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朝臣盡忠職守，此數(shù)便可靠，可若是朝臣不忠，作偽圖功，皇帝總得有自己的途徑，能夠看到不被朝臣粉飾的天下。

    崔朝便與皇帝道：“臣愿終生替陛下細(xì)察之?！?/br>
    《周禮》中曾有言：皆有賈人，以知物價。

    沒有朝臣會比商賈更接近，更能看清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子安康富足與否。

    對此事，李治一直很有感觸：世家雖說會占據(jù)田產(chǎn)，私蓄重財。但世家子卻多以經(jīng)營為俗事不肯沾手，只愿意做清貴之職。

    但崔朝這些年，私下替他打理著銀錢事，常與商戶打交道，從無怨言更無懈怠。

    甚至自己已經(jīng)登基，也依舊堅持做下去。

    崔朝與皇帝談起此事，一如多年前般透徹?zé)o遮：“若是臣入六部或入中書省，必再無暇顧及商賈事。”且隨著他走的越高，也會越來越跟皇帝一樣，看不清云端之下。

    若是如此，他愿意一直待在朝外，替皇帝看清最真實的世間。

    *

    李治看過垂眸而立，整個人像一卷美人圖似的立在那不動不言的崔朝，便再將目光向前尋去。

    正好跟姜沃四目相對。

    李治就見她神色依舊清如閑云野鶴，目光晶亮，好像她一直是這樣波瀾不驚的模樣。

    李治忽然就點(diǎn)名道：“太史令——”

    朝臣目光集體轉(zhuǎn)過去。

    姜沃手持笏板站出來：“臣在?！?/br>
    只聽皇帝痛心疾首問道：“朕方才聽太尉提起，荊王曾夢到手捧日月，以為吉兆?！?/br>
    “不知天象何解？難道真是上天示警？”

    姜沃忽然心生感慨。

    讓她來解日月天象，真是頗有宿命感。

    *

    聽到皇帝驟然開口，英國公李勣也轉(zhuǎn)過頭去看。

    他是早于晉王時，便追隨于陛下了，據(jù)他所知這位太史令比他還要早一點(diǎn)。

    李勣就見這位年輕的太史令，在滿朝注目下，依舊沉靜如許，竟似此刻無人只是御前單獨(dú)對奏般，有一種不受外物干擾的寧和篤定。

    “回陛下，《系辭》中道：法象莫大乎天地，天象莫大乎日月。”[1]

    姜沃目光望著御座，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太極殿里回蕩：“故日月當(dāng)于空，照臨于地?！?/br>
    “降福穰穰，德施周普。”

    這便是她認(rèn)定的日月卦象。

    姜沃垂眸，繼續(xù)道：“故荊王所夢手持日月，只怕是假偽以稱命。陛下實不必以之上天示警?！?/br>
    皇帝頷首。

    似是被此語安慰到一般，皇帝終于止了‘傷痛不忍聞’的狀態(tài)，發(fā)話道：“荊王謀反事，朕一任太尉細(xì)察?！?/br>
    長孫無忌聞言，橫掃過憤憤不平的宗親們一眼。

    李道宗上前力爭道：“陛下！若此事一任太尉，臣等皆不存矣！”

    皇帝似有些為難，想了想便對長孫無忌道：“吳王、江夏王，一為兄，一為王叔輩。請?zhí)厩胁橹魺o實據(jù)不可連罪?！庇至钌嬷\反事的諸王先閉門不出，王府親衛(wèi)與帳內(nèi)兵，也先一并交由十六府衛(wèi)暫管。

    姜沃就見李勣起身應(yīng)是。

    如今十六府大將軍，正是英國公李勣。

    所以，朝上再怎么亂，皇帝也可以不亂，也可以置身事外——

    京畿的兵力盡在十六府中，由李勣掌兵，而北衙天子禁軍則由中郎將薛仁貴掌，并依舊鎮(zhèn)守于玄武門，護(hù)衛(wèi)皇城。

    如今托長孫太尉橫掃宗室的福，又將各宗親的親兵扣下。

    兵權(quán)在手自無顧慮。

    那便亂吧。

    皇帝的手指慢悠悠敲了兩下御座上龍頭，面上依舊是傷感神色：“謀反罪名甚重，朕不欲冤屈一人?！?/br>
    “此事朕會慎查慎定刑罰?！?/br>
    “還有一事，新歲將至，禮部議一議元日大朝會并祭祀之禮?！?/br>
    諸人震驚：過年？！誰還想著怎么過年！

    姜沃垂眸而笑：大概只有皇帝有過年的心思了吧。

    *

    朝后，姜沃奉詔到立政殿。

    媚娘亦在側(cè)，正在整理奏疏——這兩日奏疏量激增，多的皇帝哪怕通宵都看不完。

    見皇帝與姜沃一前一后進(jìn)門，媚娘不由好奇道：“朝上如何？”

    皇帝指了姜沃笑道：“朝局紛亂，然姜卿在朝上好自在，朕只好點(diǎn)名了?！?/br>
    姜沃幽幽道：“陛下驟然點(diǎn)臣的名，也不怕臣說錯話?！?/br>
    “朕瞧姜卿穩(wěn)得很?！?/br>
    說過兩句輕松笑語，皇帝正了神色：“朕自晉王起便與姜卿相熟，這些年來朕自信重你，你我君臣彼此心知?！?/br>
    “但今日朕先于朝堂問及天象，再于朝后，單召姜卿一人來立政殿，便是明示群臣，朕看重于你！”

    “接下來這段日子，朕不便做的，便委姜卿去做——替朕看看這朝上諸人心思，激濁揚(yáng)清明真削偽，選一選這朝上不與太尉一脈同流者，可用者?！?/br>
    “宗親是抵不住太尉的。”

    今日朝上一場明辯，皇帝看的分明，以長孫無忌和世家今日之權(quán)，宗親無力抵擋。

    此番涉事宗親，哪怕位高如江夏王和吳王，想要在長孫無忌手下保住命，都得靠皇帝提前安排，出手運(yùn)作一下。

    那在將來，甚至是很快就要到的將來。

    他終究要自己出手，從舅舅和世家手中拿回屬于他的皇權(quán)。

    第91章 謀反案尾

    臘月中旬,下起了鵝毛大雪。

    太史局。

    姜沃從小火爐上拿起茶壺，為對面的貴客倒茶。

    李勣道謝，苦笑道：“我來太史令這里躲躲清閑?！?/br>
    姜沃含笑：“好，這間師父的屋子,就借與大將軍躲麻煩。”

    袁天罡屋里的擺設(shè)姜沃都沒有動,只會打掃落塵。甚至連師父原本隨意堆在地上的書和竹櫝,她也依舊讓它們留在地上，就像時光永遠(yuǎn)停駐在這間屋中一樣。

    若說如今朝上誰最坐蠟，無非是李勣大將軍了。

    太尉一脈,宗親一脈，都在催他表態(tài)。

    以至于都快過年了,李勣還得一大早從府中躲出去。

    不過,他到太史局來,也不單為了躲清閑,也是有話要說。

    李勣真決定什么事后,說話一般就不愛繞圈子,直接道：“我與太史令相識的也早，此時又都為陛下，有話我就直說了。”

    “大將軍請。”

    李勣道：“太史令應(yīng)當(dāng)也看得出，是太尉要動江夏王——薛萬徹是自己找死可以死，江夏王實不當(dāng)。”

    “吐蕃今年可不安分?！崩顒薅酥璞K，也端出了一種肅殺之意：“太史令出使過吐蕃,回京后就曾因吐蕃事上過奏疏，應(yīng)當(dāng)也有察覺?！?/br>
    “今歲上半年，吐蕃贊普——罷了，那贊普只是幼童，還是直接說祿東贊,發(fā)兵十萬征洛沃，往東走了一步。”

    “下半年，再起兵征藏爾夏。下回，只怕就要打到白蘭部和吐谷渾了。”

    姜沃點(diǎn)頭，她既然關(guān)注吐蕃，今歲吐蕃起刀兵之事自然也知道。

    雖說如今吐蕃都沒碰到一絲唐境，甚至為了表示謙恭態(tài)度祿東贊還曾上書想再求和親事，但吐蕃不安分的心，已昭然若揭。

    李勣道：“若置江夏王于安西都護(hù)府，可暫震吐蕃?！?/br>
    “一來，吐蕃若再不安分，欲動吐谷渾，江夏王可領(lǐng)兵為援；二來，江夏王當(dāng)年是親送文成公主至吐蕃，對吐蕃地勢頗為熟悉。再有吐蕃先贊普松贊干布，當(dāng)年見江夏王執(zhí)子婿禮，吐蕃待江夏王也會更忌憚些?！?/br>
    李勣喝了杯中茶：“但此話，我不好對陛下講，更不可能于朝上站出來保江夏王?！?/br>
    他現(xiàn)在位置太敏感了，手握兵權(quán)，就應(yīng)當(dāng)摒棄外界一切聲音，只聽皇帝的。

    這會子為誰講話都不合適，都會破壞這個平衡。

    但李勣從長遠(yuǎn)看，覺得江夏王若是受此事牽連殞命，于國甚是可惜。

    所以他來了太史局。

    他不能說的，眼前這位太史令能說。

    同為皇帝信臣，她比自己少許多掣肘——身后無家族，無婚配，無子嗣，孑然一身。

    她無牽絆，皇帝就不會覺得她說話有私心。哪怕她的觀點(diǎn)皇帝不同意，也不會懷疑。

    果然，李勣說完，就見眼前這位太史令應(yīng)了：“大將軍慮的是，我會與陛下提及此事?！?/br>
    見她身無掛礙，這種敏感事都應(yīng)的輕松，李勣難免有幾分羨慕。

    又想起這次謀反事，其余人且不論，房家肯定是倒霉了——有子謀反，長孫太尉已經(jīng)上書，按舊例罷房相配饗之榮。

    舊例是誰？正是倒霉的杜相杜如晦——他兒子杜荷參與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把親爹給連累了。

    如今，房相才走不到五年，房家又鬧成這樣。

    當(dāng)年‘房謀杜斷’，都是先帝心中股肱之臣，必入凌煙閣的宰輔。結(jié)果身后事皆被不成器的子孫糟蹋，李勣嘆道：“惜乎房相杜相?！?/br>
    姜沃低頭直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