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往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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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后,他并沒有先去找顧明。 他三十三了,卻比以往虛榮。 需要正大光明的身份,車子房子置備好,準備充分才動身,榮歸故里是他做夢時才會夢到的東西,這是他出生入死這些年后應(yīng)得的獎勵。 開著百萬的車壓入泥濘,他不心疼,手工皮鞋被小孩的球撞到,他也只是淡淡看了對方一眼,再將球踢到河里。 那臉黃的小孩沒像他印象里的一樣對著他吐口水,反而像是見了鬼一樣后退幾步,轉(zhuǎn)身跑回家里。 一路上,所有人見了他都是這個樣子,顧云歸再怎么傻,也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不對勁,更何況,他一點都不傻。 尋著模糊的記憶來到小時后羨慕的大院子,大敞著的門也沒有敲的必要,顧云歸以為自己不會緊張,可想起顧明那日發(fā)喜糖時不從心的笑,腳步還是躊躇了幾秒。 院子里有些空,白墻應(yīng)該是新刷的,顧云歸看著蹲在雞窩前的圓潤身影,輕咳了一聲。 正在撿雞蛋的劉領(lǐng)男聽到男人聲音,脊背僵住,許久,才轉(zhuǎn)過身體。 “...爸爸?” 她以為是在做夢,眼前電視里才會有的西裝男,竟然跟她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樣。 是老天爺終于聽到她的祈禱了嗎?將爸爸終于還給了她。 用了一分多鐘,顧云歸才從面前這個穿著破舊,衣領(lǐng)都泛黃的圓潤假小子身上,看出一點顧明寄過來的照片上,瘦弱女孩的影子。 可沒等他開口,眼前的孩子就跑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腰,號啕大哭。 “爸爸,爸爸!” 她怎么知道自己是她的爸爸?顧明告訴他的? 異味從她身上傳來,顧云歸知道這是許久沒洗澡的味道,低頭看去,還能看到黝黑脖子上的泥垢。 心里嫌棄,手卻有些僵硬地抹上她油膩膩的腦袋拍了拍。 嘖,顧明是怎么照顧她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不心疼。 可半個小時后,顧云歸就為自己心里想了這句話,狠狠給了自己兩個耳光。 “哭什么哭什么!賤坯子,你爸死了這么多年也不消停!” 懷抱著嬰兒的農(nóng)村女子推門而出,像個潑婦,也許她就是,可這樣潑辣的女人看到院子里的顧云歸,也是嚇得臉色發(fā)白,差點把手里的孩子摔在地上。 “...我哥死了?” 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眼前的男人不是她那沒用的死男人,而是被她蒙蔽著,一日一日往家里寄錢的冤大頭。 還是懷里還在哭泣的劉領(lǐng)男先回過神來,她抬起頭看他,哭得流出一條一條黑痕的臉又重新變回麻木的表情。 他不是爸爸,爸爸沒那么高,沒那么壯,眼睛也是溫潤含著笑意。 推開他躲到劉秀雯身后,瑟縮著小心埋頭看著他。哪怕家長再怎么細碎折磨孩子,在陌生人面前,孩子也是遵循本能的依賴母親。 “啊,死了兩年了?!备砂桶烷_口,又不知道從哪里爆發(fā)出的勇氣,可能只是無能者只想推卸責(zé)任,劉秀雯擰著劉領(lǐng)男胳膊上的軟rou,急不可耐將她推出去,“還不是這個喪門星,自己賤還不夠,害她爸爸去送死...” 眼前的孩子可能是習(xí)慣了這樣的污言穢語,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好似被掐到胳膊都要爛掉的人不是她。 感受到男人冷淡的目光,又想起這個孩子是他的種,劉秀雯訕訕?biāo)墒?,抬臉就露出一副諂媚的表情:“小天回來一趟不容易吧,進來坐進來坐?!?/br> 冷眼看著這場鬧劇,顧云歸心里被顧明去世的這個消息沖擊到刺痛,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做到了大堂的木質(zhì)椅子上。 抬頭看向門口,他的孩子又挨了一腳,這個孩子一點都不像他,像極了他那個懦弱的哥哥。 “喝茶?!?/br> 變換了面孔進來的劉秀雯放下孩子后露出做作的表情??伤凸懒藭r間,也高估了自己。 “我哥怎么死的?!?/br> 面上表情一僵,復(fù)雜的表情凝結(jié)在年華不在的臉上,幾秒,憋出一個悲哀的表情。 “還不都怪那個——領(lǐng)男,跟壞小子勾搭上,懷了孕...本來事情都平了,顧明...哎,你哥死心眼兒...冬天掉河里,人就沒了?!?/br> 含含糊糊說完,捂著嘴流淚,她看著倒是真的很傷心,顧云歸卻看也不看她,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規(guī)律敲著,直到面前的女人說著養(yǎng)孩子的辛苦,怕他分心才沒將消息告訴他,顧云歸的手才停了下來,起身推門而出。 環(huán)顧一圈,對視到陰面小屋的窗戶內(nèi)那雙跟自己相像的眼睛,她就像受驚了的貓一樣埋下頭。 吱嘎一聲,破舊的木門被推開,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整個屋子里雖然陰沉,也還算整潔干凈,但最干凈的,就是那張遺照下的骨灰壇。 顧云歸微微皺眉屏氣,走到墊著一塊磚的木床邊,摘下手套拂了幾下,才坐到開了線的大花棉被上。 這棉被還是他走那年,為了諷刺顧明,從鎮(zhèn)上買的。 看向自己跟哥哥一樣怯懦的孩子,顧云歸沉默片刻,對她招了招手。 她向前了一步,又頓住,手背在身后掐緊,低著頭,抬眼瞄他的動作有些沒有禮貌。 沒強迫她,顧云歸放下手,沉吟不語,整理著語言,她卻先開了口。 “你是顧天,是爸爸的弟弟?!?/br> 她的普通話很標(biāo)準,每句的結(jié)尾都帶著軟糯的尾音,顧云歸恍惚了一下,腦海里浮現(xiàn)出小時候顧明捧著收音機學(xué)普通話的樣子。 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那些粗糙質(zhì)樸,可當(dāng)他的腳踏進這間屋子,回憶就像是鋪天蓋地的潮汐將他吞噬。 “嗯,我是?!彼乱庾R沒有告訴她自己才是她的生父,畢竟當(dāng)年的事情,現(xiàn)在的顧云歸也羞于啟齒。 在哥哥的遺照前,孩子的注視下,他終于擁有了從未有過的羞恥心。 面前的孩子肩膀放松了下來,她坐到小板凳上,脫下已經(jīng)開膠的鞋子。 穿到肥大的襪子上是拙劣縫補的痕跡,她也不在意,脫掉襪子,掏出一個塑料袋包裹著的東西。 “爸爸說等你回來要把錢給你。”將磨到掉色的銀行卡放到他手邊,她語速有些快,“他說你在外面不容易,花錢又大手大腳,這些錢都留著給你娶媳婦...爸爸就花了一點兒,就一點兒...我媽一直找這個,她亂翻我房間...我天天洗腳,襪子也天天洗...” 她逐漸語無倫次,眼淚也滴在了布著塵土的水泥地面上,顧云歸沉默許久,嗯了一聲拿過那張銀行卡,看了眼卡號,將手帕遞給她。 他沒有告訴這個孩子,兩年前,他就收到了另一個銀行卡號,她的mama,早就占了她的東西。 “顧明,怎么死的?” 他當(dāng)然不信那個女人的鬼話,早在十五年前,他就被她坑過一次了。 捏著手帕的手用力,她要把真絲手帕搓爛了,顧云歸看著香檳色手帕上的臟印,對于她天天洗腳這件事真的有些懷疑。 不著痕跡看了她的腳一眼,顧云歸信了。 她的腳很白,指甲也洗剪的很干凈,跟她的外在,大相徑庭。 “...爸爸是被人害死的...” 帶著哭腔的一句話砸在了顧云歸身上,他不著四六的腦子轟然,抬頭怔怔看著哭出聲音的孩子。 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顧云歸終于了解到他認為懦弱的哥哥的本性。 也了解到了,他走后,顧明那短暫而又悲苦的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