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屁股剛要坐上椅子，一聽她這話，仿佛碰到了燒紅的鐵板，瞬間被彈了起來。

    “噢！打攪了?！?/br>
    梁琇冷眼目送他走遠，可笑那人中途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算是悻悻離去吧。

    梁琇嗤笑著搖了搖頭——難怪聽人說法國公園招桃花。

    她拎起坤包女士用的小包包。，起身朝別處走去。

    剛才的這一幕，秦定邦全都看在眼里。他冷冷的目光一直隨著那個男人，直到他走出很遠。那個頭發(fā)抹得油亮的男子走到了梁琇的身邊，把她嚇了一跳，直到她回了句話，才訕訕離開，還賊心不死地又回了下頭。

    他又轉(zhuǎn)過眼去看梁琇，她已經(jīng)起身往有山石亭榭的池塘邊走了，看起來有氣無力的，遠不像之前幾次看到的那么精神。他不覺微微皺起了眉。

    不知何時，池沐芳和秦安郡已經(jīng)走到他的近前。

    池沐芳滿眼笑意，“邦兒，我們回家吧，安郡累了?！?/br>
    “三哥，法國公園太大了！”秦安郡曬了一臉通紅，搖晃著拐杖，“還有半個園子沒逛到，可我實在走不動了……下次再來逛另一半吧。”

    “好，回家?！鼻囟ò顚櫮绲馈?/br>
    似是不經(jīng)意地想起，池沐芳忽然提了一句，“邦兒，哪天有時間，陪mama去東邊那家德國診所去一趟吧，mama眼睛又有點不太舒服了?！?/br>
    第12章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輟，秦某佩服?！?/br>
    “我們現(xiàn)在就過去看看?！鼻囟ò钜宦犇赣H說眼睛又開始難受，立刻擔心起來，不由分說就要動身。

    “不用，不著急，明天下午吧，明天中午你回來吃飯。”池沐芳拍拍三兒子的后背，“其實不打緊，就是讓施大夫再看看。走吧?！?/br>
    “好?！鼻囟ò铍m然聽話地點頭，其實還是沒完全放下心。

    第二天上午，梁琇來秦宅給秦安郡上課，課程結(jié)束時，她收拾東西起身要走。

    “梁小姐，我想麻煩你件事情，不知可不可以？”池沐芳少有地請梁琇幫忙。

    “秦夫人您請講?！绷含L還真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幫秦夫人的。

    “我的眼睛最近不太舒服，想去一家德國診所，我又不會說德國話，之前知道梁小姐還會德語，不知能不能請梁小姐下午陪我過去看一趟？”池沐芳神情懇切，“有梁小姐在身邊，我能覺得更安心些?！?/br>
    梁琇還以為有什么大事情，原來純屬舉手之勞，于是爽快地答應了。

    一旁的秦安郡倒是納悶，“那德國診所不是有翻譯嗎？為什么還要梁小姐去？”

    池沐芳沉著應道：“那個小助手說話不大利索，有梁小姐在，能幫我把話說清楚。”

    秦安郡恍然大悟——確實是這樣，誰能趕得上梁小姐？

    梁琇謙虛道：“我的德語水平很一般，在德國時我很小，只能說盡力幫忙解釋了?！?/br>
    正說著，秦定邦回來了。

    池沐芳讓秦定邦今天中午回家吃飯，快到中午時，他就讓張直開車送自己回家。看到梁琇在這，便朝她點頭致意，沒再多說。其實他并不經(jīng)常在家碰到梁琇。

    午飯因為梁琇在，張媽又多加了幾道菜，看起來豐盛了不少。

    一家人外加梁琇入座了之后，秦世雄先開了口。

    “聽說梁壑青梁校長是梁小姐的姑姑?！?/br>
    “是的?！绷含L禮貌答道。

    這肯定是那天詹四知快嘴說漏的，傳到了秦老爺子的耳朵里。

    “梁校長在我的老家做了很多好事，我們那里的人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懷念她?！?/br>
    梁琇抬起頭看向秦世雄，頗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姑姑的事跡，竟然能和雇主家的老爺子有交集。

    “只可惜后來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不過，那些作惡的，遲早是要償還的?！?/br>
    梁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這話，最后只微微抿了抿嘴，低頭看向桌面。

    池沐芳接過了話：“梁小姐，不要見怪，說起你的傷心事。我們秦家一族大部分人還在湖南，所以族里有女孩子在梁校長的學校里念過書，是受過梁校長教誨的。”她給梁琇的湯碗里添了一勺蓮藕排骨，“就憑這份淵源，梁小姐也不要把自己當外人?！?/br>
    “多謝秦老爺和秦夫人?！绷含L接過了湯碗。

    期間兩個孩子吵吵鬧鬧，餐桌上的話就多了起來，大家的注意力漸漸都被孩子們奪去。兩個孩子看到梁小姐今天留下來吃飯，格外高興，拘束就少了。

    雖說食不語，但是以前日子里的凄清，實在不堪回首。飯桌上孩子天性純良，嘰嘰喳喳說話，對秦家尤其是一份難能可貴的天倫之樂，所以圣賢的教誨，也就暫時被晾到一邊了。

    梁琇除了回話，看著小姑侄倆餐桌上的逗趣，其余的時候，都在安靜地吃飯。

    其實梁琇小時候并沒有胃病。

    她那時是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胖丫頭。吃得多長得快，母親給做的衣服，沒幾天就緊了，穿起來撐得鼓鼓的，像個年畫娃娃。但后來家里突遇變故，再后來遭逢戰(zhàn)亂，顛沛流離。吃飯上無法保證，逐漸就患上了胃病。

    吃不上東西時，梁琇會覺得胃里就像被什么給剜出一個窟窿，然后這個窟窿漸漸幻化成一張血盆大嘴，開始從內(nèi)往外啃噬她。能吃上東西時，也不是萬事大吉了。飯稍微吃得硬點或是冷點，又會反酸燒心，嚴重時，喉嚨都會跟著灼痛。

    所以，梁琇吃飯，覺得有點飽了，就不敢多食。可下一頓飯，經(jīng)常又不及時。這樣折騰著，就變得越來越瘦。今天秦家盛情專門多做了飯菜，梁琇只得強忍著胃里的難受，讓自己多吃幾口，否則顯得失禮，會拂了人家的好意。

    秦定邦坐在梁琇對面，大多在聽父母聊天，偶爾回長輩的問話，孩子們吵吵鬧鬧讓他覺得家里多了不少生氣。偶爾抬頭，目光會掃過梁琇。

    怎么吃得這么少？

    他把自己面前的一盤三絲春卷，往梁琇那邊推了推，沒有說話。

    梁琇看到后微微點了下頭，算是回了個禮。

    這時池沐芳轉(zhuǎn)向了秦定邦，“今天下午梁小姐也陪我一起去。我擔心那邊的小助手說不清楚，梁小姐也會說德語的。”

    “好，辛苦梁小姐?！鼻囟ò钜呀?jīng)料到母親是要和梁琇同去。

    兩個孩子叫了起來，“我們也想去！”池沐芳壓住無奈，耐心道，“你們在家把梁小姐教的學問再溫習一遍。再說車里也裝不下你們，我去不了多久就回來?！?/br>
    “噢，好的。”兩個孩子略有遺憾，不過很快就被其他事情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池沐芳想和家里人說點體己話的時候，一般就不用家里的司機或者張直幫著開車了。秦定邦了解他的母親，她很少占用他的時間。但凡她跟他提想去哪里了，都是有什么離不開他的事，所以他常常會擠出時間來做母親的專職司機。

    今天要去的德國診所在五馬路，車子由西向東開著。

    池沐芳和梁琇坐在后座。

    “恕我冒昧，梁小姐在上海有親人嗎？”

    “沒有，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在北平就去世了。我和哥哥逃難的時候遇上了空襲，跑散了?！绷含L如實答道。

    池沐芳心下一片感慨，真是個苦命的姑娘，“那其他的熟人故舊，有嗎？”

    “我是孤身一個人來的上海。機緣巧合認識的伍院長。之后經(jīng)由伍院長介紹，我才能見到安郡。不忙的時候一般會翻譯稿子，所以沒參加什么交際活動去結(jié)識其他人?！?/br>
    如果是在她剛來上海時，她可能還會把慕云中當成一個故人，但現(xiàn)在這人已經(jīng)被她在心里除名了。至于那個同校的詹四知，更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專門嚇她的，什么也算不上。

    池沐芳了然，溫和地看向梁琇，“梁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們的，盡管跟我說?！?/br>
    “秦夫人對我已經(jīng)夠好的了?！绷含L由衷道。

    “梁小姐，我們家這兩個孩子現(xiàn)在變得這么好，這么樂觀開朗，都是你的功勞。你來之前和來之后，完全是兩個樣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br>
    “秦夫人過獎了，”梁琇覺得自己可不敢居這個功，“我只是過來上了幾節(jié)課，哪能有這么大的功勞?！?/br>
    池沐芳卻真心這樣認為的，她拉過梁琇的手拍了拍，“哪是你說的那么簡單，我心里有數(shù)?！?/br>
    并沒有花太長時間，車就到了五馬路。這家診所門面不大，人也不多。這種外國人開的私人診所收費都很高，一般人家是負擔不起這里的費用的。但是這些西方大夫醫(yī)術有時確實挺高明，而且有的西藥很管用，所以雖然病人不多，但是盈利一點都不少。

    秦定邦停好車后，扶著池沐芳下車。梁琇隨后下車，跟在側(cè)后，虛扶著池沐芳的另一只胳膊。

    三人正往診所走著，診所門開了，從里面出來兩個人。

    開門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約摸三十來歲，帶著金絲眼鏡。他一手往外擋著門，一手向后伸去，牽起一位老婦人的手。

    秦定邦三人不約而同地給這兩人讓路。

    不料就在三人要進門的時候，身后響起了一個聲音——

    “秦先生？”

    秦定邦立時警覺地回頭望，他并不認識這個人。

    “秦先生，在下屈以申。”

    秦定邦停住了腳步，梁琇和池沐芳隨后也停在了他的身旁。

    他和屈以申沒有私交，最近也只是在說客口中再次聽聞這個人，至于五官樣貌，更是從未見過。但這個人竟能立馬認出他，看來背后不知下了多少功夫。

    秦定邦牽起嘴角，眼里卻不見一絲笑意，“屈先生，久仰大名。”

    “一直盼著能和秦先生有合作，但直到現(xiàn)在都沒等來這樣的機會，屈某深感遺憾?！?/br>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輟，秦某佩服。”

    那個老婦人，干瘦干瘦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屈以申趕緊扶住她的胳膊，顯得非常關切。

    “家母身體不適，今天就不跟秦先生多談了。希望以后我們能有機會多聊聊?！?/br>
    “當然。”秦定邦回道。

    一言一語暗藏機鋒，本來算是面上過得去，結(jié)束對話了事。就在這時，屈母手中的坤包沒提住，從里邊掉落出一個金屬小盒，飛快地滾到梁琇的腳邊。

    老婦人走過幾步正欲彎腰去撿，但伸胳膊的姿勢卻有點奇怪，腰彎到半處，就頓在那里，好像有些不方便。

    梁琇趕忙低下腰撿起那個鐵盒，撣去上面的土，輕輕放到了老婦人的手中。屈以申扶起他的母親，抬了下眼鏡看向梁琇——

    “多謝小姐?！?/br>
    梁琇微微頷首。

    “謝謝你，姑娘?！崩蠇D人也跟梁琇道了聲謝，帶出濃重的南方口音。

    “老人家客氣了?！绷含L又多看了老婦人一眼。

    秦定邦開了門，把池沐芳和梁琇二人讓進了屋。關門之時，他又向屋外注視了片刻，直到那母子倆走遠。

    這就是那個多年以前就惦記過秦家橡膠廠的地皮，前不久又惦記著秦家整座橡膠廠的屈先生。

    直覺告訴他，以后和這位屈先生打交道的日子，恐怕不會少。

    德國診所的主治大夫叫施密特，池沐芳叫他“施大夫”，梁琇覺得這個稱呼很可愛。她發(fā)現(xiàn)池沐芳和這位施大夫非常熟，雖然語言不通，但施大夫?qū)Τ劂宸嫉牟∏榱巳缰刚啤？磥硪呀?jīng)多次在這個診所診治過了。梁琇幫池沐芳跟大夫描述、解釋眼部現(xiàn)在是如何不適，用了之前的藥后有何反應等等。

    看病的過程一點都不麻煩，無非是一些常規(guī)的詢問、檢查、開藥。慢慢地，梁琇發(fā)現(xiàn)，其實施密特大夫的那個中國小助手，翻譯得并不差，足夠轉(zhuǎn)述清楚池沐芳想表達的意思，而施大夫說的話，那個小助手說的也八九不離十。

    也許是池沐芳看著那個小助手年齡太小，不放心，才把自己拉過來的吧。純粹是為了多一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