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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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家,還有三日。 今日天陰,寒風(fēng)稍見刺骨。 譽清失眠依舊,未見好轉(zhuǎn)。好在夜里咳血有緩,不必掩聲離塌。 譽清早早吩咐三妹準(zhǔn)備我過冬的寒衣,材質(zhì)款式深有講究。根據(jù)腰腹即將隆大的尺圍,從今至臨產(chǎn),他都有估算。 晨食過后,譽清拉著我試衣。他摸索著領(lǐng)口系扣,環(huán)摟著腰身系帶,動作嫻熟,不知我身上衣他經(jīng)手幾番。我笑他,手執(zhí)筆墨的文人雅士,竟也涉獵針線功夫。 我笑,他也笑。 他只是笑,沒有應(yīng)我什么。 撫過我肚子時,我能看出他深藏的憂思。孕及七月,卻不過稍有隆起,胎身不似尋常大小。 思來秦蠻之子亦是如此,我那時的孕肚就比尋常婦人要小很多。卻因秦蠻體格壯碩,其子身量大,的確要比譽清之子更顯肚子。 不知這是否也與凰血有關(guān)。 關(guān)于身上血脈的秘密,我確有意深究。只是不知為何,相關(guān)記載被母皇偷偷盡數(shù)抹滅。只有先朝舊人們稍有耳聞其中詳情,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從他人口中寥寥知曉的是,帝王凰血是天人所授,僅傳女身。讓帝王衍嗣相較尋常人沒那么痛苦。 晚來驟寒,屋子里已備好了蒸石,很暖和。 譽清厚衣入榻,摟我入眠。他身上的藥草味更濃了。 距,離家,還有二日。 今日天陰,無風(fēng)無雨。 譽清呼吸變重,有明顯喘音。 清醇聲線略有沙啞,沒有恢復(fù)的預(yù)兆。 三妹將藥材分堆在桌上,譽清不放心三妹執(zhí)手,親自包裹成劑。我以為這是他每日所食之藥,沒想到是他為我準(zhǔn)備的遠行用藥。 保胎健體,安眠開胃,舒精緩神,應(yīng)有盡有。 他提筆寫下藥名劑量,手有微顫,字不比往日有力。 我笑他昨日還是裁縫,今日就化身醫(yī)修士,真真是無所不能。 譽清慚愧,與我說了句久病成醫(yī)。 不知從何時起,譽清話變少了。他知曉我愛看民間話本,曾前還會說故事予我聽。我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從他說多了話就會連連喘息咳嗽不止開始。 他沒有力氣說再多的話,也沒有辦法說再多的話。 沒關(guān)系,他說不了,我就多說一點。我可以說很多很多話,逗他開心。 距,離家,還有一日。 今日小雨,沉了幾日的烏云,終于瀉了水。 譽清落發(fā)甚往日嚴(yán)重,發(fā)間稀薄,能見頭皮。 今日嘔血落上白衣,他換衣時,我悄然在旁。他早已拒絕與我沐身,也不愿我看他的身體。 枯瘦的軀干僅僅裹著皮,每一處骨骼都明顯可見。他腹腔內(nèi)凹肋骨突出,雪白的皮膚上黑色的血管滿布,還有一塊塊深色的紫色印記。 他比詹南客更單薄。 身上已呈現(xiàn)出了詹南客所言的“尸印”。 他著衣仔細(xì),故而極慢。顫抖的雙手系扣衣帶,一遍不行便兩遍,一定要系得一絲不茍分毫無差。他身有殘損,清骨不減半分,體面尤在。 入夜,譽清還在為我收拾行囊。 我的衣裝鞋履,我的發(fā)飾棉帽。孩子的包被,以及尿褯。忽而我眼前一亮,卻見竟還有月事巾,我說譽清忘了,懷孕不來月事。譽清說,上次我生產(chǎn)完十七天來的月事。 寢時,他摟著我囑咐聲不絕,即便咳喘起伏虛弱難言,他也并無停歇。 他似有千千萬萬要對我說的話。 如果余生很長,他一定能對我說一輩子。 離家日。 今日放晴,好不易遇薄陽過隙。 譽清未有失眠,難得貪睡。 醒時,他懷抱著我許久,遲遲不愿起身。 我知他不舍,我亦是。 我說,我會很快回來。我說,我一定帶著孩子平平安安回到他身邊。 我說,譽清,我愛你。 他未應(yīng)我,只是將我越抱越緊,像是要將我與他融為一體。 用完早食,即將啟程。 與平日一樣,譽清將我送到院門口。 他撫著我的臉,為我將碎發(fā)別于耳后。他為我整理衣領(lǐng),順平披風(fēng),最后,萬分小心的將手落在我的腹。 我說,你要注意身體,乖乖等我回來。 他說,萬事小心。 三妹背著行囊走在前,我依依不舍的抽離了他的溫度。 每邁一步,我都回頭看他一眼。 他孤零零的佇立在院門前,薄如蟬翼。像即刻融化的雪,像將要欺滅的燭。 像一眨眼,就灰飛煙滅的塵埃。 小曼。 他沒有將我的名字喚出聲,又或者是他已無力啟聲呼喚。我只見他唇間微動,用唇形念出了我的名字。 灰色的瞳眸盈滿漣漪,雪白的發(fā)淋滿淺淡的天光,隨風(fēng)拂起。 我終究沒辦法再邁出一步。 我轉(zhuǎn)身大步朝他走近,踮起腳尖,與他一吻。 江譽清,我愛你。 你要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