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幾小時前。

    謝軍收拾好自己店面，拉上滾動門，拄著拐杖來到隔壁打印店門口，肩頭一個小包，微笑著說自己找打印店老板老羅。

    “老婆啊，隔壁老謝說他那條腿關節(jié)又不舒服了咧，我?guī)タ祻歪t(yī)院看看??！”老羅對屋里的妻子喊了一聲，“一會兒中午陳老師約好了要來拿彩打的那幾本國外教科書，你幫我看著點?。　?/br>
    打印店內(nèi)間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嘞，天這么冷，早去早回??！”

    謝軍因為失去了一條腿，另外一條腿承擔了全身所有的重量，因此踝關節(jié)與膝關節(jié)多有磨損，再加上年紀大了又有點風濕，經(jīng)常到冬日就痛得受不了。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拜托有車的打印店老板帶他去康復醫(yī)院看病。

    可這次，謝軍卻又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一路上，謝軍都沒有說話，還問老羅能不能繞一條遠路，因為他想去跨江大橋看看風景。老羅可憐他平時出門都不太方便，反正出來都出來了，也不在乎這么點路程，也就答應了。

    那是一座跨河大橋，早高峰的時候人比較多，現(xiàn)在臨近春節(jié)，還是上班的點，路上也沒什么人。謝軍突然讓老羅停車，說自己想下去看看。老羅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把車開去了一旁。

    謝軍手里拿著厚厚一刀a4紙，毫無征兆地迎風撒開，白色的a4紙嘩啦啦地漫天飛舞。老羅迷惑地瞇起雙眼，不知道謝軍在做什么，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謝軍竟然丟了拐杖，雙手撐起欄桿，翻身就跳了下去！

    氣溫零下的冬天，謝軍只有一條腿，還不會游泳。等警方終于打撈到人的時候，尸體早就涼透了。

    打印店老板完全驚呆了，面對警方的詢問臉色蒼白，手足無措地講完了自己一上午的經(jīng)過：“我我我以為他是來看病——但但但凡我知道他他他是來自殺的——我就就不送他來了——”

    偏偏，謝軍跳江的位置很巧。

    當時沒有路過的車輛，那還是一個交通攝像盲區(qū)。

    于是，謝軍自殺的前因后果，全都來自打印店老板一面之詞。不過，老羅的老婆，以及當時在打印店的一位客人都可以證實，上午的確是謝軍主動來找老羅帶他去看腿。

    單瀮上下打量了一眼老羅，這人個子不高，也就一米七出頭，但身體頗為壯碩，肌rou很是結(jié)實。警方對羅彭生進行了背景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此人在二十多年前，因為街頭斗毆蹲過局子，從此以后，便過起了遵紀守法的生活。

    羅彭生之前做過二手車倒賣的工作，攢夠了錢于四年前在這里盤下一家店面，一分為二，一間修車洗車，一間打印復印，都是便民的生意。單瀮摸排一圈，沒聽說老羅與謝軍之間存在什么矛盾，鄰居們都說他是一個熱心大哥。

    警方收集起謝軍尸體周圍所有的白紙，才發(fā)現(xiàn)那洋洋灑灑近萬字，是一封遺書。

    單瀮一行人廢好大勁才找到一個嫌疑人，結(jié)果這才剛上門呢，人就變成了一具尸體，所有人心里都憋著一股惡氣。

    “你說這人是不是有??？”葉飛頂著寒風幫忙收集白紙，破口大罵，“活的時候不干人事，死的時候破壞環(huán)境，寫個遺書還要玩拼圖！”

    林鶴知冷著臉：“尸體先送回去，檢查一下?！?/br>
    同時，在謝軍自殺當日中午十二點，一個名叫“云行萬里”的高等級賬號，在國內(nèi)流量最大的編程論壇定時發(fā)表了一篇宏彬總控安全漏洞總匯，以及董千彬本人的斑斑劣跡，在網(wǎng)絡上掀起輿論風暴。

    雖然帖子很快被管理員刪除，但有不少人把內(nèi)容保存了下來，宏彬智能開始加班加點地補救漏洞。

    謝軍的遺書有幾頁飄到了江里，打撈起來字都看不清，還好，單瀮從謝軍五金店的電腦里還原了原版遺書。

    事情要從很多年說起。

    謝軍在年輕的時候，是個一窮二白的工程師，與年輕的妻子，以及剛出生的女兒一塊兒住在工廠附近的小公寓里。他平時在廠里上班，妻子在家照顧孩子，誰知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調(diào)皮的小女兒一個人懵懵懂懂地跑了出去，在廠房外煙塵飛舞的黃土路上，一輛裝滿了鋼鐵建材的大卡車正在倒車，而小孩走進了卡車司機的盲區(qū)。

    當謝軍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尖叫著撲上去想要救孩子，卻終究是晚了一步，孩子命喪車輪，而他也徹底失去了一條腿，臉和手上都留下了不可逆的傷疤。

    公司為了不讓事態(tài)發(fā)酵，花重金請了律師，希望私了，因為謝軍的妻子承認自己是“不小心睡著了”，對孩子看護有失，沒有盡到父母的義務——別說卡車司機并沒有違規(guī)cao作，小孩根本就不應該出現(xiàn)在哪個地方——公司最后還是賠了一筆人道主義賠償金，并按照謝軍當時的收入，賠付三十年工資，作為致殘的補償，算是仁至義盡。

    事后，謝軍在康復期少不得埋怨妻子，再加上謝軍不能再進行之前的工作，很快，兩人就離了婚。

    再后來，謝軍才從自己同事嘴里知曉，妻子當時并非“不小心睡著”，而是在與當時工廠的總工程師董千彬偷情，才導致小女兒獨自出來找爸爸了。就連最后的司法和解，女兒賠多少錢，也都是妻子與董千彬商量好的。

    謝軍曾經(jīng)拄著拐杖上公司去鬧過事，每次都被保安踹倒在地上，狠狠一頓羞辱。

    那一年，謝軍失去了妻子、女兒，以及自己的一條腿，靠分得的賠償金盤下一家街邊的五金店；而董千彬的事業(yè)風生水起，辭職，創(chuàng)業(yè)，乘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東風起飛，直到公司ipo成功，身價瞬間翻倍……

    明明，兩人同樣畢業(yè)于國內(nèi)頂級的工程院校，本該有著不相上下的前程。

    謝軍咽不下這口氣。他一直在暗中關注著董千彬，或是通過新聞，或是通過曾經(jīng)共事過的同事?？墒牵却摹疤斓篮幂喕亍边t遲未到……

    仇恨的種子經(jīng)過十幾年的澆灌，終于在謝軍的心底生根發(fā)芽。他找到了一個契機。

    謝軍行動不便，便成日坐在計算機前自學編程。他天生對邏輯框架敏感，大學畢業(yè)時就是成績最好的那一茬，很快，一個名叫“云行萬里”的id就成了黑客論壇里小有名氣的賬號。

    隨著宏彬智能在國內(nèi)漸漸火了起來，謝軍在自己五金店里也裝了一套。幾年來，宏彬總控幾次更新?lián)Q代，謝軍覺得自己可能比公司程序員更熟悉這套系統(tǒng)，并找到了許多漏洞。

    宏彬智能的物聯(lián)網(wǎng)軟件落地到不同的場景，有著不同的定制化應用，但軟件自身的防火墻，卻都是一模一樣的。

    安全漏洞，對智能控制軟件來說，是致命的。

    董千彬毀了他，他也要毀掉董千彬一生的心血。

    不過，謝軍并不自信自己能夠一擊必中，所以，他希望找一個地方先做實驗——將黑客軟件裝進手機，用手機連入宏彬總控所在的局域網(wǎng)，繞過程序的安全保護，控制總控系統(tǒng)，遠程cao控電子設備。

    在宏彬智能的官方網(wǎng)站上，有不少各行各業(yè)的產(chǎn)品案例展示。清蓮私人展覽館就是其中之一。

    謝軍一早就看中了這個地方作為自己的首秀試驗田——清蓮藏館位于寧港市內(nèi)，人流量小，實屬無人問津的小展館，哪怕被人發(fā)現(xiàn)有黑客攻擊，只要東西沒有丟，并不會引起宏彬智能的警覺。

    只是，他一個打理五金店的殘疾人，和那種高端私定的藏館實在格格不入。先不說獨自前往很不方便，他拄著拐杖也非常顯眼。他需要一個幫手。

    第55章 古曼童

    謝軍在清蓮藏館的官方主頁上, 研究了每一位收藏家，當然，朱琳琳在里面也有一頁詳細的自我介紹。不過，謝軍只是漫無目的地瀏覽, 腦中暫無任何計劃。

    直到汪語涵來找他——

    小姑娘說自己想做一個古曼童, 用途是“直播道具”。

    謝軍上次看到“古曼童”這三個陌生的字眼, 還是在朱琳琳的個人首頁上。雖然汪語涵并沒有向謝軍提起自己的直播計劃，但汪語涵是謝軍這里的熟客，他知道小姑娘網(wǎng)名叫“粉色章魚”。在微博上, 粉色章魚幫張子楓轉(zhuǎn)發(fā)了古曼童探秘活動的預熱，里面恰好有提到清蓮藏館。

    毫無由來的, 謝軍感到了一絲“緣分”,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推動著他一樣——他想聯(lián)系朱琳琳。

    不過，黑客守則第一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謝軍先以網(wǎng)友的身份尋求占卜，并購買了朱琳琳的線上服務，摸到了朱琳琳真實使用的手機號碼。隨后，他給朱琳琳的手機號發(fā)了一些虛假鏈接, 有的是古曼童相關, 而有的是奢侈品打折。朱琳琳只要不小心點開, 并在偽裝過的彈窗上點下“確認”，病毒app就會進入她的手機。

    謝軍當時想的是——

    朱琳琳作為清蓮藏館入資的收藏家之一, 她一定會去清蓮藏館，那么，只要等她手機連上藏館內(nèi)網(wǎng), 謝軍就可以摸進總控了。

    可謝軍沒想到的是，朱琳琳自己家中用的, 就是宏彬智能居家。在謝軍黑進清蓮藏館之前，他先黑進了朱琳琳的家。朱琳琳家中的確沒有監(jiān)控，但是智慧管家喵有一個識別語音的功能，如果主人和它說“打開電視”，它就會直接打開電視，因此，雖然謝軍不能“監(jiān)視”朱琳琳，卻可以監(jiān)聽。

    雖說朱琳琳是一個人住，但她素來喜歡用線上語音、或是電話的方式與人交流，謝軍聽到了不少消息。

    其中有一條非常特別的消息——

    朱琳琳曾在電話上與人吵架，且事關宏彬智能！

    謝軍聽了個大概，大概意思是，虎鯨電動車自動工廠的大項目，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支持上，基本已經(jīng)談妥內(nèi)定了宏彬智能。倒不是說宏彬智能多有本事，這背后是龐大的李氏集團在搭橋牽線。

    李氏資本積攢于珠寶行業(yè)，可這一代領導人希望讓集團多元化發(fā)展，手下開出了無數(shù)個子公司，嘗試不同的業(yè)務。對于李氏來說，他們很想打進科技行業(yè)，但又一直沒有辦法，便以小博大，投資了宏彬智能作為跳板。

    朱琳琳有一筆200w的存款，想借著自己在李氏的老關系，把錢投進去，乘一次新能源汽車的東風。炙手可熱的項目，湊錢從來不是問題，而是如何把自己的錢投進去。

    一方面是朱琳琳這點錢牙縫都不夠塞，另一方面，她丈夫死了那么多年，她與李氏新一代高管，早就沒有了過硬的交情。朱琳琳也放了狠話，意思是花落誰家還未可知，如果對方這么不講情面，說不定她能讓虎鯨改一改合作伙伴。

    謝軍突然意識到，朱琳琳或許是一個可以與他統(tǒng)一戰(zhàn)線，搞垮宏彬的人。

    于是，謝軍使用電子合成音與朱琳琳對話了。

    他告訴朱琳琳，既然投不進宏彬智能，那可以和他一起搞黃虎鯨與宏彬智能的合作，再把錢投到真正與虎鯨合作的公司去——正如他可以黑進她家，宏彬智能有著嚴重的安全隱患。

    一開始，朱琳琳顯得很警惕，直到謝軍提起了汪語涵以及古曼童的事，朱琳琳才改變了主意，似乎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由于雙方都不想留下通話、聊天記錄，兩人的溝通大部分情況都是通過宏彬智慧喵，時間定在晚九之后。

    隨后，謝軍給朱琳琳發(fā)了一個鏈接，而朱琳琳把“傳送門”軟件安裝到了一臺清蓮藏館的導航平板上。

    成功連入清蓮會館的局域網(wǎng)后，謝軍什么指令都沒有發(fā)送，一直處于一個“禮貌觀察”的狀態(tài)，一方面是朱琳琳警告他什么都不要做，另一方面，謝軍本人也不想打草驚蛇。不過，謝軍根據(jù)自己從清蓮總控那邊“偷”到的信息，鏡像了一個系統(tǒng)，并在這個系統(tǒng)上練習發(fā)送指令。

    而在張子楓直播那天，朱琳琳主動聯(lián)系他，問他是否想“實際落實”一下遠程指令，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一切指令都要由朱琳琳語音指揮。

    主人相邀，謝軍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于是，才有了關閉監(jiān)控，打開電子門等一系列cao作。謝軍說，自己并不知道關閉那扇門會導致張子楓的死亡，因為朱琳琳當時的說辭是——“大半夜的，嚇嚇他”。

    隨后，朱琳琳刪除問題軟件，謝軍失去了對場館的控制。

    第二天一早，謝軍才聽說了張子楓的死訊。

    與死訊一起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還有朱琳琳，以及從場館里調(diào)包出來的手鐲。

    朱琳琳說，兩人線上相逢，并無任何信任可言。謝軍竊聽了許多她不希望被外人知道的秘密，而她手上沒有對方的把柄，這讓她感到非常不安。

    張子楓一案，不過是“互留把柄”。

    朱琳琳威脅謝軍，如果他敢舉報自己，她也向警方檢舉他的黑客計劃，別說這些心血付諸東流，自己就先首先要進局子。

    事已至此，兩人已是一根草上的螞蚱。

    雖說張子楓的死讓謝軍感到極度不安，但他還是幫助朱琳琳把這件事圓了下來。朱琳琳原本的計劃是，讓謝軍栽贓汪語涵，說這些手鐲是她在自己這里當?shù)舻?，朱琳琳會打這一筆錢，但謝軍手上留了不少鑰匙模，讓人直接把手鐲藏汪語涵家里了。

    張子楓一案暫了，兩人形成了互相制衡的盟友關系。

    同時，朱琳琳的古曼童在網(wǎng)絡上大出風頭，她找小號推波助瀾賣了一波“古曼童反噬”的故事，讓原本蕭條的占卜生意起死回生?？删驮谶@個時候，郝娟又來大哭大鬧，指責朱琳琳賣的古曼童毫無效果，要人退錢或者就去告她搞這些見不得人的小生意。

    朱琳琳在自己家樓下的平板上也安裝了傳送門，并且要求謝軍幫她半夜黑了郝娟家音響，放幾嗓子小孩說話。

    果然，沒過兩天，被嚇得神志不清的郝娟又回來找朱琳琳，再次重新供奉起了古曼童。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謝軍并不清楚，只知道朱琳琳有教唆郝娟，古曼童只是一個氣運加持，如果自己“不努力”，那古曼也沒有辦法。

    可沒想到，郝娟很快也丟了性命，朱琳琳還沒來得及幫謝軍布局宏彬智能給虎鯨的那一場展示，就被警方先給抓了進去。

    謝軍也沒想到朱琳琳為何如此不知輕重，只能自己再想辦法。

    王工與謝軍相識于一門大學的計算機課。那時候，計算機還是非常“時髦”的課程，王工學習能力一般，經(jīng)常向謝軍討教，進而成了好友。不過，在謝軍失去工作與腿后，大部分朋友都漸行漸遠，只有王工對他熱情依舊，時不時帶他出去吃飯，當然，謝軍依然在幫他解決編程問題。

    王工曾經(jīng)多次邀請謝軍來宏彬工作，但謝軍都婉拒了。

    這次，謝軍故伎重施，向王工發(fā)送了一些病毒鏈接，但王工比較謹慎，從不主動在任何來路不明的彈窗上點擊“確定”。以謝軍的黑客能力，他暫時無法在安卓主人不主動確認的情況下，讓人安裝陌生程序。

    因此，謝軍只好鏡像了一個sq小說網(wǎng)站，并附加了一個自己從黑客論壇里偷來的“戒色鎖屏病毒”，投遞給了王工。

    這次，王工才成功上鉤，找謝軍求助。

    謝軍在幫人刷機的時候，順便裝上了自己的傳送門。

    其實，最開始，謝軍只是想借助安全漏洞毀掉董千彬的事業(yè)，但在那個展示秀上，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致命的機會。朱琳琳已經(jīng)被抓了，謝軍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暴露，他的黑客軟件已經(jīng)涉及了兩條人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機械臂砸死了董千彬。

    謝軍說自己復仇心愿已了，但法律制裁難逃。他女兒去世，妻子背叛，單腿求生的那十幾年，對自己來說早已與坐牢無異。他并不想在監(jiān)獄里度過等待審判的日子，所以選擇自己結(jié)束生命。

    遺書最后一頁，是謝軍對自己遺產(chǎn)的分配。

    他直接與警方分享了自己的幾個賬號密碼。謝軍靠黑客技術(shù)在網(wǎng)上賺了不少錢，隨著比特幣增值，這筆遺產(chǎn)還算可觀。大部分錢，他都希望警方可以捐給孤兒福利院，而最后留出十五萬來，給隔壁老羅，作為這些年來對他的照顧。

    當然，以上的所有陳述，都來自謝軍遺書視角。其中大量針對朱琳琳的指控，與朱琳琳本人的口供大相徑庭。

    單瀮將遺書抽絲剝繭，把與案件相關的信息一條條抓出來，再一一核查，倒是一項不小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