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過節(jié)
慕悅對于逃離妓院的最初兩年的記憶,便都剩下裝在這間屋子里的了,數(shù)起來,它們一點兒也不多,但仔細(xì)算算,一樣都不少。 可能牽扯不進(jìn)更多人的緣故,他們活得很簡單。周野只有慕悅,慕悅只有周野。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一張桌子,兩雙筷,三五個外面打包的,或者她嚷嚷著非要去別人家借廚房弄的那些從各家學(xué)來的小菜,就著酒,開著半盞燈,這么一口兩口地吃。 周野不會問她,今天學(xué)了幾個字,像那種無比掃興的家長。 慕悅也不會要他少喝幾口,像那種多管閑事的女兒,或者女人。 至少帶上門,世界都安靜下來的這一刻,周野就是周野,慕悅就是慕悅。他們的眼睛被關(guān)在了這間房子里。 “周野,我也想喝酒。”這時候她還不到周野嘴里說的十八歲,完完全全的未成年,但是看著他陶醉的表情,忍不住,在桌下踢了他一腳,央求他。 男人會暫時地放下透明塑料杯,皺著眉瞥一眼塑料板凳下女人的腳,有心無心地問,“壯膽?” 男女,干柴烈火,火上澆酒,今夜注定不平,但她摸了摸臉,回答,“蔣南最近跟我說個事兒,她說,小孩子會犯什么錯誤,家長是攔不住的,除非她吃過苦頭。” “我覺得她說得很對,你覺得呢?” 話里有話,他又不笨。 周野知道她嘴里常說的那個女孩子,但他從不插手,沒意思,女孩子之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一大老爺們,不管這些雞毛蒜皮。 “哼。”他輕哼了幾聲,不認(rèn)同也沒反駁,張口道,“那我是不是能控制自己不犯罪?” 她有殺手锏,把腿蹭了上來,繼續(xù)哀求道,“今天過節(jié)?!?/br> 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很多事情非要掐著時間點做是很沒意思的。時間點是法律給的定義,不是人心給的,就像商人的兒子,也許十歲出頭就能上酒桌了,妓女的女兒十四歲就知道和男人睡覺一樣。 這世上總有特例,她就是特例。 周野便想——他今天心情很好,他一碰酒心情就好得不得了——“喝了就喝了,也許喝醉了往床上一睡,就不來鬧他了”。 所以慷慨大方地拉開了一瓶啤酒,遞了過去,嘴上只叮囑,“別把嘴皮子劃破了。”把頭扭開,再不管她。 但那是肯定的。慕悅沒有表面上的那么愛喝酒,大多數(shù)女人都不愛喝酒。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做的,有意識無意識地勾引他、引誘他。周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也懶得拆穿她。 為什么說引誘?因為真心喜歡喝酒的人會盯著酒,而引誘他人的那個人眼里只有自己的獵物。慕悅喝酒的時候就這樣,隨便在酒水里抿一口,再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他都懶得說。眼不見心不煩。 所以不好酒的人是喝不醉的,慕悅每次要去的那瓶啤酒,最后都下了他的胃。 “不愛喝為什么還要陪我喝?”他們有時候會聊一些與柴米油鹽醬醋茶無關(guān)的東西,雖然次數(shù)少,但也不是沒有,“你沒剛認(rèn)識那會兒,那么……那么任意妄為了,有進(jìn)步?!敝芤翱嘈?。 還是那句話,“今天過節(jié)?!彼乐芤爸辉谶^節(jié)的時候才有假,平時沒節(jié)日的時候一個月三十多天,天天上班。 “清明節(jié)也叫節(jié)?”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落寞,實際上他沒想著今天休息的,無奈工地上的都走了個七八,開不了工,這才在家歇坐了一天,又被誤以為今天過什么好節(jié)日的慕悅撞上了,拉著他非要吃團(tuán)圓飯。 “怎么不叫?”她又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口,有些不懂事地問,“余jiejie一周前就在說這個節(jié)日了,買了好多好多的彩紙啊、小房什么的放在倉庫里,說要帶回去。其他節(jié)日有這個厲害么!”少女尾聲一揚,略顯得意。 不懂事真好。他勾起唇笑她傻。 “人都在地下呢,我問你,怎么團(tuán)圓?”他把最后幾口酒倒進(jìn)了口腔里,忽然發(fā)問。其實不算是質(zhì)問她的,算是質(zhì)問自己,質(zhì)問自己今天腦子犯的什么抽,因為不想提母親的事情就這么隨意地糊弄她,當(dāng)了一回不稱職的家長。 慕悅再笨再笨,這回也聽出來清明節(jié)的真實含義了,有些發(fā)愣,先是真的往地下看了看,再瞧了瞧他有些不想醒的臉,終于反應(yīng)過來“祭祖”是學(xué)過的哪些字了。 她答不上話,蔣南說,聽到祖先兩個字就要很尊敬,無論在什么場合里。她不一定明白這些,但她懂尊敬,這種時候不能亂說話。 屋子里徹底沒了聲。 周野像灘泥一樣慢慢地化在了那張凳子上,無聲無息。 離開家的時間又多了一年,母親生前叮囑的一定沒有任何一項完成了,所以才這么痛苦地避之不見,又或者,見了只會更痛苦吧。 有人踢了腳凳子,把他驚醒了,他皺著眉,還沒完全睜開眼睛,就從縫隙里看見那家伙兒紅著臉蛋兒跑過來了。 你說她會什么?好聽的話,不會說。張口就刺人,誰不依那牛脾氣蹭蹭蹭上來。體己的動作,不會做。什么單純的肢體動作,她這輩子也別想學(xué)會。 她就會那幾招。 這會兒自顧自地爬上他的大腿也是。每次他不說話了,兩個人吵架冷戰(zhàn)了,不是哭、就是抱。但他回護(hù)住慕悅的腰肢時,不得不承認(rèn)這對他很有用,因為他性子急起來的時候放不下這么點臉皮。 “你干嘛?”他故作冷漠。 少女像個樹袋熊一樣掛在他懷里,美滋滋的。今天他沒上工,沒有臭烘烘,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十分健康的味道。她埋進(jìn)了周野的胸膛里,蹭了蹭,回答,“今天過節(jié)!地下的人在地下團(tuán)圓,地上的人在地上團(tuán)圓?!?/br> 說完又重重地抱住了他。 也許是如釋重負(fù),也許是……他毫無道理地輕笑了兩聲,然后抬手摁住了她的腦袋,不許她抬頭。 不能抬頭,一抬頭就要露餡了。 。 所以時間毫無意義,周野想。因為非要算時間的話,人們要錯過最美好的年紀(jì)才能開口說感情,盡管他們沒有更多的感情。 嗯,準(zhǔn)確的說,他們之間沒有愛情。慕悅是他養(yǎng)的,肯定是他養(yǎng)的,一條,不怎么聽話的,狗。 從前面的路跑來,沿著腳下的路轉(zhuǎn)兩圈,再朝著后面的小徑跑開。 就這個,他們這種沒有明天、未來的關(guān)系。一起待得越久,留給這只無辜小狗的傷害就越深。 所以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了。他們不肯告訴我的某一天,周野忽然要求道:“慕悅,兌換誓約吧。” 彼時少女已經(jīng)長成,有超過半年不再長個子,也來不及計算到底有沒有到年齡??傊褪沁@么一個措手不及的時刻,應(yīng)承道,“好,我們兌換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