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林覺得自己的童年算不上美好，但此時回憶起來但卻都覺著不算太壞。梁輕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感過于強(qiáng)烈，稀松的家庭關(guān)系，只有梁輕樾與他形成了緊密的聯(lián)系，她對他的影響是那么大。比如說此時此刻，梁林站校門口，一眼便能望到她站在對面馬路邊那棵巨大的樟樹下。

    她就靜靜地倚著樹干，抬著頭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就這樣一個極為平常的模樣，連她的模樣都看不清，但僅僅知道她在那邊等著，湖藍(lán)色的裙子就像太平洋吹過的暖流，吹得梁林渾身都暖洋洋的，說是如沐春風(fēng)再適合不過了。

    等到梁林走到了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梁輕樾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微微驚訝地?fù)P起了眉毛，道：    “這么快放學(xué)啦？”

    “嗯，最后一節(jié)課自習(xí)，我提前走了?！绷毫謶袘猩⑸⒌乇持鴷?，明明知道梁輕樾不會跑掉，但他還是急匆匆地趕過來，頭上還淌著汗。梁輕樾瞧著從口袋里掏出了紙巾，抽了一張遞給他：“逃課可不太好?！?/br>
    “誒，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趕緊走啦?！?/br>
    奶奶家住在城郊，從這邊過去還得轉(zhuǎn)兩輛公交。    夏日格外地長，四五點(diǎn)的太陽依舊毒辣，開往城郊的公交車沒有空調(diào)，發(fā)動機(jī)的轟隆聲更突顯夏日的燥熱。梁輕樾靠窗，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景物像走馬燈一樣地過去。因為旅途的終點(diǎn)不那么讓人充滿期待，讓這段旅程并不那么輕松快樂。梁輕樾想了很多，不記得是哪年，她背著鼓囊囊的書包，尷尬地站在人群中，耳邊是奶奶不留情面的諷刺：“每天帶這么多書，成績還不是一樣爛，裝模作樣做著無用功還不如去廚房幫忙來得實(shí)在?！?/br>
    她不知道當(dāng)初如何能做到還能維持微笑，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家，然后半夜窩囊地在被窩里大哭，也由衷地敬佩自己能坦然地回憶那段記憶。她的童年遠(yuǎn)談不上多美好的，但人生那么漫長，她們這樣的人只能拼命地活下去，比如她現(xiàn)在手里提著的粽子，為了能得到奶奶經(jīng)濟(jì)上對姐弟倆的持續(xù)支持。

    梁林倒是對奶奶的感情卻沒那么復(fù)雜，他享受到了他作為小輩的關(guān)愛。他從斷完奶就被接到奶奶身邊撫養(yǎng)，直到六歲才被父母接回去，他記事起，身邊就是奶奶。那時候他并不了解大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是小時候的他覺得奶奶是比母親更為親切的存在。

    奶奶叫左梅，早年就喪夫，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在那個年代里決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虧靠著婆家微薄的家業(yè)才將兒女們養(yǎng)大，各自成家立業(yè)，那段辛酸的生活也造就了老太太極為潑辣又強(qiáng)勢的性格。好在幾個兒子都比較爭氣，大家生活也都還過得去，除了小兒子，也就是姐弟倆的父親。

    但一個家庭，尤其是大家庭，其中的復(fù)雜程度令人嘆為觀止，也不是兩個高中生能看清的。

    就比如現(xiàn)在，姐弟倆看著堂屋里與奶奶爭吵的父親，差不多一個月未見的父親。

    “放心，這里一塊錢也沒得給你。你兩個崽還不是我?guī)兔φ湛矗蝗辉缇宛I死噠！要錢找你外面那不要錢的腿子（情人）要去?！?/br>
    “說了這錢是借給我的，早晚都會還給你，你現(xiàn)在扯些別的做什么？”

    “那你打死我這個婆婆子算了！”

    “娘老子咧！”

    “娭毑！”梁林出聲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左梅一望過去，原來是自己帶大的孫子，忙高興地招呼道：“今天怎么發(fā)空（得空）來看娭毑了？”

    梁林朝著梁輕樾使了個眼神，梁輕樾才將眼神從那頹坐在一旁的父親身上移開，忙遞過手里的粽子，說道：“端午安康！娭毑?！?/br>
    左梅倒也很高興，心中也覺得頗為欣慰，接過粽子難得給了梁輕樾一個笑臉：“懂事了啦！”

    老太太忙招呼幾人坐下，從柜子里掏出吃食來，道：“今天都在娭毑家吃晚飯啊，待會你幾個伯伯和姑姑都來?！?/br>
    家族聚會是梁輕樾和梁林最討厭的事，幾個伯伯在飯桌上也就會吹些牛皮，說些話挪瑜一下那窩囊的父親。幾個伯母姑姑也會早早地吃完飯叫嚷著湊個牌局，熱鬧的場合里更顯得姐弟倆的格格不入。

    這樣的場景，今晚當(dāng)然也不會例外。

    梁裕坐在一旁，像個陌生人地朝著姐弟倆搭話：    “你們倆快放暑假了吧！”

    梁林沒有搭話，直直站了起來去廚房幫忙去了。梁輕樾望著他瀟灑的背影，眼神復(fù)雜，只得回答道：“還有兩個星期的樣子。”

    “那你們姐弟倆可要好好加油，梁林的成績我不擔(dān)心，但是你得要好好努力。我記得你以前成績挺好，上了初中就不怎么樣了?！?/br>
    “嗯，會好好加油的?！?/br>
    一時無話，尷尬的氣氛彌漫開來。

    “姐，過來幫忙?！绷毫掷渲榿淼教梦?，救世主般地降臨。梁輕樾當(dāng)然不會錯過，忙起身說好，終于得以解脫。

    幾個伯伯姑姑都是在飯點(diǎn)才陸陸續(xù)續(xù)來，都是拖家?guī)Э诘?，整棟房子也都熱鬧了起來。越熱鬧，在姐弟倆這邊也只顯得越冷清。

    飯后，梁輕樾在幾個兄弟姐妹里人緣最好，已經(jīng)同她們打成一片。梁林不愛熱鬧，更愿意一個人呆著，找了個角落寫起了試卷。他其實(shí)不算是腦袋聰明那一行列的學(xué)生，現(xiàn)在的成績也都是他靠著花費(fèi)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得到的。

    “誒，我孫子就是努力，這么晚了還在寫卷子呢？”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左梅站在了他邊上。

    “來，乖孫，跟娭毑進(jìn)屋里來，跟你說點(diǎn)事。”說罷，拉著梁林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娭毑給你的那張卡收好了撒！”左梅一進(jìn)屋就將門關(guān)好，小聲問道。

    梁林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疑問地望著左梅：“怎么咧？”

    “娭毑今天跟你說的這些你要往心里去，這錢是娭毑給你以后讀大學(xué)用的，誰都不能給，曉得啵？你jiejie肯定讀不起大學(xué)，她那個樣子以后養(yǎng)活自己都成問題。更不要給你爸，那沒出息的東西，以后也指望不上他。所以，這個錢你一定要收好，娭毑也不曉得活得好久了，你那幾個伯伯也是沒什么良心的，就只能靠自己了，曉得啵！”

    梁林聽了，心里一陣復(fù)雜又有些辛酸。

    左梅cao勞了半輩子，短命的丈夫什么都沒留給她，只有鄉(xiāng)下的一間破土屋，靠著娘家的關(guān)系進(jìn)了廠里，生活這才改善了許多。后來跟著自己的哥哥出去做了些小生意，才能將幾個兒女拉扯大。她也是出生于大家庭，對于那些兄弟姐妹里的彎彎繞繞，她看得很清楚，一個沒出息的弟弟兩個兒女他們不會關(guān)照太多?？嗔怂@個孫子，十一二歲的年紀(jì)就沒了母親，父親又是個不著家的，靠著一個就比自己大兩歲的jiejie能過得怎么樣呢？而她現(xiàn)如今一身病痛，黃土埋了半個腦袋的人，只能嘆心有余而力不足。

    幾個伯母姑姑沒湊成牌局，吃過飯，聊了會天便陸續(xù)告辭。

    “梁輕樾，梁林，走啦?！绷涸Ｔ谶h(yuǎn)處叫到。

    梁輕樾環(huán)繞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父親的車。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道：“今天你大伯伯送我們回去?！?/br>
    “爸，你車呢？”

    “嗯…扔c市了。小孩子管這么多干嘛，叫你走就走撒?！?/br>
    梁輕樾想起今晚飯桌上二伯伯與父親微妙的態(tài)度，心中有些奇怪，總覺得有些不安。她不自覺地緊緊握住梁林的手，男孩子天生溫度高，但梁林的手常年都是冰涼的，可這冰涼卻讓她心有些安定下來了。

    梁林望著梁輕樾忽然緊繃的狀態(tài)，以為是剛才父親的話讓她想起了不好的回憶，便回握住梁輕樾的手，道：“姐，我在的?！?/br>
    大伯伯是個話很多的人，很早就離了婚，唯一的孩子也判給了妻子，與孩子感情淡薄，導(dǎo)致奶奶一直對他深有怨言。但大伯也樂得輕松，這些年身邊女友一直沒斷過，根本沒有安定下來的想法，這大概也是他離婚的最大原因了。

    當(dāng)然，大伯也瞧不上父親，飯桌上挪瑜父親最兇的恐怕也是他。一路上他吹的牛沒停過，他透過后視鏡望向沉默不語的梁林，道：“梁林馬上要上高三了吧？準(zhǔn)備考清華還是北大呀？”

    “他能上清華北大，那我們梁家祖墳肯定冒青煙了?！绷涸Ｔ谝慌孕Φ?，梁林全身隱在黑暗里，看樣子也不準(zhǔn)備回話。

    “那可說不定，一中實(shí)驗班這么好的條件，985肯定沒跑的呀！只要不像你爸，快五十歲了連吃飯的家伙都搞沒了！”

    “在小孩面說些什么呢？怎么什么話都亂說呢！”

    “好好好！不說了！這不，到了。今天好好休息哈，改天兄弟幾個再出來喝幾杯?！绷焊笡]搭話，幾人沉默地下了車，一言不發(fā)地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