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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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在心事重重中,倒是也有一種解脫之感。 于是在鎮(zhèn)國公主說出‘不夠’二字后,他坦然認錯。 但…… 他也很坦蕩的表示:守口如瓶只為一點親戚情分,他本心上并不贊同盧堂姨說的任何一個字。 “臣拜的不是女帝,是能令邦國興盛百姓安居,遐邇平夷海清河晏的帝王?!?/br> 這才是臣子欲追隨的帝王。 他頓了頓:“而皇儲之事為國本,若陛下詢問朝臣之意,以臣之見——” “皇儲,當為能承繼圣神皇帝之志者。”而不論什么姓氏、公主與皇子。 作為六部尚書之一,圣神皇帝看好的宰相預備役之一,狄仁杰當然看得出皇帝的立儲傾向。 他是支持的。 其實,作為朝中重臣,狄仁杰與鎮(zhèn)國公主的私交并不多,但在朝上常見。 但近來,每每在朝上見到鎮(zhèn)國公主,狄仁杰都會有一點感慨,就如今日—— 今日公主穿著家常的衣裳,其實比寬大的朝服,身孕更加顯眼一點。 這讓狄仁杰更加清晰地想起:從有孕到現(xiàn)在,鎮(zhèn)國公主一直在上朝,她負責的署衙之事,也從未放下。 她在做一種截然不同的表率。 自圣神皇帝登基以來,如今朝上的很多朝臣,已經(jīng)習慣了朝上有女官。 但,這真是第一次跟有孕的女官一并在朝上。 畢竟原本如城建署、太醫(yī)署內(nèi)或許有女官,但她們本來也不上朝,若有身孕不過是署衙內(nèi)部安排休假就是了。 但圣神皇帝登基后,越來越多的女官出現(xiàn)在朝上,那必然就會帶來一個生育對仕途影響的問題。 鎮(zhèn)國公主是以自己做了一個先例。 倒不是所有女官都得有子嗣,畢竟這朝上許多女官,都是掖庭宮女出身,本身進宮做宮女后就沒打算嫁人生子,有了官職后,更是奔仕途去了。 但有鎮(zhèn)國公主此例,這就是可以選擇的事兒了。許多如裴寧一般已經(jīng)成家的女官,不用擔心一旦有孕,就得離開朝堂去保胎,甚至再也回不來。 而狄仁杰時常能在鎮(zhèn)國公主身上看到圣神皇帝的影子。 他還記得,太平公主和殷王李旦,也是在陛下‘二圣臨朝’后才出生的。 那時候的‘武皇后’,也是有孕亦上朝,亦cao持庶政的。 ** 就在這一年的五月田假,神都中漸漸刮起了一陣流言蜚語。 圣神皇帝看重娘家子侄,甚至將武家子孫封王和親,正是一種只認武氏為‘自家人’的代表。 然而世家還在文火慢煮,準備先放出點流言捧一捧武氏宗親,讓圣神皇帝為子女和娘家頭疼,朝上就發(fā)生了新的變故。 六月一日大朝會,御史大夫元萬頃(前北門學士,從先帝一朝起就是皇帝的人)呈上了一道奏疏。 并非他自己的奏疏,而是代為呈奏。 是武承嗣狀告崔族遺孀盧氏! 說起來,在宅中苦思冥想如何討好皇帝姑媽的武承嗣,在‘偶然’探聽到盧家此事時,真如天上掉下來個金元寶一樣,當晚覺也不睡了,直接寫成奏疏! 只可惜他如今還是白身,自己無法上朝,只好走流程,請御史臺代呈。 而圣神皇帝接下來的做法,也讓武承嗣堅信自己做的沒錯—— 皇帝給了他個金吾衛(wèi)內(nèi)的官職,讓他去調(diào)查此事。 武承嗣大為振奮:果然這條路沒錯,討好到了皇帝姑媽! 而武承嗣此人,為了自己出頭,自然是不遺余力的。他當即以盧氏為中心點,開始順藤摸瓜,去搜羅往日與盧氏走的近的世家。 以為自己只負責在暗處煽風點火,站干岸看笑話的世家,忽然發(fā)現(xiàn),一轉(zhuǎn)頭火燒到自己來了! ** 武承嗣如同脫韁的鬣狗一樣開始到處搜羅世家罪證,對姜握自然沒什么影響。 武承嗣比武三思聰明的一點在于,他更會看皇帝的臉色。 所以不但沒想過跟‘大司徒聯(lián)姻’這種攀附事,反而在欲拜訪姜府而吃了閉門羹后,就非常識趣再也不來了。 而因盧氏之事牽扯到狄仁杰,于是在六月初的夏夜,姜握與崔朝在院中樹下閑坐之時,不免提到了當年初見狄仁杰的情形。 姜握道:“那日我坐在屏風后,聽著狄懷英的聲音,忽然想到初次見他的時候……” 她捧著茶杯,徐徐道:“整整三十年過去了啊?!?/br> 真快。 而曜初,也已然到了她當年的年紀。 崔朝亦想起了舊事。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長安城的延康坊——那是先帝把從前魏王李泰的超規(guī)格宅院直接沒收,拆成了五套房舍,分給了他看重的臣子??梢哉f是非常標準的先帝做派。 不只記得宅院之事,崔朝甚至還記得那一天,延康坊中賣的好桂花糕,有女親衛(wèi)買了送進來。 他甚至還記得那日,她吃桂花糕的樣子。 就這樣,過去了三十年嗎? 姜握慢慢算道:“那一年,狄懷英是二十四歲?!?/br> 狄仁杰比她小六歲,她那一年剛過而立之年。是做了吏部侍郎后,第一年參與貢舉事,是做王老尚書的副手。 如今……王老尚書早已不在世了。 他老人家從宰相位上致仕后,就離開長安歸鄉(xiāng)養(yǎng)老。故而他的喪儀,姜握也好,裴行儉也好,這些舊日下屬都無法親至,一應喪儀之禮都是托王神玉帶去的。 而今,不但當年帶著姜握的王老尚書不在了,當年引薦狄仁杰給她的閻立本也已然過世。 有時候,常常見面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彼此的變化。尤其是年少就相識的人更是如此。 因此在她的印象里,總是下意識將狄仁杰認作當年面貌。 然而看不見面容,坐在屏風后,只聽著狄仁杰的聲音,姜握才更加意識到——他也早不再是,當年去姜宅見她的青年了。 甚至孫女都是能去上陽宮念書的年紀。 而她多年的朋友和同僚,也都未被歲月遺忘。 就在端午前,王神玉還與她玩笑道:“等儲君之事塵埃落定,我便能夠致仕了吧。我可也是年過七旬,都望著八十的人了,陛下不會真留我在朝堂到九十這般無情吧!” 又說起劉仁軌——問她要給劉相的八十五歲壽筵送什么大禮。 歲月如刀。 “有人把生命比作讀書。”姜握手里拿的是最新的報紙,上面刊登著王勃最新的廣告文,寫的是鉛筆。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往前走,人亦在年年歲歲中老去。 兩個人一起看廊下日落月升,星辰漫天。 崔朝聽到她的聲音輕如夏夜中的薄霧。 “死亡就像人在黃昏時分讀書。讀啊讀,沒有察覺光線漸暗?!?/br> “直到讀書的人停下來休息,才猛然發(fā)現(xiàn)白天已經(jīng)過去,天已經(jīng)很暗,再低頭看書卻什么都看不清了,書頁已不再有意義?!盵1] 或許是有這樣一個夜晚,或許是早有心理預期—— 當姜握收到晉陽公主自華原送來的訃告,告知她孫神醫(yī)仙逝后,姜握的內(nèi)心,與其說是大悲大痛,不如說是一種孤山寂嶺,大雪紛飛之感。 第345章 武承嗣狀告大司徒 這一年六月,盛夏連雨,土地氤潤。 上陽宮醫(yī)學院內(nèi)的藥草生長的很好。 當年建上陽宮學之時,奇花異草全都由辛相挪走,變成了辦學經(jīng)費。故而去歲學校成立之初,各殿各宮多有空地。 然而這一年下來,各學院已然都種了與本學院特質(zhì)相宜的花木,俱擢穎挺挺,盛夏則榮。 如農(nóng)學院多種果樹、醫(yī)學院多栽常見藥草,文學院則是各學生眾籌,原本的奇花異草無了,就從各家府上薅羊毛,挪來些賞心悅目的花草,以便吟詩作對…… * 這一日,黃芪沒有穿碧色官服,而是換了一身素色常服,與其余神色哀凄的同學們一起,走入醫(yī)學院。 她也看到不只有醫(yī)學院的同學,還有許多旁的學院的學子,以及女校的學生,今日都來到了醫(yī)學院。 路過庭院,夏日草木敷榮,藥香滿園。 醫(yī)學院自有專門的藥圃,但庭院中也蔓種了些好養(yǎng)活的常見草藥,譬如黃連、春生苗等。旁的學院學生有時候來采兩株也無妨,黃芪她們還會細心告知人如何用這些藥草。 六月里,正是這些草藥繁茂之時。 院中無風,草木亦寂靜如默哀。 * 黃芪走到醫(yī)學院的大堂內(nèi),看到這一年來看的無比熟稔的畫像——開學的那一日,她一進門就見到墻上掛著一張榮譽院長的畫像,親切的老者,正是孫神醫(yī)的面容。 而外面的名人廊上,則掛著歷代名醫(yī)先人的畫像:扁鵲,華佗,張仲景…… 然今日,孫神醫(yī)的畫像,要挪至先人中去了。 黃芪在人群中站定。 這日醫(yī)學院大堂站了許多人,卻很是安靜,只有大司徒的聲音——醫(yī)學院院長晉陽公主尚在華原料理孫神醫(yī)的喪儀未歸,故而今日是由大司徒主持挪動畫像之儀。 “……扶危拯弱,方藥絕倫。巍巍堂堂,名魁大醫(yī)。醫(yī)門之圣,百代之師……” 這是圣神皇帝寫給孫神醫(yī)的悼文。 大司徒念悼文的時候,大堂內(nèi)尚且能保持一片肅靜。 然而在醫(yī)學院的幾位老師攀著梯子,小心翼翼把孫神醫(yī)畫像從銀鉤上取下來的那一刻,輕輕的‘咔噠’之聲,是畫像上的銀鈕離開掛鉤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