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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起上海灘 第68節(jié)

    “映懷,我有事求你?!北R元山拍了一下秦定邦的胳膊肘。

    這可稀奇,自打盧元山當(dāng)上了巡捕房的差,一路步步高升,只有他幫秦家的,從來沒見過他找秦家?guī)兔Φ摹?/br>
    秦定邦轉(zhuǎn)頭看向盧元山,“元山你說。”

    “映懷,你得幫天旺打一副長命鎖?!?/br>
    秦定邦本以為是多大的忙,原來是副長命鎖,本來也是要送的,隨即道,“沒問題,我回去就給打一副金的?!?/br>
    “那不行,要銀鎖,金的不管用?!?/br>
    “行,包在我身上。”

    就知道秦定邦會爽快答應(yīng),盧元山心里舒坦,又生出一片感慨,“我早歲父母都餓死了,是老頭子給了我活路?;萦⒃缒杲o人家當(dāng)下人,也是苦過來的。老天保佑,終于有了這個兒子,我們不求別的,就希望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映懷你是個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大貴之人,所以這個鎖,肯定得由你來送?!?/br>
    秦定邦又看向正在逗孩子的梁琇,“我回去就給打好送來。”

    “欸,不急?!北R元山擺擺手,“也不能送早了,過百天時你再送來,我們找人掐算過,就百天那天,才管用。從百天算起,戴到十二歲,以后就不怕了?!?/br>
    秦定邦見盧元山一旦事涉兒子,竟會如此虔誠講究,朝他鄭重道,“好,我記住了?!?/br>
    一九四三年七月三十一號,汪精衛(wèi)偽政府,正式接收了上海法租界。

    至此,存續(xù)了近百年之久的上海法租界,在法理上,不復(fù)存在了。

    公共租界改成“第一區(qū)”,法租界改成“第八區(qū)”,法租界公董局改稱“上海特別市第八區(qū)公署”,就連盧元山他們的巡捕房,也成了警察局此處基于史實。。

    偽政府在這里設(shè)置了各種各樣的部門,明里暗里都有日本人的影子。明眼人都知道這哪是汪精衛(wèi)接收了法租界,這分明是日本人接管了這片地界。

    此時法租界的所有特權(quán)都已煙消云散,日本人的手,可以名正言順地,伸往各處了。

    被接管之后的租界里,老百姓的日子自不必說,只有一日比一日更難熬。但是有一批人是高興的,那就是調(diào)往上海的偽政府的人。

    法租界本就是整片上海最繁華富裕的地方,能到這么塊肥rou般的膏腴之地工作,境況那可不是在南京能比的。

    這批人當(dāng)中,就有詹四知。

    在南京他還要租房子,在上海,他則是可以直接住在自家里。比起那些還要租房子的同事,他爹詹貞臣留給他的這處大房子,能讓他硬氣好久。

    日本人的手開始伸到租界之后,秦家的碼頭往外出貨,偶爾就有日本人過來查驗了。所以往蕪湖方向送物資,就變得更加危險和艱難。

    憋到了九月,上海刮了一場強臺風(fēng)查了氣象資料,當(dāng)年九月,上海刮了場大臺風(fēng),損失慘重。。馬路被淹,樹木折斷,整座城市一片狼藉,日本人干脆躲在營隊里不出門。

    秦定邦這才趁著狂風(fēng)將停未停時的混亂,讓大良又夾帶了一批軍用物資,運了出去。

    出貨的當(dāng)天,正是盧元山家孩子過百歲。這次盧元山定了幾桌,要和大伙一起樂呵樂呵,秦定邦本也早都答應(yīng)了會過去。

    盧元山在巡捕房的弟兄,都知道盧元山和秦家的關(guān)系,所以從來也沒在秦家的地界上惹過事非,而且還經(jīng)常幫著平事。這場百歲宴,也是秦定邦和巡捕房這幫人,聯(lián)絡(luò)感情的機會。

    但是沒想到趕上了臺風(fēng)天,鬼子都躲風(fēng)不出營房,正是難得的出貨好時機。這次的船上帶著一批硬頭貨,秦定邦親自趕到了碼頭,一頓忙活后,時候就不早了。只得派人去跟盧元山說,午飯他是趕不過去了,等忙完了再去他家看孩子。

    秦定邦站在碼頭邊,平靜地望著遠去的船在江面上越來越小,心中卻在飛快地籌謀著。

    不會總有臺風(fēng)的,總等著眼下這種天降的機會,肯定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要想其他辦法。

    然而,此時的他并未注意到,就在他身后遠處一棵倒著的樹旁,掩映在枝杈后的一個包裹嚴(yán)實的黑衣男人,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背影。

    哪怕壓低的帽檐,也擋不住那人眼中深深的恨意。

    見秦定邦有轉(zhuǎn)身的意思,那人立了立衣領(lǐng),抬腳就走,迅速消失在了夾著腥氣的江風(fēng)中。

    秦定邦回家后立刻和梁琇一起,帶著早就準(zhǔn)備好的長命鎖,還有其他幾份厚禮,趕到了盧元山家。

    夫婦倆到了盧元山的家,又是在下午。憑著兩家的關(guān)系,盧元山根本不會見外挑理。只要兩口子來了,他就高興。

    一見秦定邦拿出了在老鳳翔打的品相最好的長命鎖,盧元山和惠英高興得合不攏嘴。按他們講,這東西是有說法的,他們就信秦定邦送的。別人送的,他們反倒怕不管用。

    盧元山讓秦定邦親自給孩子帶上,三個多月的小天旺比剛滿月時更白胖,胳膊腿上的rou一圈一圈的,戴上了秦定邦給他買的長命鎖,張著小嘴兒嘎嘎直樂,聲音響亮,像個壯實的年畫娃娃。

    梁琇自然而然又和惠英一起看孩子,聊天去了。

    秦定邦則和盧元山坐在茶幾旁喝茶。

    盧元山又是高興,又略顯疲憊,身上還帶了一點酒氣,明顯是中午應(yīng)酬時耗了不少精神。

    沒等秦定邦開口,盧元山先說道,“中午你沒來就沒來吧,我們警察局的副局長荒川,是個死軸的老鬼子,又精明又一根筋。我這也不能光叫了局長不叫副局長呀,只能跟這鬼子也客套一下。誰知道這老鬼子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白蹭了一頓吃喝。弟兄們一看這閻王也在,都像吞了蒼蠅似的,這飯吃的……”

    盧元山手臂叉在胸前,“現(xiàn)在干的這份差呀……要不叫為了養(yǎng)家,真想扒了這身臟皮?!?/br>
    秦定邦也沒辦法安慰,日現(xiàn)在本這種朝原先法租界各方面的滲透,是明目張膽的,毫不避諱。而這也才是剛開始,日本人的手,今后只會越伸越長。

    “一說日本人,我倒想起來了……”盧元山突然愣了一下,手扶著椅子朝秦定邦側(cè)了側(cè)身,“映懷,你還記得上次,你給我報的那個案子嗎?”

    瞬間,秦定邦瞇起了眼睛。

    “那個呂福壽,你知道吧?后來在一家煙館的門口,被一個日本人給捅死了。手法非常老辣,出手就是要害,就那么無聲無息地……給攮死了?!?/br>
    秦定邦放下了茶杯,“你怎么知道是日本人?”

    “旁邊有個叫花子,說是日本人干的。說那人額頭有塊疤,跟姓呂的又像是罵了幾句日本話。我們要帶那叫花子回巡捕房做筆錄,他一聽就不干了,又說什么都沒看見。他那是怕事可以理解,但我覺得他說那是日本人干的,不像是假話?!北R元山皺著眉看向秦定邦,“映懷,那個呂福壽,到底是什么人?”

    秦定邦低頭看向地面,片刻后冷冷道,“現(xiàn)在看,也的確是個該死之人了。”

    一聽秦定邦這么說,盧元山?jīng)]再言語。屋子一角又傳來孩子嘎嘎的笑聲,兩人被笑聲引著一道朝那邊望去。

    不管在外面如何與鐵血打交道,一看到家里的嬌妻幼子,再硬的心腸,也都軟了下來。

    梁琇剛被救出來的那段日子,如果沒有惠英幫忙照看,別說傷勢折磨人,光她身上那諸多的不便,就能把她熬磨死。所以二人現(xiàn)在的情誼,已非一般姐妹可比了,梁琇早已把惠英當(dāng)成知心的親人來待。

    見梁琇這么喜歡孩子,惠英拍了拍梁琇的手,“你們什么時候也要一個呀?現(xiàn)在歲數(shù)這么好,正是時候?!?/br>
    “我?”梁琇臉上飛起了一抹紅,“我還真沒想這事兒。”

    “也該考慮了,當(dāng)媽挺好的。你看我們家天旺,多招人喜歡。有了他,我就更覺得自己得好好活下去?!被萦⒆源蛏撕⒆?,身形更顯豐腴,整個人看起來都慈眉善目的。

    梁琇聽了這話,“嗯”了一聲,不覺抬頭看向了秦定邦,只見秦定邦也正眼含笑意地在看她逗孩子,梁琇心下竟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孩子,她和秦定邦的孩子……

    她,會有嗎?

    第77章 秦定邦笑道:“吃醋了?”

    這天,秦定邦正在辦公室看帳,快到中午時,詹四知過來找他。

    這人一進門便一臉興沖沖,“三哥我發(fā)工錢了,請三哥吃飯!”

    以前詹四知到辦公室找他,向來都是有求于他,這次竟然來邀請他吃飯,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時間如果推回一年前,秦定邦肯定會斷然拒絕。但現(xiàn)在不行了,不管他內(nèi)心里多么厭棄這個沒脊梁骨的,都不能斷了聯(lián)系,相反,還要多和他來往,畢竟詹四知是偽政府內(nèi)部的人。多了解些他們內(nèi)部的消息和風(fēng)向,很有必要。

    “哦?請我去哪里?”秦定邦問道。

    詹四知一聽秦三哥沒有拒絕的意思,立即喜上眉梢,“我們?nèi)コ苑苼喛ò?!?/br>
    之后,詹四知便樂顛顛地開著他爹留給他的那輛老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了一路,把秦定邦帶到了菲亞卡。

    這家餐廳很有名,馮龍淵以前就請秦定邦來吃過飯。西餐廳的所在地,叫了多少年的霞飛路,十月才剛改成了泰山路。

    路的叫法雖然改了,繁華卻是不打折扣。秦定邦雖然沒多言語,但心里卻明鏡似的,把他請到這么個地方,說明詹四知要么最近手頭比較寬裕,要么是想要達成某種目的。

    等餐時,詹四知的話匣子就已經(jīng)打開了。

    “自打我回來,還沒有好好請三哥吃頓飯,我媳婦其實不會做飯,家里廚子在我爹遇害沒多久就走了,所以沒法請三哥吃家宴了?!闭菜闹笄诘亟o秦定邦倒了茶,“三哥,你知道我眼下在哪里上班嗎?”

    秦定邦扶了一下茶杯,倚到靠背上,目光看起來有幾分溫和。

    詹四知總感覺他的秦三哥對他越來越好了,迫不及待道,“三哥,我在教育局。”

    “不是在糧食局么?”

    “唉,那是在南京,現(xiàn)在換了?!?/br>
    秦定邦點了點頭,“聽起來不錯?!?/br>
    “什么不錯呀,清水衙門?!闭菜闹D(zhuǎn)頭向周圍望了望,壓低了聲音接著道,“三哥我能調(diào)回上海,其實也是花了銀子的?!?/br>
    秦定邦沒想到,詹四知平日里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背地里竟然也會使些手段,比他原先以為的要活絡(luò)得多??磥硪郧?,還真是低估了這個人。

    “想當(dāng)初我去南京,是因為我爹要去南京任職,我要跟著他去的。我爹一死,我也沒了奔頭。其實我真想在上海市府工作的,就在原先的公共租界,那離家多近吶。結(jié)果我那時沒有能遞得上話的人,又舍不得那份工,不得不繞遠去了南京。這下好了,法租界也被接收了……”詹四知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又左右看了看才小聲道,“我當(dāng)時就趕快給人送了錢……”

    說完這話,見秦定邦沒有責(zé)備的意思,詹四知繼續(xù)道,“還是錢好使啊,三哥,遞了錢之后,我就順利地調(diào)回了上海。但是沒辦法,那時手頭不行,只調(diào)回了個教育局,沒想到窮得叮當(dāng)響,想撈也沒得撈。成天忙活著怎么去推行日本教育,出門還要遭人罵。”

    詹四知越說越不甘,仰頭把杯里的茶喝掉一半。

    秦定邦靜靜地聽著這個突然有些陌生的人在絮絮地說著話,面色雖然如常,心底卻在迅速地消化著情緒。

    也就一年多的功夫,這個詹四知就已經(jīng)混成了根老油條,雖然小體格依然一推就倒,但心思卻遠不似以前那樣干凈……亦或者,也許從來就沒有干凈過,他壓根就是這么個人。

    浸yin在偽政府的環(huán)境里,原先那層貌似純良的殼都被泡化了,只剩下赤裸的真實,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詹四知又道:“不像老孟,那么副熊德性,又貪錢又懼內(nèi)的,以前在南京時根本沒人看得上。尤其他家里的是個母夜叉,大伙背地里動不動就恥笑他。沒想到,他那悍妻才是厲害角色,平時把錢管得死死的,到了關(guān)鍵時候,瞅準(zhǔn)了好機會卻舍得下狠手,遞出去的錢是我們這批回來的最多的,恨不得當(dāng)了家產(chǎn)。結(jié)果人家到底是押中了寶。唉,要不然,就憑老孟那樣的,怎么能當(dāng)成海軍部駐上海的代表?”詹四知露出鮮有的妒恨神色,“那是多大的肥缺啊?!?/br>
    “哦?”秦定邦聽出了點意思,“這么說,那個老孟,現(xiàn)在成了個人物了?”

    “可不?”詹四知癟了下嘴,“這三十年河?xùn)|河西的,以前我們對他都愛搭不理的,現(xiàn)在見了也得點頭哈腰了?!?/br>
    秦定邦隨口道,“你們不是一個部門的,用得著這樣?”

    “別管什么部門的,人家職位比我高呀!我也就是個副課長,但老孟,現(xiàn)在可是直接能和日本軍隊里的大人物說上話呀。三哥你不知道,他現(xiàn)在正和他們海軍部的日本顧問冢本打得火熱,把人家伺候得服服帖帖?!闭菜闹箽馑频卮丝诖謿?,“咬人狗不露齒?,F(xiàn)在看,老孟兩口子,都是深藏不露的?!?/br>
    “冢本?”秦定邦瞇起眼。

    “對,冢本信助,日本海軍特別陸戰(zhàn)隊副司令五十嵐陽太帳下的紅人。所以,真是娶妻當(dāng)娶賢呀?!狈?wù)生開始給他們上菜,詹四知挪了一下茶壺,感慨里帶了點陰陽怪氣,“你看老孟有了那么個下手穩(wěn)準(zhǔn)的老婆,一招鮮,吃遍天?,F(xiàn)在不說手眼通天吧,也是能跟大人物遞得上話了?!?/br>
    詹四知話里話外,是稍帶了對杜漪薰的不滿。當(dāng)然這不是秦定邦關(guān)注的重點,詹四知說的這個老孟,讓他有了興趣。

    秦定邦鋪了一下餐巾,“你剛才說,你見了他還要點頭哈腰的?”

    “是啊,沒辦法,人家實權(quán)大呀,我這個教育局的嘍啰算個什么?恐怕是教育局的局長見了人家海軍部的代表,打聲招呼也不過分?!?/br>
    秦定邦看著詹四知狠狠地嚼著牛排,平靜道,“趕哪天,攛個局。我們一起吃個飯吧?!?/br>
    “嗯?”

    “我請?!?/br>
    “我們?誰們?”

    “你,老孟,還有我。再把夫人們也帶著,一起聚聚,熱鬧熱鬧?!?/br>
    詹四知愣住了,“三哥,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