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想起，那一年凌煙閣初起，閣中二十四位功臣正是一半在世，一半過世，可如今卻是……

    果然，皇帝詔她來正是為了袁天罡回蜀地之事：“朕已與袁仙師說過，請他回蜀地后去探望承乾，你也一并跟著去，到時候——”

    姜沃一直垂手肅立，靜聽皇命。

    原以為皇帝接下來一句話是“到時候回來細(xì)細(xì)告訴朕?！?/br>
    誰料竟然聽到二鳳皇帝嚴(yán)肅道：“之后你也就不要再回來了?！?/br>
    姜沃愕然抬頭，就與皇帝對上了目光。

    只見皇帝眼里先是嚴(yán)肅，忽然又流露出很明亮的笑意，是種連眼角紋路都不能掩蓋的明亮：“如何？被朕嚇了一跳是不是？”

    “朕是見你年紀(jì)輕輕的，在外時卻是像足了你袁師父，從來是閑云野鶴滴水不漏?！?/br>
    “但朕是知道，袁仙師私下里，倒是個懶散隨和的人，很是有趣。”

    “這點(diǎn)你也要學(xué)學(xué)你師父，這個年紀(jì)，不必繃得太緊?！?/br>
    姜沃明明也是想笑的，不知為何，卻只覺得忽然有淚意上涌。

    “是，陛下?！?/br>
    皇帝又道：“臨近冬日，你走這一趟也是辛苦。但換了旁人跟著袁仙師去見承乾，朕也不能放心。一路當(dāng)心，朕待你回來將承乾事告知朕。”

    他看向姜沃，像個很溫和的長輩，問道：“不若朕賜你一物吧——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沃幾乎毫無猶豫，便道：“臣知陛下飛白書為一絕，若蒙所賜，無勝殊榮。”

    皇帝點(diǎn)頭：“好?！?/br>
    他叫了云湖進(jìn)來：“去朕書房里，將東面架子上的錦盒拿來”皇帝素日就有練字的習(xí)慣，這兩年太子監(jiān)國，他得以卸下許多庶務(wù)，養(yǎng)病之余，字也寫了不少，自己覺得滿意的，便收在錦盒內(nèi)。

    云湖應(yīng)命而去。

    皇帝則轉(zhuǎn)頭回去繼續(xù)看畫像。

    大約是姜沃想求飛白書這事，引起了他的回憶，就開口道：“得是十來年前吧，朕有日在玄武門賜宴，酒興起，作飛白。群臣競逐?！?/br>
    那次到的都是重臣，不只皇帝酒興十足，余者喝的也不少。

    見皇帝手持御筆飛白書，人人都想要這獨(dú)一份的酒后御書。便以長孫無忌這位最親近的朝臣起頭，不講武德不等分配，直接起身去皇帝手里拿。

    有他開了頭，其余人酒意蓋臉，也開始離席上前，直接圍住了御榻之上的皇帝。

    連房相都放下酒杯，與眾人一起歡快上前，伸手去夠皇帝搶手書。

    唯有魏征依舊端坐在案后，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數(shù)著明兒除了皇帝外，還要諫誰。

    擱以往，大家還會怵一怵，但今日這般熱鬧，大家是平等犯錯——大不了明兒集體被魏侍中噴一噴，法不責(zé)眾嘛，而且天塌下來還有高個（皇帝）頂著呢。

    于是眾人統(tǒng)統(tǒng)無視魏征，繼續(xù)圍著御榻去爭皇帝手里的御書。

    偏生羅漢床式的御榻很寬大，眾人隔著御榻去爭，皇帝本人武力值又高，一時竟沒人搶到。

    這時就見規(guī)則破壞者出現(xiàn)了，劉洎大概是搶急了眼，‘嗖嗖’直接上了皇帝的御榻—

    —一下子竄到皇帝床上把御書搶到了手。

    “劉洎此舉，其余人可都?xì)鈮牧恕！被实巯氲疆?dāng)年情形，依舊忍不住大笑。

    二鳳皇帝還記得劉洎直接跳上御床，奪得御書后眾人的神情：雙眸寫滿無語的房玄齡，一臉嫌棄的長孫無忌，直接開腔怒斥劉洎無規(guī)矩的孔穎達(dá)張玄素，還有當(dāng)場擼袖子就想打劉洎一頓的侯君集……當(dāng)然，更不能忘記在人堆外雙眼似電，顯然在‘打腹稿’準(zhǔn)備長篇大論進(jìn)諫的魏征。

    皇帝看著被眾人圍困的劉洎，自斟自飲一杯，然后調(diào)侃道：“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3]

    見皇帝把劉洎比作嬪妃爭寵，朝臣們也轟然而笑起來。

    原來這么快，很多年就過去了。

    當(dāng)年玄武門宴上，競逐帝飛白書者，尚在人世的已寥寥無幾。

    *

    云湖捧回一個大大的錦盒，小心地擱在案上。皇帝在里頭揀選了一會兒，取出一張：“就它吧?！?/br>
    姜沃謝恩上前，雙手奉捧御書。

    皇帝頷首，肅聲道：“卿年少，日后當(dāng)勉之?！?/br>
    姜沃俯身：“臣必遵陛下之言，終身勉之，夙夜無違！”

    *

    姜沃離開凌煙閣后，才把皇帝的手書拿到眼前——方才她恭領(lǐng)圣人手書，是一直捧于上，其實(shí)并未看見皇帝到底給了她什么樣的手書。

    竟是《威鳳賦》。

    圣人筆力遒勁：“有一威鳳，憩翮朝陽……”

    姜沃忍不住回望。

    從半開的門扉可以看到，皇帝依舊負(fù)手而立，似乎已經(jīng)站了許久許久。

    第72章 黔州之行

    冬十月癸丑,姜沃陪同袁天罡離開長安。

    馬車駛出長安城東門，經(jīng)過名為灞橋的一座石橋。

    灞橋建于開皇年間，橋邊遍植青柳,一向是送離之處。灞橋風(fēng)雪也是關(guān)中盛景之一。

    袁天罡告老還鄉(xiāng)離開長安,連太史局內(nèi)都有許多人都不知,他只告知了幾個經(jīng)年舊友：其中李淳風(fēng)已于皇城中送別過，因而灞橋上來送袁天罡的,只有玄奘法師和孫思邈這兩位多年老友。

    姜沃看到灞橋長亭中兩個熟悉身影時,忙令車駕停下,自去請兩位先生過來。

    孫思邈與玄奘法師上了馬車，兩位各有別禮贈與袁天罡。

    孫思邈送上的是幾本醫(yī)書，和一箱成藥。袁天罡一見就笑了,指著自己眼睛道：“你不知我這眼？竟還給我送書？”若是七八年前,袁天罡是裝的瞽目，那么這兩年，就是真的眼睛不太好了。行走坐臥倒是沒問題，但滿是文字的書實(shí)是看不了了。

    與旁人不同，孫思邈似乎是被歲月遺忘了一般，這些年過去,與姜沃初見他時相比，幾乎無甚變化。

    孫思邈拍了拍裝著藥的箱子對袁天罡道：“藥是給你的,這書……”他轉(zhuǎn)向姜沃：“你拿著就是?！?/br>
    姜沃立刻領(lǐng)會：想來是孫思邈得了圣人的話,又寫了些新的保養(yǎng)之道,特意帶給皇長子李承乾的。

    孫思邈送過藥,玄奘法師則取出幾份貝葉經(jīng)文，又取出幾份自己譯的佛經(jīng)手稿：“從前鳩摩羅什法師譯《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jīng)》，今歲我再譯,暫更名為《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因有幾個詞還未斟酌定，就各寫了一份，請袁仙師帶上?！?/br>
    他也知道袁天罡眼睛不太好，直接就交給了姜沃。

    姜沃接過，低頭去看。

    熟悉的經(jīng)文映入眼中：“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1]

    竟是前世極熟悉的《心經(jīng)》。

    姜沃將貝葉經(jīng)文和玄奘法師的手稿都仔細(xì)收好。

    *

    媚娘站在窗邊，抱著手爐看今冬第一場雪，并沒有賞雪的興致，只是有些擔(dān)憂：袁仙師和小沃才出發(fā)幾日，長安城就開始下雪，不知他們路上是否也有冰雪阻隔？只盼這一路風(fēng)雪不要太大，若是趕不到驛站可就受苦了。

    還是想著姜沃的行裝是她一一點(diǎn)過的，媚娘才覺放心些：媚娘是跟母親長途跋涉入長安的，自然知道趕路的難處。

    俗話說得好，窮家富路，只要馬車足夠，路上帶多少東西真是都不嫌多。

    于是姜沃想圖省事，好多器物想省減不帶就都被媚娘嚴(yán)詞拒絕，全都給她打包上了。

    最后姜沃看著滿滿兩車東西，只好慶幸是跟著師父的車隊，又有圣人首肯，派了侍衛(wèi)隨行，否則真是帶不了這么些。

    媚娘抱著手爐看了一會兒風(fēng)雪，之后便牢牢關(guān)上門窗，來到屋角放置衣裙的箱子前，伸手到許多衣裙底下去，拿出一個匣子。

    她又取出荷包里隨身帶著的鑰匙，打開匣子。

    里面裝著一封封的信。

    都是這兩年姜沃寫給她的。

    這兩年夏日，她們總要分開幾月——因皇帝要去翠微宮避暑，翠微宮可不似九成宮般闊朗，皇帝也少帶妃嬪過去。

    于是分開的那幾個月，姜沃想到什么，就會給媚娘寫成一封封的信。

    只是為了安全起見，姜沃從不托人送信，而是每隔一月回皇城太史局時，親手把這月寫的信交給媚娘。

    媚娘都一一留了起來。

    此時心中記掛遠(yuǎn)行人，就把這些信再次拿出來看。

    正看到姜沃今年夏日寫的信——

    皇帝做《帝范》十二篇傳于太子，道‘此生治亂闡政之道，已盡在其中’，令太子習(xí)讀。

    自然，《帝范》這等書，其中具體內(nèi)容只有太子和輔政的宰輔們能見到。其余官員們頂多耳聞這十二篇《帝范》的題錄。

    姜沃就在信中一一記了下來。

    媚娘看著姜沃寫下來的，圣人所擬的一個個躬政之道題錄：君體、建親、求賢、審官……凡此種種，共一十二項。

    只看到這些題錄，便不由心向往之。

    真不知里頭圣人又寫了何等真知灼見，金科玉律。

    風(fēng)打在窗戶上的聲音打斷了媚娘的思緒。

    她轉(zhuǎn)頭去看，見外頭樹影搖晃，不由嘆了口氣，又在擔(dān)憂姜沃路上情形。

    更悵然想起：自貞觀十一年入宮，她們或有稍離，但每個新歲都是一起過的。

    可惜，這個元日，注定沒法一起過了。

    *

    冬日出行，又是深入蜀地，路上艱難實(shí)多。

    姜沃差點(diǎn)以為他們要在路上吹著西北風(fēng)過年了。

    好在，臘月底，姜沃終于隨著師父一起到了黔州。

    袁天罡出發(fā)前就與她道：“當(dāng)年我走遍蜀地，選了十來處山水靈秀之處，想要將來頤養(yǎng)天年。誰料咱們陛下眼光還是那么好，一下就挑走了我最心儀的一處?！?/br>
    一路上又頗多指點(diǎn)：“圣人今歲已經(jīng)開辟了古道水路，可將蜀中糧食直接運(yùn)到京師——蜀中可是要緊的糧倉，當(dāng)年高祖開國之初，關(guān)中倉廩空虛，便多以蜀中糧草相濟(jì)。”

    “當(dāng)今圣人當(dāng)年還做過益州道行臺尚書令，親監(jiān)此事，可見蜀道的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