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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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約定的時間到了,梁琇卻并沒有出現(xiàn)。 開始他們以為是路上出現(xiàn)了問題,可能會來得遲些,可到了原先課都該上完的時間,梁琇依然沒來。從他們結識,梁琇就從來不是做事沒有首尾的人,約好的什么時候,她就會什么時候到,一旦有事來不了,她肯定會提前一天打電話。 今天這樣的情況實在反常,幾個人不由地都緊張起來。 現(xiàn)在外面世道這么亂,除了七十六號動不動就出來為非作歹,甚至有的日本人也會穿成便衣進租界胡亂抓人。 池沐芳是越想越害怕,尤其秦安郡經歷過先前的恐怖事件,更是緊張得不得了。小女孩抓起電話就開始撥梁琇留的房東太太的電話號,可一連打了幾次,始終沒能打通。 人就是這樣,一旦往壞處想,就會越想越糟,一直想到不可收拾,緊張到無以復加。池沐芳終于有些坐不住了,竟然在客廳里焦急地打轉,來回踱起了步。 秦定邦回家時,正看到母親、meimei還有小侄子在沙發(fā)那邊坐立不安。 他趕忙走上前去,“母親怎么了?” “梁小姐到現(xiàn)在都還沒來……”池沐芳看到兒子回家,可算有了主心骨,語速越來越快,“她從來不會爽約。有事也會提前告訴我們。今天的課是約了好的,昨天她沒打電話說不來啊,可到現(xiàn)在都沒過來,安郡給她房東打電話也打不通。”池沐芳看了眼守著電話的小女兒,聲音有些發(fā)顫,“邦兒,現(xiàn)在外頭那么亂,我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你上次是不是送過梁小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母親不要著急,我這就去。”秦定邦一邊說著,一邊重新披上大衣,疾步走向屋外。 秦定邦一路疾馳,把車開到上次停的弄堂口,但是并沒進去。整個巷子里密密麻麻住了那么些人家,他站在巷口,也不知梁琇住在哪門哪戶。正想攔住一位迎面走來的路人,卻見身邊閃過一個女子,正散著頭發(fā)飛也似地向前跑去。 “梁小姐?” 梁琇又沖出去兩步才收住腳,吃驚回頭,“……秦……秦先生?” “秦先生……你怎么……怎么在這?”梁琇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母親不放心你,讓我來看看?!鼻囟ò钭呦蛩?。 “真是……實在太抱歉了,”梁琇站在那里喘了好幾口,“我今天一直忙到現(xiàn)在,實在脫不開……我得趕緊回去給安郡……打個電話?!?/br> “不用打了,你們樓下電話壞了?!?/br> 梁琇一聽這話,更窒了一口氣。 “我這沒事了,呼……實在太抱歉了,讓秦夫人擔心,也給秦……秦先生添麻煩了?!绷含L一時滿是歉意,還在氣喘吁吁。 “梁小姐沒事就好?!鼻囟ò畛含L微一點頭,轉回身走向了車。 梁琇則微微欠身再次致歉。 有秦定邦回去告訴他們她沒事,她就不用再急急忙忙跑回去打電話了。所以,今天讓她提著最后一口氣的事情,也不在了。 她終于可以盡情地,散架子了。 她慢慢走到墻邊,后背跌靠到了冰冷的墻壁上。直到這時她才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所有力氣都已被抽空,她徹底虛脫無力了。 她身上臉上都是汗,剛一站定冷風就掃過來,一直灌進后背,冰涼冰涼的,她攏了攏圍巾,依然還是冷。雖然節(jié)氣上是春天了,但夜晚還是寒冷刺骨。磚石墻上的寒氣趁她不備,順著她張開的毛孔肆無忌憚地涌入她的身體。她覺得這要命的天,是在成心讓她更難熬。 這些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她無法呼吸。直到現(xiàn)在她終于覺得自己是真招架不住了。胃痛更像一個伺機而動的魔鬼,開始露出爪牙,欺負她,折磨她,生怕她好過一點點。梁琇越發(fā)感到自己一點能量都沒有了,她走不動了。 秦定邦上了車后,扭頭望了望車外。 他看到梁琇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氣,這么冷的夜里,她呼出的白氣很急。之后她倚在了墻壁上,后腦抵著墻。仰著頭靜靜地望著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和他之前看到的梁小姐,完全不一樣。 秦定邦輕輕關上車門,在車里等了會兒。他想等著看梁琇往家走,但她卻一直站在那,之后,竟然慢慢順著墻壁滑下來,跌坐在了地上,蜷起身體。 秦定邦一驚,連忙下車。他走到她身邊,蹙眉看著她。此時的她,正緊閉著眼睛,一手抓著圍巾,另一只手抱著膝,下巴抵在膝蓋上,臉色煞白,汗不停地滲出來。 “你生病了。” 梁琇倏地抬頭,“秦先生?秦先生沒走?” “你生病了。”秦定邦重復道。 “沒有,就是剛才跑的,有點累了,好久沒這么跑了。秦先生回去吧,我沒事。”梁琇想站起來,但是渾身攢不出一點力氣。 秦定邦向她伸出一只手。梁琇頓了一下,一手撐地,一手拽著他的手,借力讓自己站了起來,然后拍了拍衣服后面的土。 秦定邦盯著她不停出虛汗的臉,“渴了,方便討杯水喝么?” 梁琇有些驚訝,又恍然大悟,頓時倍覺失禮,“抱歉,怠慢秦先生了?!彼砹死韲?,“秦先生隨我來吧?!?/br> 秦定邦跟在梁琇的側后方——她今天不對。 夜晚冷冽,巷子里的人很少,他靜靜走在她的身邊,一路無言。 一直跟著梁琇走到樓下,看著她走上樓梯,他并沒有跟著進樓,轉身就要離開。 “秦先生,你不是……” “你回去吧,好好休息?!?/br> 梁琇一陣納罕,還想走下來再送一送。 “留步。”秦定邦沒多言語,抬腿就走。 梁琇只覺得今天這個秦先生好奇怪,但也依言回身上樓。不料眼前一黑,一下子向前絆倒在樓梯上。 秦定邦才剛邁出幾步,一聽到后面的動靜,立即返身走到樓梯邊,看到梁琇正狼狽地爬起來。 他覺得,還看著她進屋吧。 梁琇知道自己的狼狽相都被秦定邦看到了。如果放在往常,她可能會覺得尷尬,但在今天,她也只是拍拍手上的灰。 “我屋里有茶,秦先生不嫌棄的話,喝杯茶再走吧?!绷含L坦蕩道。 秦定邦沒有再拒絕,跟著梁琇進了屋。 燈光亮了起來,這是一件特別樸素的小屋,屋里陳設幾乎可以說是簡陋,但是非常干凈整潔,門口和窗臺各有一盆花。 梁琇讓秦定邦坐,然后洗了手,去給他準備茶水。 秦定邦沒有坐。屋里的桌子上放了一些書,旁邊還有一把椅子,梁琇應該就是在這里,給安郡他們準備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學問吧。 桌面上還放著一份報紙,是《上海周報》,二月八日的,已經過了有些天了。他看到報紙敞開的一面,有篇文章被梁琇做上了密密麻麻的記號。 連看報紙都做標記。 秦定邦隨手拿起報紙,看向了標題—— 《新四軍皖南部隊慘被圍殲真相》。 他頓時眉頭緊鎖,迅速接著看了下去。 江南慘變,親痛仇快,而軍事委員會通令與其發(fā)言人及重慶中央、掃蕩、益州、商務、時事各報紙則對新四軍任意污蔑,曲解事實,混淆聽聞。即較公正之報紙而在言論統(tǒng)治之下,亦不能揭露陰謀,發(fā)表公論,致黑白不分,沉冤難明。吾人為使國人能明白事變真相,揭露內戰(zhàn)陰謀,以挽救目前嚴重危局起見,特擇其有關重要的八項,分別說明如下……*1941.2.8《上海周報》轉載 1941.1.19《新華日報》揭露皖南事變真相的《新四軍皖南部隊慘被圍殲真相》。此處引用原文開篇片段。 眼前這一篇,和之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說法,都不一樣。 但是,他信這一篇。 他太知道上海淪陷前,那幫國府的人有多陽奉陰違了??诚蚬碜拥牡盾浘d綿,捅向自己人的刀,刀刀見血,這不正是很多國府政客的風格嗎? 看完全文,秦定邦只覺得自己出離了憤怒。 梁琇端著茶過來,發(fā)現(xiàn)秦定邦看文章的眼神鋒利如刀。 “秦先生,喝茶吧?!?/br> 秦定邦抬頭看著梁琇搖搖欲墜卻強打著精神的模樣,又看向這篇被她狠狠標記過的轉載,他壓住剛才看文章的怒火,輕輕說了句,“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先顧好自己?!?/br> 這段時間這么多事一齊壓在她身上,梁琇本來就一直在克制著情緒,一聽這話,她心中莫名竄起一股火,像點著了的炮仗一樣,不假思索道—— “難道中華兒女,就只有兒,沒有女?” 秦定邦沒料到眼前這個正生著病的虛弱姑娘,會徑直堵過來這么一句話,他慢慢抬起頭,看向她。 梁琇沒去管秦定邦的目光,把泡好的茶放到他身邊的桌子上。隨后轉身拿起一個小水盆,傾身往窗臺上的秋海棠花根上澆了點水,又把手蘸上水往葉子上撣了撣。 她今天的狀態(tài)非常差,心情沉到極點,實在沒力氣跟雇主家的少爺多理論什么。她撣完了水,擦了擦手,便從秦定邦手里抽走了報紙,又走向窗邊,“我給這家的‘外譯論叢’投過稿,賺稿費的?!?/br> “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秦定邦是真覺得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是應該被保護的。 梁琇沒在意他的道歉,只一動不動地站在秋海棠前,手里緊緊攥著那份報紙,最后,終于哭了出來。 第16章 “不是,家里人?!?/br> 秦定邦第一次看到梁琇這個樣子。 這個印象里一直颯爽果敢的姑娘,現(xiàn)在正對著一盆花在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 “帶你去醫(yī)院吧?!鼻囟ò羁吹剿~頭一直在往外滲著汗,臉上不見一絲血色,整個身體都在微微打顫。 梁琇抬手抹了兩把淚,“不用。我餓了,胃疼?!?/br> 她確實是餓了,她覺得她的胃,正在慢慢吃掉她。 秦定邦輕嘆了口氣,“走,我?guī)闳コ詵|西?!?/br> “不用,秦先生已經看到我安全進了屋。你回家吧,要不然秦夫人該擔心你了?!?/br> “走吧,再不吃東西,胃就要徹底壞掉了。”看她這么犟,秦定邦心底漸漸生出了焦躁。 就在此時,窗外響起了一聲悠長的叫賣聲,“賣粥嘞~~” 是糖粥擔! 梁琇緩了緩,努力收起眼淚,朝秦定邦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秦先生,我有吃的了?!闭f著推開窗戶,朝樓下喊了聲“我要買粥?!?/br> 隨后她趕緊轉過身,把報紙放回桌上,又熟練地取出一只小鍋,放在一個拴了繩的小籃子里,又往籃子里放了點錢,沿著二樓的窗戶把小籃子順了下去。 秦定邦跟著走到了窗前,只見外邊的路上有個上了歲數(shù)的男子,正挑著一擔吃食。剛才就是他的叫賣聲吧。 “今天賣什么粥呀?” “今天是糯米蓮子粥?!?/br> 那人抬頭答道,身邊又走過一個油餅挑子,梁琇并沒有喊停,看來現(xiàn)在是不想吃油餅。 “給我來一份粥吧?!?/br> “好嘞?!?/br> “小姐,還有燙山芋呢,要不要?” 梁琇轉頭看了眼秦定邦,“要兩個。” 兩人都站在窗前,他離她很近,屋里的燈光照在她側顏上,能清楚看到她瓷白的臉上,有嬰兒那樣的細細絨毛。 梁琇就像從井里往外提水一樣,把裝著粥和山芋的小籃子一下一下拽上了二樓。 梁琇收拾了下情緒,她不能放縱自己一直沉浸在悲傷里。今天她曾不止百遍地在心里問,為什么好人總是不長命,但就在剛才,她想明白了,她得讓更多的好人能長命。一味地悲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