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是拿出‘這是為了天下萬民好’的大義，世家就愿意自絕其族的。

    *

    于是這一年的科舉，姜沃向皇帝求了一個‘副知貢舉’的位置。

    ‘知貢舉’是每年總掌貢舉考的主考官。

    姜沃第一年入吏部，從資歷名望上，自然都還做不了主考官。

    這一年的‘知貢舉’，是王老尚書，姜沃就請命跟著上峰去學(xué)習(xí)貢舉事。

    皇帝很痛快批了。

    作為走馬上任的‘副考官’，其實姜沃的本意，是想來親眼見一見‘行卷’‘人情’‘通榜’這些惡劣風(fēng)氣，以備知己知彼，好將來有根據(jù)地整頓此風(fēng)的。

    然而……

    這一年的貢舉后，姜沃格外感慨：世事難料啊。

    **

    姜沃作為永徽五年的‘副知貢舉’，來尋她門路的朝臣著實不少。

    然最先尋到姜沃的熟人，是盧照鄰。

    他是來替人投卷的。

    姜沃起初還婉拒了一句：“升之也知，我只是副知貢舉，如何來為難我？何況盧家子弟，直接遞給王尚書豈不更穩(wěn)妥？”

    盧照鄰溫聲解釋道：“并非盧家子弟。”

    “是我的一位朋友，并非出自名門世家，性情也有些直銳，因而雖少有才名，這些年貢舉卻一直不順?！?/br>
    姜沃了然：看來是盧家也不太想讓盧照鄰結(jié)交的朋友。

    盧照鄰目光依舊清和如許，取出一卷詩文：“且我既來擾你，再不敢以私交舉人，必是以我公心來論覺得其人有才?！?/br>
    姜沃接過來。

    當(dāng)看到署名‘駱賓王’后，頗生感慨，倒也……不是不能。

    *

    而下一個來尋姜沃的，都不是行卷，而是直接來點名薦人的。

    姜沃給眼前的閻立本倒上茶，然后好奇道：“閻尚書新任工部尚書，不忙嗎？”竟然還有空來吏部尋她。

    前任工部尚書閻立德（閻立本兄長），因病致仕，皇帝便將閻立本從將作監(jiān)調(diào)任工部。

    “當(dāng)真是忙的不可開交！”閻立本喝了口茶倒了一會兒苦水，這才說起正事：“但再忙，我也得來給你薦個人！”

    姜沃與閻立本相識十余年，彼此熟絡(luò)到都省略了客套。

    閻立本直接道：“你們吏部再不能放過這個人才，那可是個海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5]

    大有你們吏部要是不錄此人你們就失職了的架勢。

    姜沃不由笑問道；“那我可要請教閻尚書了——這位滄海遺珠是何人？”

    閻立本拿出一封名刺：“并州太原人，現(xiàn)夔州長史狄知遜之子，狄仁杰?！?/br>
    姜沃給閻立本續(xù)茶的手微微一頓。

    她接過了這張名刺。

    半晌后抬頭。

    “閻尚書舉薦，我記下了?！?！

    第110章 權(quán)攬英才

    長安城晨鐘初響。

    延康坊。

    秋初清晨,天氣涼爽宜人，坊中街道上行走的人，較之炎炎夏日多許多。

    挑著擔(dān)子賣貨的小商販也多了不少,一派蓊蔚洇潤的熱鬧煙火氣。

    街上一扇黑油大門向外打開,一個身著胡服的女子走出來,叫住了沿街叫賣桂花糕和鮮桂花的挑擔(dān)人,口中道：“干濕桂花糕各要兩斤，鮮桂花……”

    挑擔(dān)人忙停了下來，邊取了干凈的長筷子,用干荷葉包桂花糕，邊道：“這桂花都篩過了,兩種桂花味兒不同哩。這種味輕煮粥最好,這個香氣足好做點心的?！?/br>
    “那就都要?！焙媚锩棵块_口，都帶了種別樣的爽快和利落。且不必小販慢慢算賬，她很快報出了錢數(shù)，付過銅錢后又轉(zhuǎn)身進門了。

    小販看著這扇黑油大門,很懂行情的判斷出，這里面必然住著個大官。

    因這是一扇后門。

    他常年走街串巷，早知道這間宅子的正門是直接開在坊墻上的——

    朝中有定規(guī),坊內(nèi)所有房舍、店鋪,門都只能向里開在街道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直接將正門開在坊墻上，白日夜間出入,馬車可以不經(jīng)由坊內(nèi)。

    三品大員啊。

    小販又隱約想起，似乎這座宅子，更早的時候,是一個親王的？

    *

    宅院中。

    女親衛(wèi)長吳英穿過層層回廊，來到主院，將買好的桂花糕和鮮桂花帶給正坐在竹椅上坐著看公文的姜侍郎。

    就聽姜侍郎道：“我就各要四塊，別的是給你們買的。”

    吳英也不推辭，清脆地笑應(yīng)了一聲。

    姜沃也笑了：她格外喜歡吳英這種爽利的勁兒，像是夏日里脆生生的青瓜。

    崔朝早準(zhǔn)備好了盤碟，將桂花糕留出幾塊，擱在姜沃面前。

    語氣里卻帶著大廚特有的不甘攀比心問道：“你真覺得比我做的好吃？”

    姜沃含糊道：“都好?！?/br>
    崔朝就低頭去慢慢撥動買來的鮮桂花，風(fēng)吹過，眉眼間如一池春水般微皺。

    姜沃改口：“你的好?！?/br>
    崔朝抬頭含笑，容色更勝院中景致——

    這院中景致可不一般。

    姜沃現(xiàn)在的這座宅子，并不是她夜里會回去陪小公主的小宅。

    而是她做了吏部侍郎后，皇帝按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御賜的大宅。

    事實證明，皇帝很是英明。

    因姜沃在做了‘副知貢舉’后，來走門路的人真是絡(luò)繹不絕。許多朝臣覺得直接到吏部找人，實在是太點眼了，就開始打聽，這位姜侍郎住在哪里。

    這時候朝臣們才驚覺：姜侍郎沒有家族，也未成婚，居然神秘如許，極少有人知道她的家宅何處！

    只有傳言，因先帝與當(dāng)今皆賞賜頗多，以至于她甚有家資。在京中數(shù)間坊子都有宅院，平日具體住在哪里，就說不上來了。

    姜沃自然不愿暴露自己的私人住址。

    好在有皇帝提前給她賜的大宅。

    這座宅子也很有來歷，是先魏王（濮王）李泰的宅子。

    先帝當(dāng)年極溺愛魏王，賜下的延康坊宅子，整整占了四分之一個坊子！

    妥妥屬于超標(biāo)違規(guī)建筑。

    到了李治登基，連四哥本人都不想保留，何況這座父皇賜給四哥的違規(guī)建筑。

    當(dāng)年就下令將這宅子收歸國有，拆除了所有王府規(guī)制的裝潢，然后按照三品官員官邸可占地的大小，改造出了五套挨著的大宅，準(zhǔn)備留待賜與朝臣。

    姜沃得到了御賜的第一套宅院。

    因這套宅子太大，再不能似原來一樣，讓她帶著一兩個女衛(wèi)獨居。

    媚娘還特意將府中人都給她配齊了。

    **

    門外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快速走過這一條長街，路過了幾張一模一樣的黑油大門，都沒有叫賣——他知道這幾間大宅中還未住人，索性省省力氣。

    出得長街，就是延康坊的正門。

    他就在正門外放下了擔(dān)子，吆喝著等路人來買桂花糕。

    小販已然看出這兩個月來，坊中比往日熱鬧許多，也有許多生面孔走過路過。

    他想起了鄰里都在說的傳言——如今貢舉在即，諸州學(xué)子入京備考，自然要各處投卷。

    而那座大宅里，住的正好就是吏部的大官，管著今年貢舉的！

    聽聞近來延康坊內(nèi)的房舍，甭管是租賃還是售賣，都貴了不少。

    小販在坊內(nèi)只有一處祖上留下來的小房，一家子住在里頭，自然不可能輕易賣出去。但聽到坊中房舍漲價，卻也是歡喜的。

    何況人來人往，許多入京學(xué)子來延康坊投名刺和文卷時，也都會順手買些桂花糕吃。

    近來進項頗豐，

    真希望這延康坊，再住進幾位大官?。?/br>
    *

    姜沃也知延康坊的房價持續(xù)走高的消息。

    其實這些年行于朝堂，姜沃對權(quán)力不是沒有深刻認(rèn)識。

    但直到現(xiàn)在，她驚覺自身已經(jīng)能夠帶動房價了。才對如今所擁有的權(quán)力，有了最直觀的認(rèn)識和感受。

    清晨空氣清澈的過分，又帶著絲絲縷縷幽幽桂花香氣，熏人欲醉。

    姜沃就與崔朝說起：“權(quán)勢的滋味，實在如飲醇酒，易令人不知何時醉去?！?/br>
    “若是你發(fā)現(xiàn)我要醉了，可別忘記拿走我的酒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