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拉著推車在巷口處賣對聯(lián)和紅包的商販很多，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長長的小巷里也煥然一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看不到一片垃圾，大大小小的商鋪透明玻璃門上皆貼著“倒?！保旑^掛著小小的亮著弱光的紅色燈籠。

    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在以最好的面貌來迎接這個新年。

    除夕當(dāng)天，是個好天氣，盡管氣溫依舊低，但出了太陽。

    “大叔，這對聯(lián)怎么賣？”

    “老奶奶，我要這個掛飾?！?/br>
    “姨，給我來一袋餃子皮。”

    “…………”

    余好慢悠悠地從巷頭逛到巷尾，進入自己居住的那棟樓時，手里已經(jīng)提了不少東西，剛好碰到穿得格外喜慶的王大媽挽著她老伴的手下樓。

    “好好？回來啦！”

    “嗯，大媽，準(zhǔn)備和叔出去?。俊?/br>
    “對，我和你叔要再去買點年貨回來。”

    王大媽格外開心，笑得臉上的褶子都異常明顯起來。她拍拍余好的肩膀，說：“晚上到我們家來吃年夜飯？你叔下廚?！?/br>
    余好搖頭婉拒：“抱歉，大媽，叔，今天吃不了了，因為我要去奶奶家吃飯。”

    楊婆婆一個星期前就打電話來，讓她除夕這天一定、務(wù)必要過來，吃這頓年夜飯。

    “好好好。”王大媽客氣地留下一句“那下次再來”后又挽著老伴的手一邊小聲哼著歌一邊腳步慢悠地下樓。

    受她影響，余好也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從包里掏出鑰匙開門。雪花聽到動靜，從沙發(fā)里探出腦袋，轱轆著圓眼朝她喵一聲。

    余好把手上的東西暫時放在桌上，騰空雙手抱起這只被她養(yǎng)得越來越重的貓，笑瞇瞇輕哼：“過年了過年了——過年了！”

    她一個人生活得很簡單，日子過得單調(diào)極了，每次一回到家擼會兒貓之后，就進廚房隨便煮點東西應(yīng)付下肚子，然后洗洗睡覺，一睜眼又是第二天。

    今天卻不是這樣的。

    余好從衣柜里把前段時間買來一次也沒穿過的新衣拎出來換上，是一件版型很好、光澤柔和的燕麥色羊絨大衣。她又坐在梳妝臺前認(rèn)真地化了個妝，卷了個頭發(fā)，怕冷，出門前在脖子上系了根圍巾。

    防盜門被從里面打開，又被關(guān)上。

    余好挎著包下樓梯，有電話打來，她接通。

    “喂，婆婆？我出發(fā)了，不用來接，我自己打車過去，很快的……”

    “今天您親自下廚??？那我可不可以再加個菜呀，我想吃可樂雞翅……”

    電話掛斷后，微信上顯示好多條未讀消息。

    老板娘給她發(fā)：【好好，今晚怎么過？要不要來我家看小寶寶？】

    余好低頭回：【寶寶下次再看，我待會要去奶奶家吃飯?！?/br>
    江彥給她發(fā)：【我來給你送祝福了——祝你及家人除夕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幸幸福福，甜甜蜜蜜，開開心心！】

    余好抿嘴笑著回他：【祝福收到！祝福反彈！】

    沉熠給她發(fā)：【好好，除夕快樂。】

    余好回他四個字：【你也快樂?！?/br>
    余好又一個一個、認(rèn)認(rèn)真真地回復(fù)別人給她發(fā)來的微信祝福，哪怕有些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群發(fā)信息，她也回得樂在其中。

    新年很快就到了，她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了，余好這樣想。

    晚上八點，楊婆婆家。

    楊婆婆居住的房子很大，今天晚上她幾個兒子女兒都在，孫子孫女有十幾歲的也有抱在懷里的嬰兒。大人圍在桌子旁聊天嘮嗑，小孩吃著零食看電視玩玩具。

    是余好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未曾看見過和經(jīng)歷過的歡鬧。

    吃完飯，作為一家之主的楊婆婆開始給這些孩子發(fā)紅包。當(dāng)一個印著生肖圖案的顏色鮮艷亮麗的紅包被她遞到余好手上來的時候，余好詫異地笑問道：“我這么大的人了，過年居然也有紅包收？”

    “沒結(jié)婚，在我這里都算小孩，都有紅包拿?！睏钇牌胚@樣說，沉默了一下，她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首飾盒，連同紅包一起放入余好掌心，“這是我……另外送你的新年禮物?！?/br>
    怕余好拒絕，她又說：“不貴，你收著，回去再打開看?！?/br>
    余好抱住她的胳膊，有些依賴的樣子：“我好幸福啊，既有紅包收又有禮物拿?！?/br>
    “是啊好好，你幸福起來了。”

    …………

    祁宅。

    離春節(jié)還早的時候祁盛就給家里的傭人放了假。如今，楊婆婆不在，做飯的小女傭不在，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也不在，偌大的別墅內(nèi)空蕩得嚇人。

    祁盛處理完工作上的事情后從書房出來，一邊下樓梯一邊神思恍惚地想，等過完這個年他就從這里搬出去，這里太大了，人又太少了，他每天在家只聽得到自己走路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以前這個家有他爸媽，他媽走之后又來了姜秀和余好，現(xiàn)在只有他了。

    ……余好。

    祁盛眼睫微顫。

    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今天除夕，她吃餃子了嗎？這一年的最后一頓飯有沒有好好吃，是否還像以前一樣隨便吃吃應(yīng)付肚子？這一次沒有他在身邊還有收到紅包嗎？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洗漱完畢守在電視機前看春晚了……

    她也是一個人，會不會今晚也像他一樣，感到很不習(xí)慣、很不適應(yīng)。

    噢，想起來了，余好不是一個人。

    祁盛眨了下疲倦酸澀的眼睛。

    早些日子他拜托過楊婆婆到時候一定要請余好去她家吃年夜飯的，畢竟楊婆婆家人多熱鬧，余好跟楊婆婆又親。

    她在那種自己曾向往憧憬的熱鬧和溫情中，肯定會忘掉以前發(fā)生過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摒棄掉全部不開心的情緒，然后開啟自己不再有“祁盛”和“苦難”的新生活。

    祁盛胃在絞痛，但他吃不下飯。他垂眼看了一下腕表，快十點了，余好應(yīng)該從楊婆婆家回來了，他這個時候去還能趕上——余好住的那間房還亮著燈，不是冷冰冰的黑色。

    祁盛站起身來，一把撈起車鑰匙。

    …………

    現(xiàn)在城市已禁止鞭炮，但這處隱于城市最角落的老居民區(qū)內(nèi)，管制得不太嚴(yán)格。夜晚九點多鐘，巷子里的小商鋪仍在販賣著小孩子玩的仙女棒、摔炮之類的小炮竹。

    祁盛走進這條他之前走了無數(shù)遍的小巷，他經(jīng)過貼著對聯(lián)掛著燈籠亮著燈光的家家戶戶，又掠過一個又一個散著溫暖燈光的街燈。在這過程中，看到眉目不清的大人和小孩臉上喜笑顏開，然后在一個拐角處停住腳步，將大半個身體隱匿于黑暗的墻壁里。

    “jiejie，你幫我點燃一下嘛，我害怕?！?/br>
    “好?！?/br>
    “好好姐，我也要我也要！”

    “別急，都有?！?/br>
    “好好姐，你玩這個仙女棒嗎？”

    “玩，謝謝寶貝?！?/br>
    那里，那個空地上，余好站在那。

    她的背后，是一棟住了很多戶人家的樓，很多個方方正正的窗戶整齊排列著，亮著明亮或暖和的燈光，余好就逆著這個光而站，顯得面容朦朧又迷離。

    她兩只手都捏了根已點燃的仙女棒，雙手在身體側(cè)上方慢慢搖晃，漂亮耀眼的金色火花在空中釋放，祁盛因此能看清她被火焰映照得更加明亮的眼睛，以及臉頰上顯現(xiàn)的又小又淡的梨渦。

    余好似乎很開心，她笑得毫無掩飾。

    這個樣子，恍若很久以前的某一個時候，祁盛也曾見過。

    或許是之前他在華陽縣的拐角處無意中看見余好對小孩笑的那時候，也或者是他在那個公寓的陽臺上看見余好仰著臉認(rèn)真看漫天煙花的時候。

    祁盛靠在墻上，沒有人能夠看見他，隔了一會兒他又稍微探過身去偷摸著看余好，她被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圍在中間，時不時地劃動火柴替他們點燃一下，又忙里偷閑地自己也揮舞幾根仙女棒。

    很快，有家長下來催：“幾點了？還在這里玩！”

    明顯沒玩夠的一群孩子又拖拖拉拉地收拾地上的垃圾，跟在家長屁股后頭，耷拉著腦袋回家。

    只剩余好一個人了。

    她一個人站在居民樓門口，下巴被寬大的圍巾給遮光了，身上穿的那身大衣顯得她整個人愈加溫柔，她在空中揮舞完最后幾根仙女棒后，似是感覺到了冷意，縮著肩膀?qū)⑹稚爝M口袋里。

    然后，一個盒子被她拿了出來。

    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祁盛看到她從那個盒子里捏起根手鏈，手鏈上似是鑲著細(xì)鉆，亮麗的光芒一閃一閃。

    祁盛認(rèn)得這東西，是他挑選給余好的新年禮物，他怕余好不收，拜托楊婆婆將這東西送給她。

    現(xiàn)在，余好戴上了它。

    祁盛扯著嘴角，難以遏制地笑了一下，他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說道：“新年快樂，余好?！?/br>
    果然。

    他喜歡余好笑，所以沒辦法再見到余好不笑的樣子。

    他喜歡余好，所以沒有辦法不去思念。

    他無法做到不去思念，一個叫“余好”的，笑起來頰兩側(cè)有梨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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