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隱道：“可是他為何要藏明珠？”

    李團結(jié)冷笑道：“好東西，誰不想要？”

    江隱看他隱隱露出震怒瘋狂之色的面容，搖頭道：“你與他相處這么久，應(yīng)該了解他。他不是因貪圖寶物而藏私的人?！?/br>
    李團結(jié)猛的轉(zhuǎn)頭：“我了解他？我真的了解嗎？也許，我從未看清過他。說只要真心的是他，虛情假意的也是他，道貌岸然的是他，卸磨殺驢的也是他。齊流木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江隱沉默了好一會，還是沒有說出“你把自己比作驢了”的話。

    就在這時，湖水忽然開始流動，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們吸了進去，眼前又是一番景象。

    滿目瘡痍的大地好像經(jīng)過了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到處都是傷痕累累，缺胳膊斷腿的人們。受傷的人呻吟著，活著的人哭泣著，還有人奔走逃命，一片混亂。

    只有一人呆立著，直瞪瞪的看向硝煙深處。

    齊流木滿面塵土，面無人色，手上提著一把劍，血順著劍鋒滴滴答答的淌到地上。

    他看著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獸頭。

    麒麟般的角，金色的花紋，碩大的獠牙，這是一張熟悉的獸面，但金色的眼睛卻半闔著，瞳孔放大，一片霧蒙蒙的死灰。仔細看，劍下的血一直蔓延到獸頭處，獸頭下沒有身軀，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血湖。

    江隱呼吸一窒，再看旁邊的李團結(jié)，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頭，已經(jīng)壓抑不住滔天的恨意。

    齊流木抬起腳，似乎沒什么力氣，踉蹌了一下，又朝那獸頭走去。

    在獸頭前，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停下了腳步。

    那男人仍如初見一般俊美無暇，游刃有余，似乎身首異處的不是他。但齊流木知道，這是他最后的力量，如死亡投影一般，馬上就要消失了。

    “齊流木?！彼兄拿郑泄馊A灼灼閃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沒有恨，也沒有愛，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偏執(zhí)。

    “你應(yīng)該知道，就算是對血誓做了手腳，你的靈魂上也打上了我的印記。憑著這印記，就算你轉(zhuǎn)世為人，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能找到你。兇獸不死不滅，只能封印，待我歸來，我會兌現(xiàn)我的承諾。”他森寒的笑著，看起來竟然如此期待，那種興奮讓他更加的危險和瘋狂，“我等不及看到你痛哭流涕的樣子了?！?/br>
    齊流木沒有說話。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李團結(jié)，那么專注，那么認真，好像要把這張臉刻進自己的大腦里。

    李團結(jié)也并不在乎他會說什么。

    他的身影在不停的變淡，煙霧一般飄散。

    他走近了一步，好像要伸手掐住他的喉嚨，又好像只是簡單的觸碰。

    “那么，下輩子見?！?/br>
    他詛咒般的低語，身影隨著最后一句話消失在了空氣中。那只手到最后也沒碰到齊流木，因此誰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齊流木原地站了一會。

    然后他居然笑了一下，喃喃道：“……不會再見了?！?/br>
    許久，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窮奇死了！”

    “兇獸死了！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

    一聲接一聲歡呼響起，人群沸騰起來，慶祝著這偉大的，足以載入史冊的勝利。但是在歡樂的人群中，齊流木面無表情。人們抱著他，擠著他，人群向浪潮一般推著他，一只只手伸過來，輪番握住他的手，一張張笑臉和大笑的嘴巴，在激動的和他說著什么，但他什么都聽不到。

    天地忽然旋轉(zhuǎn)了起來，人聲空白嘈雜，他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在床上，陳山等人擔(dān)憂的圍著他?？吹剿褋?，才總算松了口氣。

    “我怎么了？”齊流木問。

    “沒什么事。大夫說你身上沒什么大傷，就是身體出奇的虛弱，休養(yǎng)一陣就好了?！标惿轿兆×怂募绨颍y掩激動，“小齊，咱們成功了。”

    “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我們真的封印了四兇，做成了這樣一件大事?！彼俸傩χ?，眼眶有些發(fā)紅，“這樣，也算是為江大哥，還有我們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了。”

    齊流木仍舊呆呆的。

    他看著齊流木的神色，試探道：“小齊，你不高興嗎？我知道你對那……”他噎了噎，還是沒將那個名字說出口，“但有些人自作孽，不可活。何況，你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你的理想，完成了我們的救世之志，這不好嗎？”

    齊流木道：“很好?！?/br>
    “我只是……太累了?！彼α诵?，“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陳山一拍大腿：“瞧我，你是需要休息，我又說了一籮筐話。那我不打擾你了?！?/br>
    他帶著人出去了。

    離開之前，白錦瑟又折了回來。她面色有些糾結(jié)，低聲道：“小齊，你沒事兒吧？”

    齊流木道：“我能有什么事兒？”

    白錦瑟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搖頭道：“沒事兒就好?！?/br>
    她出去之后，陳山低聲道：“你剛才的話什么意思？難道你覺得，他心里還念著那只兇獸？”

    白錦瑟搖頭。

    “我在他昏迷時，為他把了把脈，發(fā)現(xiàn)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小齊明明什么問題都沒有，但脈象卻衰弱的如同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正常人這樣的脈象，半個身子已經(jīng)都入土了，他卻還活蹦亂跳的?！?/br>
    陳山驚疑道：“會不會是你摸錯了？”

    “不可能。我摸了好幾次，都是一樣的。”

    陳山思索了一會：“那會不會是因為，小齊的身體就是和別人不同呢？你看，他是天命之人，被饕餮吞了都能活著回來，脈象奇怪點也沒什么?！?/br>
    白錦瑟沉吟道：“也只有這個解釋了?！?/br>
    齊流木休養(yǎng)了許多天，江隱和李團結(jié)就在這個空間中看了多少天。李團結(jié)施展法術(shù)隱去了他們的蹤跡，因此齊流木許多不為外人所見的情狀，也都盡收眼底。

    他雖然名為休養(yǎng)，手頭的活兒卻不閑著。在白錦瑟等人看不到的時候，他經(jīng)常伏案工作，要么是思考新的符咒，要么是畫兇獸陵墓的設(shè)計圖，要么是安排傈西族戰(zhàn)后重建的事情，夜以繼日，點燈熬油，爭分奪秒的寫寫畫畫，一張又一張紙從他的手下流出，摞成厚厚的一層。

    開始幾天，江隱只以為他是勤奮，但日子一久，卻越看越詭異。

    這樣拼命的勁頭，倒好像要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dāng)。

    來不及了。

    他經(jīng)常在齊流木彎著的脊背上，在灰暗的煤油燈下，在不斷增厚的簡直要將他埋起來的書堆中，看到這幾個字。

    后來，白錦瑟也發(fā)現(xiàn)了，她把齊流木的書都沒收，成天給他做補品喝藥，拉他侃大山。齊流木沒有不答應(yīng)的，但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他仍舊一夜一夜的工作。

    有一天，他忽然放下了筆。

    江隱看著他珍惜的將一堆手稿收進抽屜中，小心的上了鎖，直起身來，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白錦瑟不知什么時候推門進來了，在門口定定的望著他。

    “小齊。”她喚了一聲。

    齊流木沒有回頭。他仍舊那樣出神。

    “小齊！”她又喊了一聲，提高了嗓音，有些焦急。

    齊流木這才若有所覺，回頭看見了她，笑了：“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情?！?/br>
    沒等白錦瑟說話，他就說：“今天，我想出去走走?！?/br>
    白錦瑟驚喜道：“你終于肯出這個屋子了！我就說，在這么個地方不挪窩，人都要發(fā)霉了！那我和你一起……”

    齊流木打斷了她的話：“我想自己走走?！彼炝藗€懶腰，是個放松又愉快的樣子，好像終于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我歇了這么長時間，也該活動活動了。對不起，這段時間讓你擔(dān)心了?！?/br>
    白錦瑟又說了幾次，見他堅持，終于還是敗下陣來：“那你早點回來。”

    齊流木笑道：“當(dāng)然。”

    他自己慢慢的走了，白錦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生出了一股nongnong的不安。她跑了兩步，想追上去看看，但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白小姐！”

    帶著孩子的女人找了過來：“孩子被妖獸抓傷了，總是發(fā)熱，哭個不停，白小姐，你給看看吧……”

    她擔(dān)憂的面孔擋住了齊流木的背影，白錦瑟為難的看了好幾眼，終于還是接過了孩子：“大娘你先別著急……”

    齊流木走出了很遠。

    這些天，李團結(jié)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齊流木單調(diào)的，日復(fù)一日的生活，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在這一刻，他忽然撤去了偽裝，叫了一聲：“齊流木?！?/br>
    江隱表情波瀾不驚，心卻咯噔一下。

    他們只離齊流木不到五米遠，這個距離喊一聲，不可能不被發(fā)現(xiàn)！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齊流木置若罔聞。

    江隱愣住了。

    李團結(jié)道：“果然，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br>
    江隱回憶剛才白錦瑟呼喚他時的異常，似乎就連面對面說話時，齊流木的眼睛也是一直落在白錦瑟的嘴巴上。原來他那時就已經(jīng)聽不見了，只能依靠口型勉強分辨。

    “為什么？”他皺眉道，“這段時間齊流木的所作所為，給我一種他已經(jīng)時日無多，在安排后事的感覺。但他明明什么問題都沒有，你也說過，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頭，不是嗎？”

    李團結(jié)面色黑沉沉的：“是啊。”他頓了頓，忽然道，“你聽說過天人五衰嗎？”

    “佛教中天人壽命將近時，會出現(xiàn)種種異象，如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流汗、身體臭穢、不樂本座，謂之天人五衰。但是……”

    “齊流木自然不是天人。但是他在緩慢的喪失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都消失之后，他會四肢僵硬，無法行走，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我猜，他已經(jīng)喪失了味覺和嗅覺，但沒有讓人發(fā)現(xiàn)。”

    江隱道：“但是，為什么？”

    李團結(jié)沒有答案。

    忽然，一點微光照亮了他們的臉，兩人齊齊朝前看去，就見齊流木的身前，忽然冒出了一朵搖曳的小花。那小花迅速的長大，開枝散葉，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就變成了一片花海子，在暗下的天色下宛若仙境。

    移動的花海子。

    李團結(jié)明明已經(jīng)死了，但以他的力量造出的花海子居然還存在。他說過，這片花海子比日月星辰更長久，比一個真正的誓言還牢固。

    他說的一點不錯。

    作者有話說：

    移動的花海子：第三百零三夜

    第324章 第三百二十四夜 愛

    齊流木走進了花海子中。

    班納若蟲瑩瑩飛舞，花叢搖曳生姿，這里還是這么美，并沒有因為創(chuàng)造它的人的死亡而褪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