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圣神皇帝‘推出’她的來歷后，長久怔怔不語，似乎是從‘清醒醉’的狀態(tài)來到了純醉。

    姜握就開口道：“陛下要不要喝點解酒的藥?！?/br>
    然而皇帝置若罔聞。

    又過了片刻，才忽然下定決心似的——

    圣神皇帝直接問道：“你如今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離開這里，可以回家的法子了？”

    姜握張了張口，又無言。

    這句話她實在不知該怎么回答。

    她能離開這里嗎？當(dāng)然是能的，她系統(tǒng)里躺著的那枚紅色骰子，隨時可以走。

    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姜握在默然中，看到圣神皇帝在棋盤上落下了第一子。

    *

    皇帝在棋盤上擺下了第一枚棋子。

    第一步已經(jīng)確定了。

    不用姜握明確回答。她太了解姜握了，觀察她的神態(tài)就明白：原來，她確實可以走，而且，是去留隨她自己心意！

    既然不是天道無常，而是只隨人心。

    那便攻心為上。

    圣神皇帝把第三枚白子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倒不是沒想到什么法子，而是一時法子太多，不知該用哪一個了。

    姜握為人心軟，愛擔(dān)心。

    若在接下來，她假意露出一點猜忌預(yù)備皇儲的心思，她必然就放心不下；亦或是……

    因見皇帝落了兩枚棋子，姜握便也習(xí)慣性，隨手捻了幾枚黑子在掌心，準備放下一枚黑子，如從前一般，與皇帝對弈。

    然而被皇帝止住。

    姜握現(xiàn)在是確定陛下是有些醉了，果然是只有神思清醒。手下卻失了輕重，握人手腕攥的人生疼。

    跟喝醉的人不能講道理。

    姜握并不知皇帝今日為何不與她對弈，但她也不掙扎，就順著道：“好，我不落子。”

    **

    圣神皇帝猶豫了。

    在姜握順從說完‘不落子’之后，不知是不是醉意襲人，皇帝知道不該問的，問了這句話只能動搖她的做法。

    可她還是問出口了——

    皇帝終是忍不住問道：“你的‘故園’，比這里好很多嗎？”

    圣神皇帝就見姜握幾乎是毫不遲疑的頷首，然后認真道：“jiejie，如果可以，我真想帶你去看看我的家鄉(xiāng)。”

    去看看她曾經(jīng)見過的一切，經(jīng)歷過的一切。

    知道不只是幻想，而是人真的可以‘朝游北海暮蒼梧’。去吃她喜歡吃的食物，雖然陛下沒有見過草莓，但她總認定，陛下會跟她一樣喜歡吃草莓的。

    而到了現(xiàn)代，以圣神皇帝的能力和心性，不知又會做出一番什么樣的事業(yè)。

    *

    圣神皇帝攤開手心。

    第三枚白子。

    她終究沒有落在棋盤上。

    姜握感覺到皇帝放開了她的手腕，改為輕輕的拉過去，然后在她手心里放下了那枚白子，替她合攏。

    “回家吧?！?/br>
    圣神皇帝所有的打算，在方才那句話里，都放下了。

    哪怕在酒意中，她依舊清醒：“回?zé)o有風(fēng)雪的故園去吧?！?/br>
    其實她今日的醉酒，以及方才她講給姜握的，非要說她是被‘貶下凡間’的鶴，其實，何嘗不是一種自我的暗示。

    如果她的故鄉(xiāng)不夠好，如果她的到來，是因為故鄉(xiāng)不肯容下她……

    可惜終究不是這樣的。

    那么。

    回家去吧。

    “你放心，朕會始終是個好皇帝?！?/br>
    “朕在一日，上陽宮學(xué)校也好，城建署也好，這滿朝女官也好，都會如舊?！?/br>
    見姜握動了動唇，圣神皇帝也不等她開口，只是自顧自繼續(xù)道：“你也放心，朕說的這個‘朕在一日’，也不是頹喪之語，朕依舊會如從前一般保重自身，以期長壽?！?/br>
    “甚至比你在的時候，會更重保養(yǎng)?！?/br>
    “畢竟，曜初還太年輕了。”

    若姜握不在這里，她反而要撐得更久一些。

    莫要讓這一世心血，曇花一現(xiàn)付之東流。

    到底是酒意漸重，圣神皇帝覺得頭痛。她按了按額頭道：“朕也不會再飲酒了?！?/br>
    既可能傷身，又會失去清醒。

    若她不在，圣神皇帝想，她一定要自己保持清醒。

    能放心醉去睡去的日子，是因為身邊有能安心托底的人。圣神皇帝忽然想到，曾經(jīng)有一日她累極了，把朱筆交給了姜握，自己就那么不管不顧睡了一覺。

    因她醒著就與自己醒著是一樣的。

    自登基以來，她更能體會到那句做皇帝‘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淵駕朽’，既然是駕著腐朽的馬車走在山崖之上，如何能稍有懈??？稍有疏忽就可能車毀人亡。

    想要歇歇的話，只能把韁繩交給信重之人。

    可自今日起，她當(dāng)孤身一人，臨淵駕朽。

    圣神皇帝久久凝望她，見她鶴氅的絳子系的亂七八糟，就又想起她那簡直是‘七零八落’的荷包，和從來都是五根彩線一纏就算是‘長命縷’端午彩繩。

    看來她的家鄉(xiāng)，并不會要求女子都要做什么‘女紅紡織。’

    至此，圣神皇帝都不免替姜握慶幸，還好她是落在了掖庭，且是落在了宮正司，這若是落在尋常人家，亦或是一點差錯落在了‘尚衣局’，豈不是要挨許多餓？當(dāng)年她們在掖庭時就聽過，尚衣局的姑姑有的打罵，有的就罰做不好針線的小宮女餓著。

    如今，宮女都能讀書識字，擅長針線女工不擅讀書的宮女，自然還留在尚衣局的，但若有擅讀書的宮女，自行考出來就是。

    再不必非要留在那里，挨打挨餓了。

    但這與她的家鄉(xiāng)，必然還是不同的。

    圣神皇帝伸出手，解開鶴氅的絳子又替她重新系了一遍，打成規(guī)整而勞穩(wěn)的花結(jié)。

    代馬依風(fēng)。

    鶴歸華表。

    她溫聲道：“回家吧。”！

    第331章 “我回過家了”

    姜握手里的被放了一枚溫?zé)岬钠遄印?/br>
    因屋內(nèi)多有字畫,故而沒有生明火，連熏籠香爐都無。

    其實是有些寒冷的。

    但姜握覺得，手里這枚棋子,被捏的發(fā)熱。

    回家啊……

    姜握望著陛下，也不由收緊了手里這枚棋子。

    她若是實話實說——告知陛下，她是能離開,但她也只會踏入，且是再一次踏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而永遠不可能回到家鄉(xiāng)。

    她的家鄉(xiāng)，就是《彼得·潘》里的永無島。

    對她來說，永遠是夢中童話中的虛構(gòu)之地了。

    若真是如此告知……哪怕她留下來,陛下也一定會很傷心的。

    姜握的目光,落在那句‘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上，思緒電轉(zhuǎn)：這是她昨日才望風(fēng)雪而落的詩文,所以……

    這就是陛下多年‘猜測’，但卻偏偏挑了今日與她說明的緣故嗎？

    想想昨日被嚇到的曜初,又看到陛下甚至連‘我亦飄零久’那幾句詞也收了過來，想必陛下是連師父都尋過了。

    再加上陛下對她來歷的猜測。

    姜握想好了她的回答。

    *

    姜握原是與圣神皇帝隔桌對坐,現(xiàn)在她起身走到皇帝身邊來坐下,并且把她帶來的手爐（感謝裴相提醒的大氅和手爐）放到皇帝手里。

    方才陛下將棋子給她的時候，手心雖是熱的，指尖卻是涼的。

    如此天氣寒冷、心緒大慟又加上酒意,再好的身體素質(zhì)也不能這樣折騰啊。

    若不是服用保心丹的幾個時辰內(nèi)要忌酒，姜握高低得先給陛下含一枚，再說別的。

    圣神皇帝目光一瞬不瞬，望著她起身,又坐于自己身畔——此時皇帝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期望她是何等回答。

    方才那兩遍‘回家吧’說出口，她是又苦又澀，也有著隨即泛上來不可抑制的后悔。

    姜握其實是明白皇帝心理的。

    如果她真的是鶴。

    姜握想了想：陛下現(xiàn)在的心理就是這樣矛盾極了的心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