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實高大的少年用力地揮舞手臂。

    但車隊的速度越來越快，少年終于追不動停下來，沖著這邊喊了什么。

    汽車的噪音太大，少年離得太遠，嚴湘最終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那個少年的身影變小，隨著車隊的拐彎消失看不見。

    嚴湘轉(zhuǎn)過身來，知道自己的童年結(jié)束了。

    【一開始，我會寫信給家里。雖然那些信會被審查，但還是能到達爸爸mama手里的?！?/br>
    【但后來，我沒有可以寫給他們的內(nèi)容了。因為我的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都是不能寫進信里的東西?！?/br>
    【再后來，我進入了安全級別更高的地方，那里是不允許跟外界聯(lián)系的。我和我的家人，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br>
    【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的理解mama當年的猶豫。離別，原來是這樣。】

    【雖不能聯(lián)系，但我知道，mama一定會明白。】

    【她會明白，我在這里很快樂。】

    嚴湘走的時候喬薇并沒有哭。

    可等他走了之后，那天晚上她一直流眼淚。

    終究孩子和mama相處的時間更長。從她穿越到這里來，和她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人甚至不是嚴磊，而是嚴湘。

    他從小小的一個小不點，到現(xiàn)在個子比她高。點點滴滴，是她的生活甚至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嚴磊安慰了她很久。

    第二天，他看到她在院子角落里，蹲在那塊石頭前，好像在說著什么。

    他沒有過去，只遠遠地看著。

    嚴湘離開兩年后，偉人去世，全國震動。緊跟著，四x幫反x命集團被粉碎。

    人們奔走相告。

    喬薇看著報紙頭版巨大的標題，知道那混亂荒謬的時代終于要結(jié)束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

    但同樣，清算開始了。

    那些在運動中火箭般竄上來攫取了權(quán)力的人，一一被清算下臺。有些甚至坐了監(jiān)獄。

    孟作義替許多人平了反。

    被抄家失去財物的人得到了歸還的財產(chǎn)，被打入x棚失去了職務(wù)的人被重新啟用。

    但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永遠都回不來了。

    革委會大院禮堂的大背景板被拆去。

    圖書館長帶人搬走了藏在后面充當配重的十幾只箱子，孟作義才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老肖放不下的那些書？”他問喬薇，“你藏的？”

    喬薇說：“要是不答應他就好了?！?/br>
    孟作義安慰她：“不要想太多，這都是命。老肖那身子板，根本扛不住。早走晚走都是走，早走一天就少受一天的罪?！?/br>
    孟作義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喬薇卻喊住了他：“主任。”

    孟作義回頭。

    喬薇告訴他：“是我和增岳一起藏的。我一個人辦不到?！?/br>
    孟作義頓了頓，微微頷首：“他一直很能干?！?/br>
    他轉(zhuǎn)身離去。

    實際上，即便是在孟作義被口口的這五年里，博城也沒有停止發(fā)展。

    他當初制定的發(fā)展計劃、宏偉藍圖，黃增岳一直在執(zhí)行。

    其實后世的人提到那十年，腦海里的印象都是混亂荒唐無序，便會忽略其實即便是那個階段，國家的gdp也一直在增長。

    不論上層的政治風向怎么混亂，基層的農(nóng)民和工人一直沒有停止勞作和建設(shè)，他們才是這個國家最堅實的基礎(chǔ)。

    第二年十月21日，全國各大報紙都發(fā)布了恢復高考的通知。

    570萬考生，從少年男女到中年父母，年齡跨越極大，從各個崗位上，又重新拿起筆拿起書本，想要圓一個大學夢。

    這一年的冬天，停滯了十年的高考再一次啟動。這也是唯一一次在冬天進行的高考。

    父子同學的奇景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特色。

    圖書館的小吳考上了大學，鄭館長跑到了兩條街外的政府大院來給喬薇報喜。

    喬薇高興極了：“到時候咱們給她餞行！”

    她還打算包一個大大的紅包給小吳。

    誰知道錢行飯還沒吃，這天鄭艾突然帶著一手血的小吳闖進了政府大院找喬薇求救。

    “她丈夫和婆婆不肯放她去上大學，把她鎖起來了。她砸破玻璃跳窗戶逃出來的?！彼谄诎卣f，“主任，怎、怎么辦？”

    當年喬薇剛?cè)D書館的時候，小吳還不到二十歲，她是前年年底才結(jié)婚的。

    她逃出婆家跑到圖書館求助，鄭艾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幫她。但他也非常清楚誰能幫她。他拉著小吳就跑進政府大院找喬薇來了。

    喬薇先看了小吳的手，好在就是割破了皮，沒有傷到筋。

    喬薇帶她去了衛(wèi)生室做了急救包扎。

    小吳眼里含著淚，忍著不喊疼，卻問：“主任，我該怎么辦？”

    那幾年在圖書館，喬薇擋了多少事。她在館員們的心目中異常威武高大。

    在他們心里，沒有喬薇解決不了的事。

    喬薇問她：“我問你，如果你只能二選一，大學或者是婚姻，必須放棄一個，沒有別的路可走，你怎么選？”

    小吳嘴唇顫抖。

    這個時代，沒有什么不婚不育的獨美思想。女人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是兒媳。她們被認定應該為家庭犧牲，她們的首要任務(wù)是先履行這些社會硬扣在她們頭上的職責。

    想要一個人在沒有大環(huán)境的支持下，獨自掙脫社會主流認知的桎梏，是很難的。

    小吳做不到立刻給出答案。

    喬薇沒有逼迫她。人是活在環(huán)境中的，逆流而行太難了。

    她跟鄭艾交待了一下，然后把小吳帶回了自己的家。

    “你今天先住這里。”她說，“你要是想好了，告訴我你的選擇。我看是送你去大學，還是送你回家?！?/br>
    這時候上大學一學期的學費3元。但政府給大學生發(fā)補貼，足夠支付學費和生活開銷。上大學不會造成經(jīng)濟上的負擔。

    因為這個年代大學生是真的值錢，有含金量。

    小吳的婆婆買菜回來發(fā)現(xiàn)窗戶被砸破了，兒媳婦跑了。她氣急敗壞，扔下菜籃子就去兒子單位找兒子：“不好啦，你媳婦跑啦！”

    能跑到哪去呢？母子倆糾集了幾個親戚、鄰居，氣勢洶洶奔著圖書館就去了。

    但這時候，鄭艾已經(jīng)把小吳移交給了喬薇，喬薇已經(jīng)坐著小車把小吳帶回了自己的家保護了起來。

    鄭館長推推厚厚的眼鏡，仗著喬主任的勢，告訴他們：“喬主任把她帶走療傷去了?！?/br>
    “喬主任說了，你們今天先冷靜一下，不必找她。明天她會帶小吳過來。”

    “大家都冷靜一下，明天再談。”

    第139章

    第二天出現(xiàn)在圖書館的不止有小吳的公婆、丈夫、小叔、姑姐和一眾婆家親戚, 還有小吳的娘家父母、兄弟姐妹和親戚們。

    喬薇帶著武裝部的人護衛(wèi)著小吳來到圖書館的時候，小吳的爸爸正在使勁地給親家道歉：“不是這樣的人，她絕不是這樣的人。我保證！我保證！”

    這時候小吳出現(xiàn)了, 她爸爸忙拉她：“你快跟你公公婆婆保證，讀完大學，你一定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喬薇聽了這話, 嘴角微微勾了勾。

    經(jīng)過一晚上，小吳也冷靜了下來。

    她低頭：“爸、媽、建設(shè), 我讀完大學回來, 一定會踏踏實實地過日子的?！?/br>
    但她的公婆可不這么想。公公給婆婆使個眼色, 婆婆拍案而起：“讀什么大學！都結(jié)了婚的人了，兩年了，肚子還沒信兒呢！你還去讀大學？那你說，你什么時候生孩子？你讀完大學都二十幾了？你要耽誤我們老王家抱孫子耽誤到什么時候！”

    王建設(shè)見喬薇神情冷漠, 拉住他媽的胳膊：“媽, 媽，你冷靜點?！?/br>
    “我冷靜不下來！我怎么冷靜！”王mama本就擔著家里負責“發(fā)瘋”的責任, 男人們不方便罵的話，就是由她發(fā)瘋來說，“吳小玲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我們家有一點對不起你嗎？從來都沒打過你罵過你吧！啊！你自己說說！你嫁過來兩年都沒懷上，我也沒讓建設(shè)跟你離婚吧！?。∧阍趺淳瓦@么沒良心！”

    “噢，你跑去上大學去了？這一大家子人怎么辦？”

    “飯誰做？衣服誰洗？這上上下下有老有少的一大家子, 你就跑了？你就全不管了？”

    小吳緊抿嘴唇, 不說話。

    王建設(shè)等自己mama輸出完, 把她往回扯。

    王爸爸這才開口：“小玲啊, 做人不能太自私。你已經(jīng)是人家家的兒媳婦了，你承擔著照顧一家子的責任。主席教導我們, 做人得有責任心，你這樣的怎么可能抽得出身去讀幾年書?！?/br>
    “我們王家，也不指望你來光宗耀祖。讀大學這種事，留著以后讓躍進來?！?/br>
    “你呀，你就守好你的本分，好好過日子，把我們這一家子照顧好，就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了！”

    喬薇瞥了一眼。

    小吳的嘴唇已經(jīng)抿得發(fā)白。

    吳爸爸說：“親家啊，上大學是我們小鈴從小的夢想，好不容易她考上了，你看這要是不去，這多遺憾哪?！?/br>
    小吳感激地瞥了爸爸一眼。

    但王爸爸卻說：“老吳，不是我說你。小玲已經(jīng)嫁到我們家了，是我們家的人了。她以后該怎么辦，應該是以我們家人為重。你把她養(yǎng)這么大已經(jīng)盡完家長的責任了，以后小玲的事，我和她mama來負責?！?/br>
    王mama嘟囔：“沒見過都嫁出去了，娘家還成天管這管那的。”

    吳mama想說話，吳爸爸自覺理虧，按住了她的胳膊不讓她說。嘆口氣，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