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其實(shí)是座吃人的地方。

    就像她從未走過他的年?少，不懂茍且偷生，卑賤討活的日子。她只?能依著如今在他身上瞧見的，他的處境，他后背、手臂上萬針的刺青，才?依稀可見他的過往，然后卻還不是全貌。

    魏召南怕她也身陷囹圄。她雖聰明，識人眼目，卻畢竟沒在宮里生活過。

    她所跪拜的帝與?后，胸膛之?下?未必就是顆血淋淋的人心。

    他寬大的手掌握住喻姝，帶她進(jìn)了乾坤門。乾坤門外的宮道是蕭瑟的，只?有兩排紅墻磚瓦，垂黃柳樹。

    乾坤門內(nèi)燈火輝煌，雖也是雪景，卻是金堆銀雕出?來的，青玉瓦，琉璃燈，滿地銀霜砌高臺。這一帶還是不見人影，卻種滿了梅花。

    喻姝剛走過長長一條昏暗荒涼的宮道，如今花柳逢村，不由被眼前的燃燈美景吸引了一下?。

    喻姝回眸望他，瞳孔映著燈火斑斕。她還記得魏召南的話，不免問道：“為?何呢？”

    “會招致猜忌。”

    她感覺手忽被他用力捏了下?，耳窩傳來淡淡的聲音：“因?yàn)?當(dāng)年?盧父不是戰(zhàn)死，是圣上殺的?！?/br>
    喻姝神思一震。

    她心思水靈剔透，只?這一句話，來龍去脈在腦海里漸漸有了影。

    她記得，盧家世代武將?，各個子弟識字開始便能讀兵書，八歲隨父叔進(jìn)沙場，過慣了風(fēng)沙夜宿，刀光劍影的日子。

    盧賽飛的父親也是大周一代名將?，用兵如神，屢戰(zhàn)屢捷。

    盧父在時(shí)，幾十年?行?軍打仗，威名在外，漠北的邊陲小國?們還不敢來犯，連最大的吉魯王庭，亦派遣使臣年?年?朝貢。盧父死后，吉魯開始帶頭蠢蠢欲動，圣上另遣云麾將?軍領(lǐng)兵十萬出?塞，竟然三戰(zhàn)三敗。

    而盧父確確實(shí)實(shí)實(shí)死在西北，要么是圣上勾結(jié)狄戎，設(shè)下?圈套。要么是在他身邊安置內(nèi)應(yīng)，或許是他所信任的某個將?領(lǐng)，殺了他。

    而圣上殺他，便是為?了不讓杜貴妃把公?主?嫁入盧家，不讓兩家結(jié)成姻親，從而壓制杜家的權(quán)勢。只?要盧父一死，盧賽飛就得辭官，三年?丁憂。

    三年?，圣上他足以?清掃盧家在朝廷里的根基。

    可是他也沒想到，三年?后吉魯如燎原之?火燒到大周。殺了人家，又要動用人家的兒子為?他帶兵打仗了。

    喻姝忽然想起當(dāng)日去盧家勸解時(shí)，大娘子是如何疏離冷淡，給她下?臉子。原是心里有這樣的恨在身上。

    死了盧父，怕狄戎來犯朝廷缺勇將?，就動用盧賽飛。又怕盧賽飛屢打勝戰(zhàn)，日后建功立業(yè)，功高蓋主?，要盧家的小兒子進(jìn)宮為?質(zhì)。

    確實(shí)是...好毒的一盤棋。

    喻姝想透之?余，發(fā)覺腳下?邁進(jìn)宮門的步子重了，冥冥之?中似乎加了鐵鏈。

    她猛然想起，就在前不久，年?關(guān)盧賽飛班師歸京。魏召南帶寐娘出?門，好像是見盧賽飛去了......心地一陣陣暗下?來，似乎踏入了迷霧之?境。

    那是不是也是一盤棋？

    他為?何要見盧賽飛？

    為?何帶了寐娘？

    第23章 毒殺

    像此類的事, 喻姝從不會去問他，因?yàn)樗X得便是問了，他也未必肯說?。

    魏召南待她是好, 正妻該有的尊榮他都給了?？墒撬恢勾蝗撕? 芳菲堂的每個?人, 他都能和氣說?話，給的吃穿用度都是好的。

    喻姝一路上想過盧家的事，想過他的事，始終沒吭聲。

    她仍由他握住她的手走, 經(jīng)過無數(shù)座林苑宮闕，越往大內(nèi), 端漆盤食案魚貫來往的宮人也越多。除夕的夜晚寒冷, 她還是適時(shí)地把手抽了出來。

    他們先往福寧殿聽訓(xùn)導(dǎo)，這時(shí)殿里已經(jīng)來了肅王夫婦與鄯王。

    除夕不比尋常宮宴, 皇子有?了妻室便要帶來, 而今夜鄯王卻只孤身一人來。

    皇后坐高椅，面點(diǎn)梅額, 一身深紅緯衣迤邐長延。她吃了一口茶, 忽看向鄯王：“怎不見你帶崔氏來呢？”

    “麟哥兒近日染上?風(fēng)寒，熱燒不下，她心急呢，在府邸親自照料?！?/br>
    麟哥兒......

    就是年初被崔含雪換掉的孩子？

    喻姝靜靜坐在底下座, 身邊的秦汀蘭眼角微俏，掰著指甲, 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皇后雍容的臉上?浮出擔(dān)憂之色, 放下茶盞：“那?孩子還未滿月，又是歲冬, 不比大人能耐寒。過會兒宴后，本宮讓徐御醫(yī)也去瞧瞧麟哥兒?！?/br>
    鄯王說?了兩?句謝恩話，再打量一眼皇后的臉色。忽而低下了頭，有?點(diǎn)不敢看人：“母后，還有?一件喜事?！?/br>
    眾人神色忽地凝起?。

    饒是喜事，見他如此，也約莫知曉幾分不好。喻姝回?想起?鄯王在校場羞辱人、趾高氣揚(yáng)的模樣?，再一看這時(shí)的膽怯，只覺得啼笑皆非。

    她知道魏召南該是恨鄯王的，順道瞄了眼他的臉色。比明顯看戲的汀蘭、肅王不同，魏召南只是順著手中的茶盞，目光平淡得如月下清泉。

    “母后可還記得我那?側(cè)妃呂氏？她去年剛小產(chǎn)，好在今年養(yǎng)好了身子，前兩?日大夫給診，竟又有?身孕了?！臂吠跆ь^：“今日我?guī)Я怂齺?，向母后討要個?恩典?！?/br>
    “難怪不帶崔含雪來呢。”汀蘭掐了把花葉，極小聲道。

    喻姝忽然想起?很?早的一回?，也是她初初嫁來時(shí)，秦汀蘭曾提過鄯王的側(cè)妃，似乎還是位得寵的人物。

    呂氏......

    鄯王的生母是呂昭容，呂氏應(yīng)是他外祖家的表妹。從這來看，情分卻是要比崔含雪深些。

    “你今日帶她來了？”

    皇后雙目微瞇，半晌后都沒有?言語。殿中眾人也沒人吱出聲，鄯王更是不敢言。

    他突然暗暗后悔帶呂氏來了。

    因這女人一句話，幾滴眼淚，倒沒得讓他走這一遭罪。也怪崔氏那?婆娘不懂事，她又不是大夫，留下來麟哥兒就能好了？要是她肯來，皇后也不會這么生氣了。

    此時(shí)殿外忽有?動靜，竟是大皇子夫婦與琰王夫婦已到。

    皇后瞧見琰王，臉色有?所舒緩，笑著讓四人平了身。終于吃了口茶，連連道兩?聲也罷，問鄯王：“既來了，那?她人呢？”

    鄯王面露喜色，忙道：“就在殿外候著，兒臣讓她進(jìn)?來給母后磕個?頭。”

    說?罷，他便外出領(lǐng)回?人。

    只見一雪肌美貌的女子裊裊進(jìn)?屋，跪身伏拜，眾人的目光皆聚到她身上?。

    鄯王見此，面上?頗有?得意之色。他這表妹嬋兒，可是難得的美人。崔氏的容貌已經(jīng)算不錯了，但嬋兒還要更甚一籌。

    前不久魏召南大婚，鄯王見他娶了個?天?仙似的夫人，心頭本就不舒坦。可喻氏在大家跟前又不常說?話，旁人說?笑，她也只會應(yīng)幾聲，可見是個?沒趣的木頭。而嬋兒嘴巧，又懂討人歡喜，還不知比喻氏強(qiáng)上?多少。

    一想到這個?，鄯王可算好些了。

    喻姝本也在打量這位側(cè)妃，原還在心念，是怎樣?的人物能逼得崔含雪無立足之地，哪怕偷換孩子也得穩(wěn)住地位。

    如今瞧見是為感嘆——實(shí)實(shí)在在是個?柔弱美人兒。何況還是呂家的女兒，雖為側(cè)妃，出身也不差。

    鄯王的喜怒常在臉上?。琰王從來都是瞧不起?他的，如今見他換了正房，反帶個?小妾，心里更是笑人蠢。不過也約莫知曉這樣?做何為——

    琰王的目光在側(cè)妃柔軟的腰肢、鵝蛋的臉頰上?多停了幾分，姿色是不錯，也難怪把四弟迷成這樣?。但比起?五弟那?位可人兒，還是遜了些。

    一想起?沒得到手的女人，他心里又癢癢了。

    ......

    皇后望了眼窗外天?色，除夕家宴也要開始，不欲再多蹉跎。

    心里又清楚鄯王帶這側(cè)妃來想做什么，她自然是肯的，巴不得鄯王做多錯多?？梢荒罴白约旱酆蟮念伱妫幌肼淙艘?guī)矩不正的口舌，便只好賞賜了些東西，讓人先在福寧殿待著。

    一干人等隨皇后儀駕往碧霄閣去。

    今日來宮宴的，除卻皇帝的宮妃，還有?許多宗室之人。低矮烏木案上?菜肴豐富，有?主食、羹湯、三?色糕點(diǎn)。單鵝rou便有?炙鵝、白炸春鵝、五味杏酪鵝三?種。

    見過禮后，喻姝同魏召南入座。

    皇帝應(yīng)是極看重琰王的，特特與他說?了好些話，連帶著幾位世?子也在笑夸琰王。

    碧霄閣十分寬敞，中間笙歌曼舞，明明也隔了些許遠(yuǎn)，偶爾幾個?字眼還是能飄過來，什么文采斐然、謙遜儒雅、思敏好學(xué)......

    更有?甚者?夸他不在女色上?留心，作風(fēng)雅清。喻姝想起?他的女人確實(shí)是諸王中最少的，房里只有?正頭夫人和一個?侍妾。

    說?完便有?一道眼風(fēng)刮過魏召南，某個?世?子笑道：“咱這殿下好，不貪女色。有?的府里不僅一堆美人，連秦樓楚館那?種地兒也得逛逛，可不知是不是從他娘骨子里帶出來的下賤?！?/br>
    喻姝倒茶的手聞言輕輕一晃，水花濺落手面，燙出丁點(diǎn)紅星。有?人抽掉了她手里的茶盞，拉過蔥白的小手，干凈的帕子一點(diǎn)點(diǎn)擦過手面的水漬。

    魏召南淡笑：“夫人做事也未免太不穩(wěn)妥了?！?/br>
    此話正說?，忽然一聲巨響轟然，滿桌山珍佳肴的玉盤掃落在地，喋喋嗒嗒碎成幾瓣，烏木低案哐得一聲被推倒。

    喻姝連忙望去，只見正對面的杜貴妃口溢鮮血，整個?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華冠散落，兩?只瞳目瞪得圓大，死?不瞑目。

    眾人一時(shí)間皆是驚駭不已。

    伺候貴妃的宮婢嚎啕，琰王目眥欲裂穿過正中的歌舞，連帶撞倒數(shù)十個?歌伎，跪在生母身旁緊緊摟著：“傳御醫(yī)！傳御醫(yī)！”

    與此同時(shí)，大太監(jiān)扯著嗓子高呼護(hù)駕，上?百個?佩刀侍衛(wèi)蜂涌而上?，將碧霄閣層層圍住，劍拔弩張。上?一刻還是華庭笙歌，下一刻肅殺獵獵。

    喻姝縱使?有?點(diǎn)膽子，但何曾見過這樣?大的場面，心下突突地跳，連喘息都變得困難。

    萬千浮云過腦，她竟想起?薄皮史文里說?的宮變，還是除夕這一夜，閣外尚有?噼里啪啦的炮竹，一如噌噌兵刃交接。

    魏召南眼色變深，捏了捏她的手。

    皇帝從高臺上?快步下來，盯了眼貴妃，又伸手去探氣息。

    不久后，終是神傷哀然。他的雙目本就深邃威嚴(yán)，此刻更像是要吃了人，只是礙于帝王顏面，才沒使?他當(dāng)場斬殺。冷冷森笑：“膽敢在御前行刺，真是好大的膽！徹查，給朕徹查，碧霄閣所有?人都不準(zhǔn)離去！”

    第24章 毒食

    座下眾人臉色惶恐, 只因?皇帝威嚴(yán)過?甚，沒一人?敢竊竊私語，均是忐忑跪于地。

    偌大的殿內(nèi)只有琰王抱著貴妃的尸身?, 急聲催喚, 荀瑯畫陪他跪著, 亦不敢出一言——是了，他定是不敢信貴妃的死。

    天寒地凍的除夕夜，即便鋪了天華錦紋的地衣，也是冰涼刺骨的。

    眾人?不知跪了多久, 從大內(nèi)侍衛(wèi)搜查桌案，再至全署的太醫(yī)都?來, 卻只能跟他們一樣惶恐跪在地上。

    喻姝的雙腿都?要跪麻了。

    離了湯婆子, 身?上又凍，不由倒吸一口氣, 暗念道?：難怪都?說杜貴妃圣寵優(yōu)渥, 皇帝竟是這樣氣惱，皆有讓人?陪葬之勢, 不找出真兇不罷休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