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沒有接話。

    ——因為這個世界的確容不下。

    “所以，阿姐要去哪？”

    過了好一會兒，李世民聲音酸澀問道。

    “去天幕所說的廣袤之地?！?/br>
    李瓊?cè)A道。

    她也曾暢想過，留下來，與世民一起建立一個新的朝代，一個女子可以與男子享有同樣權(quán)利的全新的國度。

    可是她自幼生活在這片土地，她太清楚這里的子民自幼所受的教育是怎樣的，也太清楚自己的二弟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不可能為旁人的傀儡，更不可能與另一人平享權(quán)力。

    所以她留下來的結(jié)果，無非是玄武門之際多一顆人頭。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她斗贏了世民，她成了九州天下的主宰，她可以在廢墟之上建立她的政權(quán)，讓她的功績?nèi)f世永傳。

    ——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如果世民是大兄那種廢物，那她以不世戰(zhàn)功輕而易舉便能收攏武將的心，將權(quán)力緊緊攥在自己手里。

    她不會容忍自己的軍權(quán)一步步被削弱，不會甘心成為下葬都要被臣子們質(zhì)疑的公主，所以在阿耶有意打壓她而抬舉建成之際，她便會如世民一樣發(fā)動兵變，奪得大唐江山。

    奪了江山，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阿耶是因為是她的阿耶所以他能做了皇帝，而不是因為他是李淵而為帝，大唐真正的開國皇帝是她，她的戰(zhàn)功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所以她坐得穩(wěn)大唐江山，也有底氣與能力推行讓女子享有與男子一樣的權(quán)力。

    可世民不是大兄那種廢物。

    哪怕沒有天幕的盛贊，他的能力她也看在眼里，單兵匹馬退突厥，少年將軍揮師南下，勢如破竹，一如她虎踞關(guān)中威赫一方，世民與她的軍事能力在伯仲之間。

    伯仲之間，便很難分出勝負。

    天下為棋，便天下永無寧日，直至她與世民兩人之中有一人死去，這場亂世才會結(jié)束。

    可這是她能想到的一旦與世民徹底決裂的最好的結(jié)果。

    她與世民旗鼓相當?shù)那闆r下，影響勝負的便只有其他因素，比如說身份，比如說世民為男子的身份天然便比她更受天下人的擁戴。

    在武將們有世民這種雄主的情況下，他們怎么可能會選擇身為女子的她？

    而阿耶將她以軍禮下葬，臣子們齊齊反對更是足以證明臣子們的選擇。

    ——盡管她戰(zhàn)功赫赫，盡管她打下關(guān)中，可在臣子們眼里，她仍是沒有資格以軍禮下葬的女子。

    在這個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華夏大地，但凡有其他選擇，臣民們都不會擁立一個女子為帝。

    而她，是女子，是沒有資格與男子同臺競爭的女子。

    可那又如何？

    女子之身是她最大的桎梏，但她從不以身為女子而自卑自賤，是這個世道的錯，并非她的錯。

    世道錯了，她便建立一個新的世道。

    她是九天翱翔的鳳，她不應(yīng)該被這個該死的世道困守在生她養(yǎng)她卻又無比嫌棄她的華夏大地。

    李瓊?cè)A笑了笑，“這個地方容不得我，我又何必為了這個地方拋頭顱灑熱血？”

    “天下之大，容得下兩個空前強盛的國家?！?/br>
    李世民皺了皺眉，“阿姐該有這種想法，但又不該有這種想法?！?/br>
    沙盤之上，再無兵將旗幟，只剩兩座遙遙相望的大本營。

    ——她與世民又是平局。

    “我贏不得阿姐，阿姐也贏不得我，這是死局?！?/br>
    李世民嘆了一聲，抬頭看向李瓊?cè)A，“可是阿姐，人生不止有針鋒相對的對抗，還有相輔相成，互相成就?！?/br>
    “我也曾為軍費煩憂，招募胡人往來通商，接觸得多了，對胡人的地方也略知一二?！?/br>
    “而今我只身一人來到阿姐這里，是奉阿耶之命請求阿姐領(lǐng)兵相助，但此時李密王世充竇建德等人已結(jié)成聯(lián)盟，一同圍剿阿耶的軍隊，三五萬人到了那，不過是杯水車薪，白白送命?！?/br>
    “可盡管如此，我仍舊想借阿姐一萬兵力?！?/br>
    李世民推平自己的大本營，對著座位上的李瓊?cè)A深深鞠躬，“世民不才，解不了阿耶的困局，故而向阿姐借些兵力，遠赴蠻荒之地，建立新的大唐?！?/br>
    李瓊?cè)A秀眉微動，“你要蠻荒之地？”

    “不然呢？”

    李世民攤了攤手，“拿三五萬人與幾十萬人硬碰硬？”

    李瓊?cè)A意味深長看了一眼李世民。

    “阿姐，你別笑我。”

    李世民有些扛不住李瓊?cè)A的視線，笑著揉了下眉心，“李密他們雖人多勢眾，但若逐個擊破，我是能夠做到的，蕩平群雄一統(tǒng)天下不過是時間問題?！?/br>
    “可若是他們聯(lián)合起來一致對外，我便有些棘手了?！?/br>
    他們此時的困局雖是天幕造成，可天幕的話也讓他豁然開朗。

    天下很大，華夏之地只是其中一個，他們沒必要拘泥于華夏的九州大地，他們可以去外面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同樣精彩。

    “這種情況下，反倒不如劍走偏鋒，去其他地方建立一個新的國度?！?/br>
    李世民實話實說，“我與胡人聊過，知曉他們的國家是什么情況，做他們的王，比做李密竇建德他們的對手容易得多?！?/br>
    “一萬，我只需一萬人，便能在異國他鄉(xiāng)建立一個新的大唐?！?/br>
    “沒有華夏大地，我一樣能成為四夷賓服的天可汗?！?/br>
    清朗聲音響在中軍大帳。

    滿滿都是恣意張狂的意氣風發(fā)。

    李瓊?cè)A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面前少年，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

    ——若她是兒郎，當與世民一樣，活得這般熱烈又這般瀟灑，有著舍我其誰的豪氣與傲氣。

    但她是女子。

    但她不該被女子身份所束縛。

    哪怕身為女子，也不該被這個荒唐的世道抹去她該有的豪氣與傲氣。

    半息后，李瓊?cè)A悠悠笑了起來。

    “不必?！?/br>
    她展眉笑著，眉眼間不再是風平浪靜的淡漠，而是與李世民如出一轍的意氣風發(fā)，“我比你更向往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當是我的天下?！?/br>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生而尊貴，有人潦草一生。

    生而尊貴的人生來便得到更多的偏愛，潦草一生的困居一方小院蹉跎終生。

    世界就是這么一個世界，規(guī)則就是這樣的規(guī)則。

    她不喜歡，便由她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與規(guī)則。

    是夜，李瓊?cè)A動員三軍。

    背井離鄉(xiāng)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跟隨她去一個她們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對麾下士兵并不抱有太高的期望，七萬人馬，有一萬人愿意跟她走，便是她身為主將的成功。

    但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支由她一手創(chuàng)建的娘子軍，竟有大半人愿意隨她到任何地方。

    甚至不止娘子軍，前來投奔她的關(guān)中女子不計其數(shù)，她們熱切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希望。

    “娘子，我們愿意跟你走！”

    “什么背井離鄉(xiāng)，我們不在乎！”

    “一個容不下我們的地方，算什么家鄉(xiāng)？！”

    追隨她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她站在高臺之上，看著不計其數(shù)的女郎，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厭倦了這個該死的世界。

    ——這個明明由女子孕育而出卻又狠狠將女子踩在腳下的地方。

    “我們一起走。”

    李瓊?cè)A朗聲開口，“建立屬于我們自己的國度！”

    是夜，李瓊?cè)A放棄鎮(zhèn)守數(shù)月的關(guān)中之地，一路向西進發(fā)。

    路上并不好走，但追隨她的人卻越來越多，有只身一人前來投奔，有拖著奄奄一息的女兒前來求她們救命，她似乎成為掙扎在人間煉獄之中的女人心頭的一盞明燈，她們篤信只要跟著她，她們便能過上好日子。

    ——不再被欺辱，不再被忽略，不再為人附庸的好日子。

    而這樣的好日子也很快到來。

    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戰(zhàn)斗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且這些地方極其落后，有些地方甚至是茹毛飲血的蠻荒之地，李瓊?cè)A的到來短暫引起當?shù)厝说膕ao動之后，當?shù)厝撕芸毂焕瞽側(cè)A所折服。

    與男人的攻城掠陣不同，女性擴張領(lǐng)土的方式更為溫和，先進的技術(shù)，充足的糧食，還有精美的絲綢與瓷器，這些東西足以讓吃不飽穿不暖的當?shù)厝藢⒗瞽側(cè)A奉為神祇。

    華夏文明最為強大的地方在與她可以吸納包容周圍文化，然后將他們同化，成為自己的一員。

    曾經(jīng)的南蠻北狄東夷西戎，都以這種方式加入華夏文明，而李瓊?cè)A所到的地方也很快走到這一步。

    新的文明就此誕生。

    但這一次不再是華夏文明，而是新的文明就此誕生。

    ——李瓊?cè)A是她們的神祇，是她們頂禮膜拜的救世主。

    她們的國家，叫昭。

    其功昭昭，其德烈烈。

    “皇母，大唐的使臣來了?！?/br>
    女皇挑簾而入。

    “大唐？”

    白發(fā)蒼蒼早已不問世事的李瓊?cè)A笑了一下，“是故人之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