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沒有把藺相如送回藺家，而是帶回了自己家。

    藺贄還在當(dāng)郡守，藺相如在家中無年輕人照顧，朱襄不放心，便讓藺相如暫時住到了自己家調(diào)養(yǎng)身體。

    但無論朱襄如何努力，藺相如的身體仍舊迅速衰敗。

    直到藺贄匆匆回家，抱著藺相如大哭一場后，藺相如才振作起來，勉強能進食了。

    能進食之后，再調(diào)理身體就容易許多。朱襄不再隱藏自己的手藝，讓相和打造了一口鐵鍋，用大豆榨取了植物油，把后世的清炒煎炸都拿了出來，變著法子給藺相如做好吃的。

    雖說體弱的人需要吃清淡一些，但最關(guān)鍵的是能吃進去東西。只要能吃，就能吸收營養(yǎng)，身體就會好。只要腸胃受得住，一些不太健康的烹飪方式都無所謂了。大豆油比動物油對腸胃負擔(dān)更少一些，藺相如吃了植物油烹飪的菜肴，滋味濃厚，對腸胃負擔(dān)也不會太大。

    藺相如最愛吃嫩姜絲炒豬rou絲，把豬rou絲和姜絲混在粟米飯里一起吃，他連下兩碗粟米飯。

    食糧增大之后，藺相如的精神立刻好轉(zhuǎn)起來，咳嗽也變少了。

    藺贄對著朱襄高興得嚎哭了許久。

    藺贄的兄長們得知此事之后，紛紛寫信向朱襄道歉曾經(jīng)因朱襄身份地位而生出的輕視，說藺贄有朱襄這樣的摯友真是藺家之幸。

    蔡澤本來都準(zhǔn)備西行了，見藺相如重病，趙國又和秦國劍拔弩張，擔(dān)心路上不安全，便繼續(xù)留在朱襄家中，幫助朱襄侍奉荀況和藺相如。

    李牧不知道從何得知了藺相如重病的事，派人送來不少人參靈芝，說是燕國遼東而來的商隊販賣的好東西。

    雁門郡不僅與匈奴毗鄰，也與燕國毗鄰。雁門郡的商市上經(jīng)常會有燕國商人販賣東西。

    在眾人的關(guān)心下，藺相如終于能杵著拐杖出門散步了。

    朱襄松了口氣。

    父母早逝，藺相如對朱襄而言，就像是他的父親一樣。雖然知道古人的壽命不會很長，但看著藺相如的身體逐漸衰敗，朱襄仍舊難以接受這位可敬可愛的長輩會這么早離他而去。

    藺相如的身體雖然好轉(zhuǎn)了，但長平之戰(zhàn)如懸掛在朱襄頭頂?shù)睦麆?，現(xiàn)在輪到朱襄寢食難安了。

    見朱襄精神萎靡，藺相如反過來安慰朱襄。

    “趙秦一戰(zhàn)再所難免，但你不需太過憂心。”藺相如以為朱襄是擔(dān)心趙秦戰(zhàn)事會影響政兒，“七國互相多征伐，但從未有過泄憤殺質(zhì)子的事。政兒年幼，即便趙王想要泄憤，也不會針對一年幼稚子。何況現(xiàn)在知道政兒身份的人并不多?！?/br>
    朱襄勉強擠出笑容：“我不是擔(dān)心這個。我只是擔(dān)心這次打仗會死很多人?！?/br>
    藺相如嘆息：“打仗哪有不會死人的？不過廉頗雖然老朽，守城本事還是不錯。只要秦國攻不下上黨和長平，或許能少死一些人。”

    可趙王并不只想防守，他想打出去，打贏秦國?。≈煜逶谛睦锏?，卻無法和任何人訴說自己心中的苦悶。

    他無法和人說長平之戰(zhàn)的后續(xù)，只能將這些苦悶深藏心中，將更多的精力投向種田。

    人只能看到、只能幫助到自己眼前的人和事。長平之戰(zhàn)對秦國一統(tǒng)天下的意義什么的，現(xiàn)在朱襄并不想去思索這些。他只想盡可能地保住眼前的人。

    朱襄推測，長平之戰(zhàn)可能會在明年發(fā)生。那之前，他如果能收獲更多的糧食，或許廉頗就能在長平抵擋住秦國的進軍。

    當(dāng)很快朱襄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的無力。

    為了抵御秦國軍隊，趙王很快就發(fā)布了征兵令。包括藺相如封地的青壯年被大舉征兵入伍，朱襄想要增加糧食產(chǎn)量，別說教導(dǎo)別人更好的種田的辦法，他甚至連種田的人都找不到。

    無論是精耕細作以求更多的收成，亦或是在荒地里栽種土豆以求補充額外的口糧，在田地里只剩下老弱婦孺的情況下，都不可能實現(xiàn)。

    朱襄能組織老弱婦孺，完成最基本的田地工作，就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

    國內(nèi)其實還有可以勞作的青壯年。

    但這些青壯年不是貴族的私兵，就是貴族的門客。朱襄試圖讓藺相如嘗試說服朝中貴族，讓私兵和門客下地種田，以保證今年趙國糧食的收成。

    但藺相如的三寸不爛之舌能說服秦王，卻不能說服這些貴族。他們頂多讓自己的私兵去自己的地里務(wù)農(nóng)，但絕不可能去幫助平民。

    而貴族的地交的稅非常少，如果是賞賜的地，甚至不需要交稅；民間需要交稅的地人手不夠，眼見著冬小麥就要爛在地里。

    荀子見狀，嘆了口氣，去面見平原君趙勝。

    “如今趙國即將與秦國打仗，兩軍交戰(zhàn)，糧草是重中之重。如今趙國的糧食爛在地里卻無人收割，趙國將士要如何填飽肚子？請平原君勸說趙王，讓貴族的私兵和門客幫忙收割吧。若他們不愿意，同意他們拿走一部分糧食作為獎賞，也比顆粒無收好?！?/br>
    趙勝雖然看不起庶民，但對有名望的人非常尊重，能聽得進有名望的人的勸誡。

    荀子的名望，放眼七國都是頂尖。趙勝立刻從諫如流，不僅向趙王進言，還主動命令自己的門客和私兵幫助平民種田。

    親自接觸到農(nóng)事后，趙勝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朱襄的能耐。

    朱襄終于當(dāng)上了官，被趙勝舉薦給趙王。但因為趙勝仍舊對朱襄有偏見，所以朱襄只負責(zé)趙國邯鄲附近的農(nóng)事指導(dǎo)。

    在朱襄的努力下，邯鄲的冬小麥終于收割完畢，小米和黃米也已經(jīng)種下。

    廉頗專門派人送信夸贊朱襄，說軍糧充足，有信心與秦國一戰(zhàn)。

    ……

    已經(jīng)回到秦國的子楚，在兩月后才得知朱襄在趙國當(dāng)上了農(nóng)事官員的事。

    他把自己關(guān)進了書房睡了一宿。第二日，子楚讓人取來百金，親自前往應(yīng)侯府中拜訪相國范雎。

    范雎不僅是秦王的左臂右膀，也是秦王最愛的大臣。秦王為了替他抱仇，甚至哄騙平原君入秦，扣留平原君，以換取范雎仇敵魏齊的頭顱。

    秦人都知道，若想做成什么事，找范雎總沒錯。

    子楚對范雎推心置腹：“我在趙國為質(zhì)時飽受折辱，幸得友人朱襄接濟。我倉皇逃離趙國時，無奈將稚子丟棄在趙國，又是友人朱襄幫忙收養(yǎng)照顧。如今趙國與秦國為敵，我擔(dān)心會殃及稚子，進而殃及友人。求相國教我！”

    子楚知道范雎是一個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之人。他的經(jīng)歷與范雎當(dāng)年經(jīng)歷類似，一定能喚起范雎的共鳴。

    果然，身為秦王孤臣，本來與秦國所有宗室都故意疏離的范雎，對子楚態(tài)度和善許多。

    “此事簡單。只要你現(xiàn)在高調(diào)展現(xiàn)出對他國貴女妻妾的喜愛，并偽造妻妾已經(jīng)懷孕的消息傳到趙國，趙王自然就會保護好你的長子和他的看護者。”范雎和藹道，“此事交于我即可，我正好要派人去趙國。公子且放寬心?！?/br>
    子楚伏地叩謝。

    第20章 秦王蜂蜜水

    周赧王五十四年過得飛快。朱襄感覺剛給政兒過完生辰,這一年時間就過半了。

    嬴小政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還記得自己生辰時的熱鬧。村莊的平民們自發(fā)載歌載舞，就好像自己是他們的王。

    不，自己是王的時候,也沒有平民自發(fā)地慶祝他的生辰，為他的誕生而高興。他們不會奉上自己不多的糧食，不會不求回報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笑臉。

    嬴小政進入了夢境房間后,頭腦很清醒地明白這些人對自己的好，是因為自己有一個受人愛戴的舅父。

    即便藺翁多次舉薦,舅父也沒能在趙國做官，但這些平民們受著舅父的恩惠,將舅父的美名傳到了邯鄲以外的地方，傳到了趙國的各個角落。

    許多流民涌入邯鄲周邊開墾。他們認(rèn)為,只要在自己舅父看得到的地方,就能種出能果腹的糧食。

    嬴小政在自己的夢境房間里盤著腿,東倒西歪地靠在長大后自己的虛影身上，思索這一年的變化。

    朱襄也在思索這一年的變化。

    他的生活范圍其實沒有太大改變,仍舊只在邯鄲城附近。

    以前他走到田埂上，會看到游俠兒聚眾斗毆，會看到衣著簡陋的婦人對著裸露著膀子的游俠兒們笑著指指點點，會看到青壯的農(nóng)人扶著鐵犁一邊勞作一邊哼著粗俗的歌謠……

    老人們會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孩童們光著腳丫子在門前跑來跑去。平民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天氣好了，田地里的苗苗綠了，甚至有人在地上摔倒了,他們的臉上也會出現(xiàn)笑容的。如果到了豐收的時候,那笑容就更加熱烈,生機勃勃。

    朱襄上一世會走上種田的路,就是喜歡看到豐收時農(nóng)人的笑容。他喜歡充滿生命力的東西，無論是田地里的小苗，還是農(nóng)人看到金黃色田地時躍動的眼眸。

    今年又到了收獲的時刻，朱襄卻沒有看到農(nóng)人們的喜悅。

    隨著田地里黍稷顏色朝著金黃色轉(zhuǎn)變，蘊含著濃郁思念和擔(dān)憂的痛苦表情，慢慢爬上了在田地里忙碌的老弱婦孺的臉，就像是有人向他們施展了枯萎的詛咒一樣，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都像是隨著地里的糧食被收割，也一同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收割了。

    大部分糧食被趙國的官吏收走，農(nóng)人們只余下小部分的食物，可能還不夠過冬。

    這時朱襄讓他們種植的土豆派上了用場。

    官吏本來也想收走他們的土豆，但趙國還沒有食用“草根”的糧食，所以官吏將土豆生長在地面上的植株用來喂牲畜，想看這些東西能不能吃。

    土豆全株都帶一點毒。拋開劑量談毒性是耍流氓，那點毒頂多讓人吃壞肚子，吃不死人。但味道不好，牲畜吃了會拉肚子，這個救荒的植物就沒能入官吏的眼。

    其實朱襄已經(jīng)宣揚過，土豆是吃“草根”。但官吏們習(xí)慣性地選擇了生長在陽光下的葉子、花朵、果實來食用，看不上埋藏在泥土里臟兮兮的草根。當(dāng)他們確信土豆有微毒之后，就沒有將土豆納入糧食征收的范圍。平民們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小心翼翼的笑容。

    藺相如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甚至還發(fā)現(xiàn)，誤導(dǎo)趙國官吏的話術(shù)，很可能有朱襄的指導(dǎo)?；蛟S朱襄身邊一些看上去很不一般的人也加入了其中。

    比如那個過于多才多藝的木匠相和，和那個雖是農(nóng)人卻在家里藏了很多書的許明。

    這兩人都沒被征召入伍，肯定有自己的人脈。

    但藺相如選擇了假裝沒看見。

    為了趙王愚蠢的貪婪，趙國的平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他們辛苦種植了一年的糧食。藺相如擔(dān)心，當(dāng)這場戰(zhàn)斗結(jié)束，或許趙國士兵們留在家中幼子會餓死大半，趙國平民的下一代會少一大半。

    在朱襄的幫助下，平民們藏了些“草根”果腹，趙國平民的下一代才多了一些長大的可能性。

    藺相如在天氣不錯的時候，也會拄著拐杖跟著朱襄去田地里轉(zhuǎn)悠。

    他也看到了平民臉上的凄苦，但他同時看到了平民望著朱襄的眼睛中帶著感激和希望。

    他還聽到了一位老者悄悄對身旁的孫兒說，“朱襄公路過的時候，你去摸一摸朱襄公的衣角，朱襄公會保佑你長大，保佑你活到見到你阿父回來的那一天?！?/br>
    朱襄推廣土豆，并欺瞞趙國征收糧食的官吏的事傳了出去，又沒完全傳出去。

    附近的平民只知道朱襄公能讓他們不餓死。至于具體怎么做的，烏合之眾的平民們居然守口如瓶，沒有泄露半分。

    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當(dāng)然，也有人認(rèn)為，平民們沒有智慧，他們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救。

    朱襄的名聲再次遠播，從上黨逃來的平民也聚集在邯鄲城周圍的荒郊野外，希望得到朱襄的指導(dǎo)。

    種植糧食的時令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朱襄說能種，他們就會把自己珍藏的種子撒進泥土里，勒緊了褲腰帶耕種，等待著收獲的時候。

    無數(shù)流民中流傳著傳說，只要見到了朱襄公，就能活。

    朱襄也聽到了這個傳言。他終于撐不住，借口去山上尋找能救荒的植物，獨自坐在山中樹墩上，將臉埋在雙臂中，痛哭了一場。

    他根本沒辦法讓這些人都活下去。就算是救荒的土豆，也救不了每一個失去了田地的流民。

    事實上現(xiàn)在每天都有人在被征收糧食后餓死，但沒有人因此而責(zé)備他。還活著的人仍舊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言，將他當(dāng)做能活人無數(shù)的神靈。

    朱襄以為自己是獨自上山。曾經(jīng)主動保護他的游俠兒，都已經(jīng)被征召入伍了。

    但墨家人和農(nóng)家人正跟在他身后百米處不說，甚至荀況和蔡澤都有些不放心他，親自上山偷偷跟著他。

    嬴小政吵著要找舅父，藺相如牽著嬴小政的手，在扈從的護衛(wèi)下也上了山。

    他們在不同的方位躲藏著，可能發(fā)現(xiàn)了其他人的存在，也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

    他們都靜靜地聽著朱襄的痛哭，聽著朱襄痛苦地自言自語說著自己的沒用，然后悄悄在朱襄整理好情緒下山時，跟著一聲不響地下山，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嬴小政再次來到了夢境房間中，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