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一愣。

    ——魯元什么時候去淮南了？

    他根本沒有派魯元做任何事情。

    不過被斥衛(wèi)這么一說，他才想起回宮的這段時間不曾見魯元，當(dāng)初他為收買人心把魯元嫁給張敖，不過月余他便后悔了，后來想把魯元和親匈奴，除卻政治目的外，他也著實看不上張敖。

    ——當(dāng)然，和親的事情被呂雉阻止。

    這件事之后，呂雉便把魯元留在宮中，剛成婚不到兩年便兩地分居，魯元與張敖的夫妻關(guān)系名存實亡。

    此時他無論是身為人父還是天子，都該阻止這種荒唐事，但他的確不喜張敖，便對呂雉聽之任之，想著哪日由呂雉出面，讓二人和離，再給魯元挑選一個青年才俊為夫婿。

    張敖之父是率眾來投，他許其封王列土，而今把張敖貶王為侯已是過河拆橋，再插手他的婚姻便顯得過于不地道，但呂雉便沒有這種顧慮了，當(dāng)初他讓魯元嫁給張敖時，她便嫌張敖年齡大，嫌張敖身邊女人多，與跟他鬧過好幾場，她既然不滿意這段婚事，那由她出面干涉再正常不過。

    但不知為什么，呂雉并沒有讓魯元與張敖和離，更沒有再給魯元找一個年輕夫婿，而是直接把魯元帶在自己身邊。

    他偶爾見了魯元，也會問呂雉幾句，說這樣下去不是事，要么和離，要么回去跟張敖好好過日子。

    呂雉對他心里有氣，一聽他提起這件事更是氣上加氣，冷聲冷語說的話幾乎能掀翻他的天靈蓋。

    倆人為這事吵得多了，他便懶得再問，隨著呂雉去折騰。

    ——直到今日聽斥衛(wèi)說魯元勸服了黥布。

    這怎么可能？！

    他回頭看呂雉，呂雉難得面帶淺笑，眼底帶著些本該如此的欣慰，仿佛魯元不是柔弱沒有主見的公主，而是合該繼承萬里江山的繼承人。

    ——她與呂雉一樣手段過人，堅韌聰慧。

    “……”

    一定是他沒睡醒。

    “你方才說了什么？”

    劉邦收回視線，回頭問斥衛(wèi)，“再說一遍?！?/br>
    不用打仗，斥衛(wèi)比劉邦更興奮，怕劉邦不相信，他連忙取出兩卷絹帛，舉手奉上，“陛下請看。”

    “此為淮南王國相的親筆書信，陛下一看便知?！?/br>
    親衛(wèi)忙不迭密信，雙手捧給劉邦。

    劉邦蕩開絹帛，直接在臺階上看起來。

    當(dāng)初他看黥布一身反骨，便挑了個黥布的死對頭過去做淮南王的國相，用來監(jiān)視黥布提防他謀反，而今看來果然沒有選錯，淮南之地稍微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能八百里加急給他報信。

    這位國相是他沛縣一同出來的老熟人，多年的歷練終于讓這位國相把字跡寫得工整，他一目十行看下去，很快將內(nèi)容看完，看完之后，他捏著絹帛的手指微微一緊，眼皮重重跳了一下，然后視線重新落在信件的開頭上。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他這一次看得更仔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生怕自己上了年齡眼睛不好使，而導(dǎo)致自己看錯了內(nèi)容。

    但這次看到的東西跟剛才完全一樣。

    ——黥布不僅愿意交出兵權(quán)，還愿意與原來的趙王張敖一樣降王為侯，甚至為了讓他放心，還準(zhǔn)備請立一個才十一歲的女娃娃當(dāng)繼承人。

    絕世悍將立了一個十一歲的女娃娃？

    這跟自斷門楣有什么區(qū)別？！

    這種荒唐事，戲文里都不敢編！

    可又偏偏發(fā)生了，國相不會騙他，也沒道理騙他，這事必然是真的。

    ——黥布愿意交出兵權(quán)。

    他不用一把年齡再去遠征打仗了。

    這事兒荒唐的像是天上掉餡餅，劉邦緩了好一會兒沒緩過來。

    他回頭看呂雉，呂雉眉梢微挑，顯然對一切盡在掌握，但他對這事兒沒掌握，心里且驚且喜，親衛(wèi)在他面前，他按著親衛(wèi)胳膊，緩緩坐在臺階上。

    呂雉在他身后的臺階，他抬手揚了揚手里的絹帛，好一會兒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你做的？”

    “怎么做到的？！”

    ——他根本不相信魯元有能勸說英布的實力。

    要是他女兒這么能干，他還拼死拼活打天下做什么？

    哪個不服他，派他女兒勸一波就好了，反正三寸不爛之舌能敵百萬雄兵，不用白不用。

    “陛下雖老，可余威仍在，黥布再怎樣悍勇，也只能屈居陛下之下?！?/br>
    呂雉難得奉承他一句，“黥布乃一把雙刃劍，國之儲君若懦弱無能，陛下必除黥布以絕后患?！?/br>
    “可若是，大漢王朝的下一位主人能彈壓得了他，黥布的悍勇，便是刺向外敵最為鋒利的一把劍?！?/br>
    此話頗有道理，劉邦心中一痛。

    ——但凡他的繼承人有他一半的能力，他也不至于將功臣宿將屠個大半。

    當(dāng)然，也有功臣宿將自己找死的原因。

    比如說，那個在他危難之際挾持他，讓他不得不封王的韓信。

    軍事能力沒得說，四面楚歌把項羽打到絕望自刎，可性格也沒得說。

    ——一身反骨比英布更突出，幾乎把我要謀反寫在腦門上。

    “不錯?！?/br>
    劉邦頷首，“可惜大漢沒那么好命，沒那種繼承人。”

    “有。”

    呂雉眉梢微挑，“比如我，我?！?/br>
    “……”

    劉邦噎了一瞬，“你想得美！”

    呂雉懶得理會劉邦。

    在臺階處站了太久，她直接轉(zhuǎn)身進殿。

    “娥姁，我待你不薄吧？”

    劉邦跟著一同進殿，“我是喜歡戚夫人，但也沒廢你吧？你的皇后之位是不是好好的？”

    “你不讓魯元和親，我同意了?！?/br>
    “你不許我廢太子，我也同意了?！?/br>
    “捫心自問，我待你夠意思了?！?/br>
    “你能不能將心比心，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

    這話簡直強詞奪理，呂雉動作微頓，腳步停了下來，劉邦沒提防她突然停下，險些一頭撞在她身上，幸好戰(zhàn)場里廝殺出來的人反應(yīng)快，他堪堪穩(wěn)住身體，腳踩在是呂雉裙擺上。

    “起開！”

    呂雉最煩劉邦這副什么都不講究的模樣，回身抬手便扯裙擺。

    劉邦從那繁瑣料子跳下來，仍在自說自話，“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了，你別再惦記學(xué)阿武了，成不？”

    “陛下是要我在陛下百年之后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呂雉冷笑，“陛下可想好了？那時候我再取，便不止血流成河了?！?/br>
    “……”

    不，他沒想好。

    但就這么把萬里江山拱手相送，他又不甘心。

    劉邦雙手揣著胳膊，比赴鴻門宴時都糾結(jié)，“皇天后土，我為皇帝，你為皇后，你有什么不滿足的？”

    “再說了，你若臨朝稱制，其待遇便與皇帝一樣，稱朕，行詔，功臣列侯皆喚你陛下。1”

    “何必巴巴再跟阿武一樣，特意再去走那一道？”

    ——他之前看得真切，阿武臨朝稱制時不曾稱朕，底下的人更不曾喚她陛下，想來那個時候?qū)ε邮`頗多，這種尊稱只能獨屬天子一人，哪怕太后臨朝稱制，也不得妄自加稱，所以阿武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奪了李唐的江山。

    可他漢朝不一樣。

    太后可臨朝稱制，皇后也掌兵權(quán)2，著實沒必要再去折騰這一遭。

    人到中年，相看兩厭，跟劉邦多說幾句話，呂雉覺得自己都會折壽，便沒理會他，直接把自己擬好的詔書拿出來，“陛下若無異議，這道詔書今日便發(fā)?！?/br>
    詔書上寫的是什么，劉邦不用看都知道，抄著胳膊盤腿坐在小秤上，“我不發(fā)。”

    “不廢，不立?！?/br>
    呂雉臉色冷了下去，“陛下想反悔？”

    劉邦道，“魯元乃外嫁女——”

    “她可以不嫁?！?/br>
    呂雉想也不想便打斷劉邦的話，“民間有招贅，我們未嘗不可?！?/br>
    “若你擔(dān)心贅婿反噬，我們大可去父留子?！?/br>
    劉邦一愣。

    理是這個理，兒媳婦生的未必是他老劉家的種，但女兒肚子里的，身上絕對流著老劉家的血。

    可他有子八人，卻將萬里江山給一女子，他心里著實不甘。

    “盈兒懦弱，魯元又好到哪去？”

    劉邦不屑一顧，“所謂的勸英布放棄兵權(quán)，全是你在背后cao弄，帶只狗過去都能辦成?！?/br>
    “至于你說的收南越，滅匈奴，更是沒影的事兒。我怎么可能為沒影的事情去廢立儲君？”

    呂雉瞬間明了。

    劉邦從來不是一個慈愛的父親，最起碼對她的子女不是，但在國之大事上，他從來是以國事為先，不拘小節(jié)，不懼罵名。

    他能在項羽烹他父親之際說上一句分我一杯羹，在沒得到江山之前能容忍韓信的爛脾氣，更能為了國家穩(wěn)定將唯一的女兒和親匈奴。

    對于這樣的帝王，他對繼承人的要求只有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