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于看慣赫赫之功卻不得善終的功臣列侯來講，無疑是一個讓他們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誘惑。

    而她，再百年之后的評價必會高于劉邦。

    甚至哪怕日后她的繼承人再度被男人推翻，她所建立的女子執(zhí)政世界不復(fù)存在，但她的功績——與世長存。

    于是呂雉攏著衣袖，靜靜看著這個跪在自己面前以墻頭草著稱的曲逆侯陳平，難得沒有對他擺出一張冷臉，而是饒有興致問他，“曲逆侯好大的膽子，這種話都敢說。”

    “難道不怕陛下聽到之后會治你的重罪嗎？”

    “此話有何不敢說？”

    陳平微微一笑，微拱手，端的是忠肝義膽的磊落清明，“此話縱然到了陛下那里，臣也敢說?！?/br>
    “公主有膽有謀，謙和博學(xué)，既有陛下征戰(zhàn)四方的雄風(fēng)，又有娘娘佐定天下的剛毅，似公主這般人物，閱盡古籍也尋不出幾個來?！?/br>
    陳平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公主若為男子，則必是儲君之不二人選?！?/br>
    “可公主文治武功如此，又何必以男女之別而拘之？”

    “臣斗膽，向娘娘進(jìn)言?！?/br>
    陳平拜倒在地，聲音低沉，“公主若為儲君，是我陛下娘娘之福，是大漢江山之福，更是九州百姓之福?！?/br>
    “懇請娘娘容臣明日啟奏陛下，廢太子，改立公主為儲君?！?/br>
    陳平一字一頓道。

    呂后笑了起來，“曲逆侯的忠心我看到了?！?/br>
    “但你與公主素?zé)o往來，更無相知，此事不該由你提起。”

    ——想要從龍之功？

    那也得看她給不給。

    “若你不知公主而請奏立公主，于陛下之言，是趨炎附勢的不得已而為之?！?/br>
    呂后聲音不急不緩，“陛下不僅不會準(zhǔn)了你的奏請，還會覺得我私交朝臣，圖謀大位?！?/br>
    陳平呼吸一頓，莫名緊張起來。

    ——娘娘拒絕他的投誠？

    不應(yīng)該啊。

    招攬人心最有效的方法是招攬自己的死敵。

    因為只有這樣，你寬厚仁和的名聲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出去。

    ——看，她連死敵都能容得下，又有什么是她容不下的？

    所謂不拘一格降人才，降的就是他這種死敵人才。

    在得知天幕預(yù)警的那一刻，他與周勃灌嬰的慌亂不同，他幾乎篤定呂后不會殺他。

    原因太簡單，呂后縱是做給旁人看，也會讓他體體面面退場，而不是誅滅三族以泄私憤。

    那不是一個成熟統(tǒng)治者該做的事情，尤其是當(dāng)這個統(tǒng)治者是呂后。

    ——她的野心遠(yuǎn)在男人之上，其堅韌也在男人之上，她不會為了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把自己置于眾矢之的。

    她必會包容他。

    甚至還會做出不計前嫌的模樣來，以此來告知天下列侯功臣，她呂雉有容忍雅量，與兔死狗烹的劉邦完全不同，你們只有投于我的麾下才能免除一死。

    他一直有這種預(yù)感。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機(jī)會。

    周勃與灌嬰如熱鍋上螞蟻，甚至連辭官歸隱的事情都想好了，他卻不同，他正常上朝，正常理政，對于呂鬚散布的謠言毫不放在心上。

    ——因為他知道呂后總有一天會找他。

    而這一天，很快便會到來。

    當(dāng)科舉新政推出，當(dāng)女子可有繼承權(quán)，當(dāng)公主開府治事又領(lǐng)兵出征時，他知道這個機(jī)會來了。

    ——這是呂后對他拋出的橄欖枝，他若能接下，不僅能保自己官運亨通，更能保子孫后世富貴榮華。

    所以他來了。

    南越大捷的消息傳來，他便遣人向皇后遞拜帖。

    哪怕前幾次他的帖子直接被審食其扔在地上，他也毫不在意。

    ——呂后也要面子的，不會輕易接受他的示好。

    沒關(guān)系，多來幾次便好了。

    他不著急。

    果不其然，在他連續(xù)遞了數(shù)日的帖子之后，呂后果然召見他了，雖然呂后冷淡，宮人更是沒什么好臉，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呂后會接受他的示好，他的官爵能保住，子孫后代的繁華永享更是理所當(dāng)然。

    直到他聽到呂后的婉拒。

    不，不僅是婉拒，那幾乎是明晃晃的拒絕，明晃晃把她不接受他的投誠說給他聽。

    陳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底哪里出問題了？

    呂后想招攬人心，便繞不開他，想功臣列侯為她所用，更是需要以他作則。

    ——所以她怎會不接受他的示好？！

    這絕不可能！

    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陳平抬起頭，“娘娘？”

    ——絕對是他聽錯了！

    呂后不可能不與他重修舊好！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呂后只是挑眉看著他，似乎對他的反應(yīng)毫不意外，甚至因為他的反應(yīng)而讓讓一雙有些凌厲的眼眸有了一絲絲的揶揄，“怎么，曲逆侯沒有聽懂我的話？”

    “若是沒有聽懂，我便再與曲逆侯說一遍，畢竟曲逆侯上了年齡，耳朵不好使也在情理之中?！?/br>
    陳平臉色微微一變。

    ——這是折辱！

    “曲逆侯聽好了?！?/br>
    呂雉難得有了笑臉，“我與陛下多年夫妻，情深義重，豈會為曲逆侯的三言兩語便鬧得夫妻離心？”

    “曲逆侯未免也太看重自己。”

    陳平身體一僵，臉上再無血色。

    呂后、呂后竟然拒絕他的投誠？！

    不！

    這絕不可能！

    “娘娘，臣知娘娘與陛下情深義重，更不敢離間娘娘與陛下的夫妻感情?！?/br>
    陳平慌了一瞬，連忙說道，“臣之所以請立公主為儲君，實在是為娘娘考慮，為天下萬民考慮??！”

    “天幕已然有預(yù)警，太子殿下非明君之選。”

    陳平指了一下窗外天幕，又迅速拱手，一拜到地，“娘娘不應(yīng)該顧惜母子之情，便逆天而行護(hù)住太子的儲君之位?。　?/br>
    “娘娘，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自己的子孫后代著想??！”

    “娘娘——”

    “好一個赤膽忠心的曲逆侯！”

    屏風(fēng)后響起一個威嚴(yán)男聲，陳平瞳孔微縮，聲音瞬間戛然而止。

    ——那是大漢天子劉邦的聲音，更是他即將背棄的舊主。

    他的確算無遺策，猜到了呂后迫于形勢不得不與他和樂融融，也猜到了呂后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請奏廢太子，更猜到了自己有朝一日會與陛下撕破臉，徹底站到呂后這一邊，但他唯一沒有猜到的是，呂后此人心機(jī)深不可測，要強如她，不會容忍任何人拿捏算計她。

    縱然算計，那也是她算計旁人，而不是旁人算計他——

    呂后召見他不是接了他的橄欖枝，更不是接受他的投效以此邀買人心，而是讓他與劉邦君臣離心，再無和緩余地，讓他只能跟著她一條路走到黑，讓他余生再無左右橫跳的機(jī)會！

    陳平身體一軟，整個人伏在地板上。

    ——既然再無選擇，那便不再選擇。

    呂后雖狠辣，但遠(yuǎn)不及劉邦。

    二者選其一，他選呂后。

    須臾間，陳平做了選擇，他抬頭，向屏風(fēng)方向拜了一拜，聲音徐徐而沉穩(wěn)，絲毫不見被迫做出選擇的慌亂，“陛下謬贊?！?/br>
    “臣方才之言，皆為肺腑之言，皆為陛下皇后，九州百姓，絕無半點私心——”

    “你小子全部都是私心！”

    劉邦再也聽不下去，一腳踹翻屏風(fēng)，踩著屏風(fēng)從里面走出來，迎面看到陳平脊背挺得筆直，凜然不懼，他不由得怒由心起，揪著陳平衣襟把人揪起來，唾沫星子直往人臉上噴，“你什么時候有憂國憂民之志了？！”

    呂雉懶懶挑眉。

    ——這才對嘛。

    她宮里冷清慣了，早就該熱鬧熱鬧了。

    于是她對審食其勾勾手，審食其會意，手一揮，殿內(nèi)侍奉著的小宮人殷勤送上點心果盤一碟碟，審食其則更加貼心，怕她靠著不舒服，從內(nèi)殿里取了兩個引枕放在她身后，她便斜靠在引枕上，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瞧著殿內(nèi)少有的熱鬧。

    ——這樣哪夠啊？

    再來點，這種熱鬧她喜歡看！

    陳平被噴了滿臉，眼睛有些睜不開。

    但這不是最要緊的，他跟隨劉邦多年，知道劉邦這人不拘小節(jié)，有時候情緒上頭，離得近的人總會遭殃，這很正常，他見怪不怪。

    他擔(dān)心的是另一點——

    劉邦是馬背上打天下的草莽天子，別看現(xiàn)在上了年齡，但身體還是非常強壯的，遠(yuǎn)不是他這種謀臣可以抗衡的，他要是氣急了，這一拳頭下來，他這小身板可遭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