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這話的是蕭元青，人家又不是讀書人， 瞧著他單手拎起蕭景曜的臂力，就知道這位定然是位名聲不顯的壯士。他們這幫讀書人， 還是別瞎逼逼了。

    倒是蕭景曜，雙腳終于落地后，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恢復(fù)了平靜，仿佛剛才被蕭元青扛起來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神色從容地對著眾人拱手笑道：“多謝諸位，景曜本該同諸位喝一杯以謝諸位。只不過家父儀容略有些不整，景曜失陪，同家父回府整理儀容，還望諸位海涵?！?/br>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逼渌艘彩穷^一回見著關(guān)系這樣奇怪的父子。稍微代入一下自己，親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扛起……——腳趾已經(jīng)開始摳地了。不愧是本屆解元，瞧瞧人家這養(yǎng)氣功夫，多優(yōu)秀！

    張伯卿幾人也跟著蕭景曜一同回去，都憋笑憋得很痛苦，時不時還發(fā)出一聲悶笑。

    蕭景曜無奈回頭，“你們想笑就笑吧?！?/br>
    張伯卿三人再也憋不住，“哈哈哈哈哈——”

    蕭景曜無奈臉，就知道這幫損友肯定不會放過這個笑話自己的機會。

    蕭元青劇烈地咳嗽幾聲，用威脅的目光一一掃過三人。

    三人當(dāng)即挺直了腰桿，一邊擦拭眼角笑出來的淚水，一邊為自己辯解，“實在不能怪我們，景曜平日里一副老成的做派，十四歲的少年，心態(tài)比四十歲的人還沉穩(wěn)。突然見到他這……，形象全無的時刻，我們實在忍不住不笑?！?/br>
    蕭景曜幽幽地看向蕭元青。

    蕭元青瞬間繃直了背，“我就是一時激動，沒想那么多?！?/br>
    “爹，要是你說話的時候，嘴角不翹得那么高，會更有說服力?！?/br>
    蕭元青也繃不住了，捧著肚子笑了個痛快，張伯卿三人也毫不客氣，繼續(xù)哈哈大笑，四人的笑聲幾乎響徹整條街。蕭景曜的頭上卻仿佛有一群烏鴉飛過。

    可喜可賀，只有蕭景曜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看著這四個還在捧腹大笑，毫不顧忌形象的家伙，蕭景曜深深嘆了口氣，分外想念他親愛的祖父。要是蕭子敬在這里，蕭元青絕對得和鞋底子親密接觸！

    到家后，蕭元青幾人也正經(jīng)了起來，開始表現(xiàn)出自己的興奮情緒。

    張伯卿喜氣洋洋，進門之后連著翻了幾個跟頭，簡直可以去大街上加入賣雜耍的隊伍。柳疏晏這個缺德的家伙，順手從懷里摸出一兩銀子就扔了出去，還鼓掌高聲叫好。氣得張伯卿怒氣沖沖地要跑來揍他。

    柳疏晏一邊熟練地閃躲一邊得意洋洋，“你這是嫉妒我！”

    “我一個正榜舉人，會嫉妒你這個兩屆副榜？”張伯卿譏笑。

    柳疏晏搖頭晃腦，伸手在張伯卿的眼前晃了晃，笑得嘴角都要飛到耳朵后面去，“誰讓我運氣比你更好？你以為你正好排在最后一個就算運氣好了？論運氣好，還得是我柳疏晏！”

    這話還真就沒毛病。副榜的規(guī)則總是變來變?nèi)?，前朝只是張貼副榜，讓副榜考生知道自己離舉人的距離不遠，沒有什么別的優(yōu)待。到了本朝太祖，副榜舉人能有機會被舉薦去國子監(jiān)念書。一直到先帝時期，都是這個規(guī)矩?！挥信e薦二字，就意味著里頭可cao作的空間非常大，這個優(yōu)待基本沒有寒門學(xué)子的份，大多是為官宦子弟準(zhǔn)備的。

    及至正寧帝繼位后，對百姓休養(yǎng)生息，對朝中貪官蠹蟲殺了個人頭滾滾，空出來不少缺，便出了新的規(guī)矩，在鄉(xiāng)試中連中兩次副榜的秀才，也能成為正經(jīng)舉人，享受一切舉人的待遇。

    不過鄉(xiāng)試年年都不同，主考官各有喜好。上一屆正好投了主考官的偏好，被記入了副榜中。下一屆主考官和上一屆偏好卻完全相反，這種事情十分稀松平常。所以很多鄉(xiāng)試上了副榜的考生，也未必能在下一屆鄉(xiāng)試中繼續(xù)上副榜。

    正寧帝的規(guī)定是連著兩屆上副榜，隔了一屆都不行。柳疏晏在這種情況下，以副榜最后一名，加上上屆副榜第八的排名，成功中舉，確實比張伯卿更幸運。

    正寧帝登基十三年，鄉(xiāng)試也就四屆，連著中兩屆副榜成為舉人的，屈指可數(shù)。從這個方面來看，柳疏晏說他是幾人中運氣最好的，完全沒毛病。

    見張伯卿啞口無言后，柳疏晏得意地叉腰狂笑，又跑去蕭景曜面前嘚瑟，“嘿嘿嘿，論起運氣，你這個解元也不如我！”

    蕭景曜微笑著點頭附和，“確實如此，我考中解元靠的是實力，不像你，全憑運氣。”

    柳疏晏：“……”

    這一回輪到張伯卿叉腰狂笑了，笑容從柳疏晏臉上轉(zhuǎn)移到了張伯卿臉上，空氣中依然滿是快活的氣息。

    唐振源笑著搖頭，“你去招惹景曜干什么？他那張嘴有多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欺負(fù)欺負(fù)張伯卿也就罷了，畢竟你倆從武力到口才都旗鼓相當(dāng)，信心膨脹跑去同景曜叫板，你做什么這么想不開？”

    柳疏晏：“……”我謝謝你啊，并沒有被安慰到。

    柳疏晏果斷轉(zhuǎn)移話題，問道：“我們肯定會接到官府帖子，去參加鹿鳴宴，趕緊去找找赴宴的衣裳。主考官馮大人和知州大人都會出席鹿鳴宴，必須得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幾人中，柳疏晏最在意外表，提出這話也不奇怪。

    “是該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唐振源看了看蕭景曜，又看了看柳疏晏，笑著打趣道：“尤其是你們兩個，景曜這個解元自是不必多說，必定會被主考官考校。疏晏，你可是本屆最幸運的舉人，原本40名舉人外的兩屆副榜舉人，估計也會被兩位大人叫過去看一看。”

    柳疏晏摸了摸頭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打了個哆嗦，“雖然這是件好事，但我心里怎么還有點發(fā)怵呢？”

    “那可是朝廷大員，能不發(fā)怵嗎？”

    柳疏晏一指蕭景曜，語氣羨慕，“景曜就一直很穩(wěn)重?！?/br>
    被點名的蕭景曜詫異地看過來，“鹿鳴宴是為我們這些新晉舉人慶祝的，兩位大人同我們無冤無仇，想也知道并不會在鹿鳴宴上刁難我們，而是會勉勵我們一番。既如此，又有什么好緊張的？”

    最差的情況也就是被兩位大人無視，表現(xiàn)好一點就會得到夸獎，穩(wěn)贏的局面，蕭景曜是真的覺得沒有緊張的必要。

    柳疏晏勾過蕭景曜的脖子，唐振源和張伯卿也圍了上來，“真羨慕你這份平穩(wěn)的心境！”

    換了身衣裳，重新束了發(fā)的蕭元青一出來就見到這副場景，一手一個，拎小雞似的將柳疏晏三人從蕭景曜身邊拎開。

    張伯卿三人頓時有種自己成了小雞崽的錯覺，看了眼蕭元青并不強壯的身形，柳疏晏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可算是明白景曜方才為什么那么氣急敗壞了。”

    他們好歹都是百多斤的漢子，也算有點分量。被蕭元青這樣輕飄飄地拎起來，委實傷自尊。

    唐振源倒是很淡定，拍了拍柳疏晏的肩膀，“想想那棵被蕭叔倒拔出來的樹。再想想在登科樓里就被蕭叔拎起來的景曜，好歹我們是在家里被蕭叔拎起來，沒有外人看見?！?/br>
    要不怎么說，只要有個比自己更倒霉的，自己就覺得沒那么憋屈了呢。柳疏晏看了眼蕭景曜，瞬間就心理平衡了。

    蕭景曜暗暗翻了個白眼，又給了蕭元青一記眼刀。

    蕭元青憨憨撓頭，堅決不承認(rèn)他先前是故意為之，笑著轉(zhuǎn)移話題，“現(xiàn)在榜也放了，大家都中了舉，也是一大幸事。你們既然擔(dān)心參加鹿鳴宴的行頭，不如去成衣鋪好好看看最時興的衣裳？還有什么鞋履發(fā)冠和腰封，通通都買上！少年舉人，就該是這樣的意氣風(fēng)發(fā)！”

    蕭景曜偏頭看了蕭元青一眼，心說爹你這樣的做派真的很像一個暴發(fā)戶。

    柳疏晏三人都有些意動，又勾過蕭景曜，“蕭叔說的有道理，我們就去成衣鋪看看，置辦幾身行頭?！?/br>
    “我夜觀天象，覺得我們幾人緣分深厚，不如買同一樣式的衣裳，在鹿鳴宴上一露面，大家都能知道我們是至交好友?！?/br>
    蕭景曜站在一旁，兜著手看他們?nèi)齻€耍寶，又翻了個白眼，“這不就是士子衫？到時候赴宴的舉人們定然也都是著士子衫。我們幾個要是穿別的衣裳，都不用統(tǒng)一樣式，大家都會知道我們是一伙兒的?！?/br>
    柳疏晏三人頓時又是一陣大笑。

    氣氛活躍到這個份兒上了，再不去買身新衣裳也不禮貌了。張伯卿幾人也確實沒帶幾身衣裳，又因為多次漿洗，衣裳都半新不舊。鹿鳴宴如此重要的宴會，張伯卿幾人想好好把自己打理一番，以最好的面貌去見知州和主考官，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蕭景曜，他對買衣裳之事可有可無。既然張伯卿他們都興致勃勃地要去挑新衣裳，蕭景曜也就跟著隨了他們的心意，好好休息了一個晚上后，跟著他們一起去了成衣鋪。

    和張伯卿他們抱著同樣想法的新晉舉人還真不少。在成衣鋪中，蕭景曜又碰上了幾張熟面孔。

    鄉(xiāng)試已經(jīng)放榜，沒考上舉人的考生們自然不想再在省城多待，黯然回鄉(xiāng)。留在省城的舉人，都是等著參加鹿鳴宴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自然也想到了置辦行頭的問題。

    如此，省城幾家大成衣鋪，都來了不少新晉舉人，賣的最好的，正是士子衫。

    蕭景曜還在人群中看到了邢克己的身影，忍不住打趣他，“邢兄也來買新衣裳？”

    邢克己坦然一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那身衣裳破了好幾個洞，縫縫補補，好不容易攢了點銀錢，也想為自己置辦身好衣裳?！?/br>
    兩人說話間，蕭景曜又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冷哼。

    蕭景曜轉(zhuǎn)過身去，認(rèn)真地連水清，“連兄若是鼻子不舒服，應(yīng)早點去看大夫才是。免得到了鹿鳴宴那日還沒好，在主考官和知州大人面前失禮?！?/br>
    連水清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目光不善地看著蕭景曜，“你小小年紀(jì)，心機倒是深沉。若不是你故意挑釁我，讓我失了分寸，這解元之位，也未必是你的！”

    蕭景曜的臉色也沉了下來，譏笑道：“我在你的白眼和冷哼聲下都能不受干擾拿到了解元。我沒有如你料想的那樣，被你的惡形惡狀惹的心神大亂，真是不好意思。”

    知許你干擾別人，被干擾了就懷恨在心，這是什么雙標(biāo)狗。顯然接受的毒打不夠多。

    蕭景曜覺得蕭元青看人真是太準(zhǔn)了，就連水清這狗脾氣，遲早要被人收拾。

    邢克己也皺起了眉頭，“連兄，鄉(xiāng)試已經(jīng)放榜，排名已定，你也該有些風(fēng)度。”

    連水清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狠狠瞪了蕭景曜和邢克己二人，面上尤有不甘，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會試再見真章！”

    蕭景曜真誠地問他，“若是我沒記錯，你這次鄉(xiāng)試好像排在第二十三名，莫非你要去找排在你前面的二十二個人，一一對他們放狠話？”

    連水清：“……”

    人群一時陷入了安靜，不知是誰實在憋不住，發(fā)出一陣笑聲，而后笑聲便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最終化為一陣爆笑。

    還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故意陰陽怪氣，“蕭解元這話也太客氣了，人家連舉人可是連中小三元，眼高于頂，除了你和邢舉人，他將誰放在眼里過？”

    連水清惱羞成怒，“閉嘴！”

    都是舉人，誰怕誰啊？能考上舉人的，誰不是才學(xué)過人，從小聽著夸獎長大的？傲氣，誰都不缺。

    連水清這話一出，其他人當(dāng)即冷笑，“連少爺好大的威風(fēng)，不過這威風(fēng)，還是沖著你家仆人去使。同為舉人，我們憑什么看你的臉色？”

    “是啊，連少爺先前如此威風(fēng)，傲氣凌人，不將我等看在眼里。某雖不才，這次鄉(xiāng)試排在第十八，還比連少爺高五名呢。”

    蕭景曜準(zhǔn)備的話都還沒說出口，其他人已經(jīng)你一言我一語，把連水清懟得啞口無言。

    蕭景曜都震驚了，小聲問邢克己，“他得罪的人這么多？”

    邢克己同樣壓低了聲音，“本就文無第二，他一副解元必定是他囊中之物的做派，言談間對其他人多有不屑。同他有過來往的人，對他都有些怨言?！?/br>
    蕭景曜頓時瞳孔地震，用驚嘆的目光看向連水清。人緣差成這樣，這家伙出生時是把所有的情商都換成了智商嗎？

    連水清說不過眾人，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又狠狠剜了蕭景曜一眼，恨恨地轉(zhuǎn)身走了。

    蕭景曜一頭霧水，“我可沒罵他，他瞪我干什么？”

    邢克己還真的認(rèn)真思考了一會兒，而后說道：“可能他覺得，要不是你搶了他的解元之位，他也不會受此奇恥大辱?！?/br>
    蕭景曜：“？”

    真是槽多無口。

    蕭景曜欣慰地拍了拍張伯卿的肩，語氣十分誠懇，“伯卿啊，我以后再也不說你不會說話了。”

    論情商低，還得是連水清。張伯卿也就是耿直了一點，完全沒有和連水清的一戰(zhàn)之力。

    張伯卿茫然，“?。课液懿粫f話嗎？我覺得我性子挺好的，率真耿直。”

    柳疏晏翻了個白眼，十分嫌棄地把他拽走，“別人夸你也就罷了，你怎么還自賣自夸上了？心里能不能對自己有點數(shù)？”

    蕭景曜扶額，無奈地看向邢克己，“你若是想同我們一起進京趕考，這一路上，怕是要忍受不少他們的吵吵鬧鬧?！?/br>
    邢克己臉上露出一個真切的笑容，眼中還有幾分羨慕，“你們的感情真好?！?/br>
    真摯的友誼，委實令人羨慕。

    蕭景曜笑而不語。

    五天后，鹿鳴宴正式開始。

    這次鹿鳴宴在雍州本地的一家豪強的別院中舉行。其中一步一景，落英繽紛，正值菊花盛開之際，園中除了濃郁的桂花香之外，還有顏色不一，姿態(tài)各異的菊花。除卻常見的菊花外，竟還有許多名貴品種，如墨荷，綠云，鳳凰振羽等千金難買的名貴菊花，這別院里竟然應(yīng)有盡有。

    邢克己忍不住小聲說道：“這家主人，當(dāng)真是富貴潑天。”

    蕭景曜也壓低了聲音，“這話別讓其他人聽見了?！?/br>
    一堆賞菊的高雅人士中，他們兩個在意菊花價值的家伙格格不入。

    邢克己輕笑一聲不再多言。

    算上柳疏晏這個幸運兒，本次總共四十一名舉人赴宴。主考官馮大人和雍州知州江大人端坐上位，眾人下意識地正了正神色，恭敬地對兩位大人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