她的醫(yī)書，會刪掉超越這個時代工業(yè)水平的技術(shù)。其實有時對她也是一種誤導(dǎo)——畢竟真正的聽診器，是標準的近代產(chǎn)物，還被稱為醫(yī)學(xué)進入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里程碑。

    大唐完全沒有橡膠這個概念、沒有完整的工業(yè)體系，連聽診器上那根橡膠管都做不出來，何況是標準化聽診器。所以系統(tǒng)給的醫(yī)書里，沒有這種現(xiàn)代醫(yī)療器具。

    但她其實可以靠自己做出‘醫(yī)生之笛’。

    *

    姜沃是被李師父點回來的：“怎么走神了？困了嗎？”

    她轉(zhuǎn)頭問曾親手改造過渾天儀的李淳風(fēng)，眨眨眼道：“不困——師父，我有一物，想請您幫我看一看?！?/br>
    李淳風(fēng)點頭：“拿來吧。”

    姜沃：“我才剛想到，等我回去做個最基本款，就拿來給師傅看。”

    李淳風(fēng)頗為警惕，但警惕中分明又帶了點期待：“是新的炊具嗎？”說完似乎被自己說餓了，轉(zhuǎn)頭問袁天罡：“袁師餓不餓，我去弄點吃的吧。”

    一直在旁邊曬星星的袁天罡立刻坐起來：“好??！”

    姜沃：……

    下回吧，下回把掛爐烤鴨給師父描述一下。

    反正煉丹房都改成廚房了，也不差多加個掛爐用來烤鴨了。

    *

    于是下了夜班，姜沃沒有如常補眠，而是尋人要了許多長短粗細不一的竹子來。

    她覺得現(xiàn)代聽診器都做的標準化長度，一定是經(jīng)過試驗的，是最方便聲音傳導(dǎo)過來的長度。她就照著差不多長短的挑了許多竹子。

    媚娘進門的時候，就見姜沃在擺弄一根竹管，竹管兩頭粗細略有不同。只見姜沃還特別認真把竹管的一頭貼在桌子上，以手輕叩桌面，然后側(cè)耳去聽。

    “這是做什么呢？”

    媚娘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桌上不只有一根竹管，而是堆了幾十根。

    姜沃就拉她坐下：“jiejie別動，讓我聽一聽。”

    她先起身把門關(guān)上，盡可能隔絕了外面的雜音，然后開始把各種竹子放在媚娘胸口處聽。

    先是判斷出竹管粗的那一頭擱在人身上聽得更清晰后，姜沃又開始換不同的粗細長短來聽。

    然后按照聽到聲音的清晰度標注出來。

    媚娘雖沒看明白，但也只由著她擺弄。

    因看出來她是在凝神聽什么聲音，媚娘就連話都不說，一直安靜坐著。

    直到姜沃都試驗完，媚娘才笑道：“你是不是又夢見什么了？”

    “這回真的是個好東西！等做出來給jiejie一個！”

    下晌，她帶著許多竹管出門：“jiejie今晚還是不用等我，還得去觀星臺?！?/br>
    其實這一晚，師徒三人并沒有務(wù)正業(yè)，觀測星辰。而是都在研究，怎么樣才能把聲音更清晰地傳到耳中。

    李淳風(fēng)現(xiàn)場開始改造竹管。姜沃提意見把一頭嵌入金屬塊也被李淳風(fēng)接納，他不但去拿了銅片、鐵片等金屬，還拿了石片、玉片等石料，挨個試驗過去。

    袁天罡被他們兩個人輪流當(dāng)成實驗體來聽心跳，后半夜都麻了，對李淳風(fēng)道：“能不能換我聽聽你？我這被聽的也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是要憋壞老人家了?！?/br>
    一夜過去，師徒三人最終將范圍縮小到四張圖紙，李淳風(fēng)慣了晝伏夜出，倒是神采奕奕，很是滿意點頭道：“還要將作監(jiān)好生做幾個模具出來，將這些接口處的縫隙都徹底封死，才好知道到底哪一個傳的音最清晰。”

    畢竟他今夜只是粗做，不夠精細，判斷不出來最佳款。

    手工大佬李淳風(fēng)興致勃勃說完，沒有得到應(yīng)和，轉(zhuǎn)眼就見到袁天罡和姜沃都睡眼惺忪。

    沒辦法，原來哪怕是夜里觀星，其實也沒有通宵達旦的，基本后半夜就可以去值房眠一眠。

    這回卻是結(jié)結(jié)實實一直忙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中間別說吃飯了，連水都沒喝一口。

    姜沃望著天邊微光，想起那句著名的話：你見過凌晨四點的京城嗎？

    我最近見得太多了。

    *

    將作監(jiān)的動作很快，姜沃送過去圖紙不過三日，就有將作監(jiān)的小宦官跑腿過來，說是幾個‘笛子’都做好了，請姜太史丞親自過去看一眼，若有微瑕，能夠現(xiàn)場就改了。

    這日傍晚。

    媚娘見姜沃捧了幾個匣子回來，好奇道：“這就是你說的‘聽診器’？”

    姜沃取出最上面的一個遞給媚娘：“jiejie聽一聽我的心跳聲?！闭f著將金屬端放在自己的左側(cè)心口，媚娘則將耳朵放在木管的另一側(cè)。

    清晰的聲音穿過來，媚娘握著木管，微有些錯愕的抬頭：人的心跳聲，原來可以這么響嗎？

    姜沃哪怕已經(jīng)聽過了，此時也忍不住也取過一只‘聽診器’來，聽媚娘的心跳。

    門窗未關(guān)，在夏日的啾啾蟬鳴中，她還是清晰的聽到了——

    “咚-咚-咚-”

    健康的、規(guī)律的、有力的心跳聲，代表著一顆心臟在良好運轉(zhuǎn)著，是生命的聲音。

    這真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了。

    第57章 上朝

    六月底,尚藥局每位大夫的藥箱中，都多了一柄‘聽診器’。

    “倒真是不一樣?！?/br>
    二鳳皇帝把手里的聽診器放下，太醫(yī)令蔣季琬就帶了兩位宦官下去——這是如今太醫(yī)署的兩位珍貴‘案例’,一個人天生心跳的快,有時候還亂跳兩下，另一個則是多年有肺病,用聽診器能很明顯聽到一種,胸膛似乎是哮鳴的聲音。

    皇帝拿到聽診器后,聽了身邊人的心臟與肺腑，覺得并無太大差別，太醫(yī)令就將這兩人帶了來。

    因為是陛下來聽,那位天生心跳快且不齊的宦官,緊張地癥狀越發(fā)明顯，皇帝聽了沒兩息，都怕他跳出毛病來，連忙讓他先退到一邊去緩著去了。

    *

    “姜太史丞?！?/br>
    姜沃起身相迎：“英國公。”

    李勣很隨意道：“不必這么客氣，我今日過來,是替先生帶給你這個?！彼贸鰧O思邈寫的《聽診方略一》。

    姜沃接過來：“先生這就寫成了一卷？好辛苦。”

    李勣手里也拿著一柄聽診器,頷首笑道：“先生一見此器,實在高興的很——別說先生,連我這些日子也是隨身就帶著這聽診器，府中與兵部上下都被我聽了個遍?！狈彩切南蜥t(yī)道之人，驟然得了此器，如何忍得住。

    李勣現(xiàn)在就是見了誰咳兩聲，都想拿出聽診器來給人家聽一下。

    以至于現(xiàn)在兵部上下一片整肅，那真是一聲咳嗽不聞。

    “先生的《千金方》和正在新修的《醫(yī)典》，也要加上這聽診方略了?！?/br>
    他此時說話的語氣,較之初見，已經(jīng)熟稔許多。

    此時替孫思邈捎了一份《聽診方略》后，還很隨和親切地與姜沃說了一聲：“既如此，姜太史丞，明兒朝上見。”

    *

    沒錯，朝上見。

    二鳳皇帝試用聽診器的那日，不光太醫(yī)令在，太子、李淳風(fēng)和姜沃也在。

    等太醫(yī)令下去后，二鳳皇帝依舊賞罰分明地夸了姜沃幾句，并賞下絹五百匹。

    姜沃正在邊謝恩邊聽系統(tǒng)里新入賬的權(quán)力之籌時，皇帝忽然冷不丁問道：“朕昨日看李卿推算的歷法，那今歲定日是歲星去日度十四？”

    皇帝忽然問起歷法，姜沃下意識就答了：“是，太白去日十一，鎮(zhèn)星、辰星去日十七?！?/br>
    “如何算來？”皇帝繼續(xù)問。

    姜沃忽然有種回到被兩位師父考試時的感覺。

    不過這些都是她倒背如流的常用測算法，便流暢答道：“按定日星度，減半總，各以初日行分乘之，順加逆減之?！盵1]

    問過歷法，皇帝又問了幾個問題，天馬行空似的，上一個問題還是數(shù)算，下一個就變成了風(fēng)象分級。

    姜沃一一答來。

    李治站在一旁，原本還有點替姜沃緊張，隨著父皇問的越多，他便猜到了父皇的意思，倒是露出一絲笑意來。

    果然，二鳳皇帝問完，對一直在旁立著看皇帝考徒弟的李淳風(fēng)道：“李卿與袁仙師教出了佳徒啊。”

    李淳風(fēng)也不矜持一句“皇帝謬贊了”，而是帶笑道：“臣也自覺，當(dāng)年沒選錯徒弟。”

    二鳳皇帝點頭，很直接道：“既如此，從下個朔日起，便讓她一并入朝吧?！?/br>
    李淳風(fēng)也很自然接話道：“陛下英明，臣夜里觀星，常不能按時入朝。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也是她該做的?！?/br>
    姜沃在腦海中密集響成一片的‘籌子入賬’聲中，與皇帝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