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道：“以朱襄聰慧,他一定會說服秦王?！?/br>
    荀況狠狠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他若被秦王綁走還好，若他真能說服秦王放他回趙國,這才是禍?zhǔn)拢∵@豎子,恐怕離開前沒有完全說實話！”

    蔡澤繼續(xù)沉默。

    朱襄在長平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和他們所想的“說服”完全不同。蔡澤已經(jīng)意識到了，朱襄恐怕還有其他打算。

    蔡澤和朱襄平輩相交，比起荀況等長輩,蔡澤更了解朱襄。

    “不知道趙王什么時候才會派人來,派什么人來。”荀況罵了幾句朱襄后,撫平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譏諷道,“希望他不要太愚蠢,做那殺士之人，讓秦王得利。”

    朱襄并非士,但他做出了這樣的壯舉,在七國人心中,已經(jīng)是“士”。

    “士”是出身,也是對品德高尚之人的贊賞。

    荀況坐在寂靜的宅院中，等待趙王派人前來。

    蔡澤為荀況端來棗干茶后，靜靜坐在荀況身后。

    當(dāng)門外有馬蹄聲響起時，蔡澤起身去開門。

    走到庭院的小道上，蔡澤仰頭看了一眼庭院中最顯眼的那顆棗樹。

    如今又到了結(jié)棗的時刻。但因為今年朱襄沒有好好打理棗樹，棗樹結(jié)的棗子沒有往年多。

    “叩叩叩”。

    木質(zhì)的大門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蔡澤深呼吸，將手放在門閂處。

    門扉打開，平陽君趙豹帶著焦急神情的面容出現(xiàn)在蔡澤面前。

    “奉趙王之命，請朱襄妻和秦國質(zhì)子政入宮小??！”趙豹嚴(yán)肅道。

    蔡澤丑陋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平陽君可有趙王手諭？”

    長平。

    老弱病殘被放走之后，趙軍總算不用每日都為同袍火化了。

    朱襄重新規(guī)劃了一下趙軍的住處。他在趙軍營帳正中央空了一片地，搭起了高臺。

    白起帶著冒充幕僚的秦王逛到此處，疑惑道：“這高臺有何用？”

    朱襄道：“趙人常把豐收時節(jié)當(dāng)年節(jié)過。此時正好是年節(jié)了。等土豆豐收，他們又要面臨離別，所以我想辦一次豐收祭典，讓他們離別前好好過個年?！?/br>
    秦王如同長在臉上的慈祥表情崩裂，表情連連變幻，臉色十分精彩。

    白起問出了秦王的疑問：“他們還是戰(zhàn)俘，你讓戰(zhàn)俘過年？！”

    朱襄疑惑：“為何不可？這些戰(zhàn)俘中有一小半都會成為秦國子民，成為武安君的同袍。武安君不會這么小氣吧？”

    白起：“……”就算是我的同袍，秦人十月過年，也沒見在兵營里過年！

    朱襄看著白起的表情，恍然：“對了，之前忙著打掃戰(zhàn)場，秦兵也沒有過年。要不一起？等土豆豐收的時候，大家都能吃一頓飽的！”

    秦王忍不住了，他往前跨了一步，越過了白起：“你這是何意？”

    朱襄皺眉：“過年……需要何意？無論在何地，都能慶祝新年?！?/br>
    秦王上下打量朱襄，見朱襄的疑惑絲毫不作偽。

    難道這人還真的只是什么目的都沒有，單純想讓趙國降卒慶祝年節(jié)，開心一下？！

    若不是現(xiàn)在不能讓子楚暴露身份，否則之后沒有熱鬧看，秦王真想把子楚叫來，問問子楚，朱襄所思所想是不是有點(diǎn)毛??？

    白起道：“降卒遠(yuǎn)離家鄉(xiāng)，恐怕沒心情慶祝豐收。”

    朱襄搖頭：“正因為他們很苦，遠(yuǎn)離家鄉(xiāng)，所以舉辦一次慶典高興高興，讓他們的精神稍稍放松一些，面對未來時，他們也會積極一些。武安君曾說過，只要兵營不嘩變，趙國降卒歸我管。我現(xiàn)在所做的事，應(yīng)該不違背我們的約定?！?/br>
    白起看了一眼秦王，道：“不違背。”

    秦王邁開步子，繞著高臺走了幾圈：“你要如何慶祝？”

    朱襄道：“就……表演節(jié)目？”

    秦王：“……”等朱襄回到秦國，他要不要請名醫(yī)給朱襄看看??？

    白起道：“降卒聚在一起，可能會引起我軍緊張。你將慶典流程寫成文書，我閱后再辦?！?/br>
    朱襄的臉立刻垮了。他沒帶多少紙張來，若要寫文書，還得去劈木頭做木簡，把木簡烤干，再在木簡上寫字。

    這是寫文書嗎？這是勞役！

    “是?！敝煜宕诡^喪氣，“我這就去劈木簡?！?/br>
    秦王抓住想離開的朱襄的袖口：“等等再去。這幾根柱子是干什么的？”

    朱襄道：“舞龍舞獅，在柱子上蹦蹦跳，非常熱鬧?！?/br>
    秦王又問道：“這堆柴火呢？”

    朱襄道：“燃起篝火，圍著篝火跳舞?！?/br>
    秦王指著地上畫出來的方格：“這又能怎么玩？”

    朱襄道：“這是劃分的位置，就坐在這里看演出，免得亂哄哄?！?/br>
    秦王道：“那寡……武安君的位置呢？”

    朱襄指著旁邊矮一點(diǎn)的臺子道：“這里，看得最清楚，又安靜?！?/br>
    白起開始頭疼。

    君上，難道你想?yún)⒓于w國降卒的豐收慶典？！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但秦王說他想去，白起就只能絞盡腦汁整頓護(hù)衛(wèi)，陪秦王去看熱鬧。

    秦王他哥秦武王舉鼎而亡，秦武王之前也有太過喜歡打獵而受傷的，秦王一脈如此浪過頭的事比比皆是。老秦王也不例外。

    他覺得有趣，同意了朱襄的請求，還要親自去觀看這群趙國降卒如何熱鬧。

    秦王對白起笑道：“戰(zhàn)俘真的能舉辦慶典嗎？你難道不好奇？”

    白起問道：“秦兵是否也要慶祝年節(jié)？”

    秦王揮手：“全軍多賞一月餉?！?/br>
    白起立刻跪下：“謝君上！”

    秦王又道：“降卒聚在一起無所事事，可能生亂。既然朱襄邀請秦人一起，你就讓秦兵也參加他的慶典吧?！?/br>
    白起苦笑：“是，君上?！?/br>
    于是趙國降卒的豐收慶典，迎來了一群佩戴兵器的秦兵。

    朱襄安撫趙國降卒，讓他們別在意秦兵，繼續(xù)為豐收和慶典做準(zhǔn)備。

    或許是戰(zhàn)場的土地特別肥沃，或許是今年又是一個氣溫較高的暖冬，或許是丹水和少水灌溉條件好，土豆開花的時間比朱襄第一次種土豆提前了十幾天。

    現(xiàn)代種植土豆會使用現(xiàn)代機(jī)械，還有化肥和農(nóng)藥，產(chǎn)量本來就過高，不用太過精細(xì)。但此時什么都沒有，幾乎靠天靠地吃飯，所以在能做的管理上必須更精細(xì)一些。

    朱襄率領(lǐng)趙國降卒，在土豆田里掐土豆花，以免土豆開花結(jié)果搶占塊莖的營養(yǎng)。

    掐下來的土豆花被裝飾在將要舉辦慶典的高臺上，有些手巧的趙兵還用干草將小小的土豆花串起來，做成了花簾。

    他們在河中找來好看的石頭，從山間采來漂亮的葉子，堆起一個個趙國民間代表神靈的圖案和符號。

    朱襄還讓他們裝點(diǎn)了一個插著土豆花的石頭堆，代表死在長平戰(zhàn)場的同袍。

    距離豐收的時間越來越近，趙國降卒臉上希望和欣喜的神色越來越濃。

    哪怕每日都餓著肚子，他們在干完農(nóng)活之后也不再立刻回帳篷睡覺，而是在路上四處游蕩，尋找能夠裝點(diǎn)慶典的東西。

    秦兵向白起報告，趙國降卒居然在農(nóng)閑時還雕刻起木雕，用土堆起了各種動物。趙國降卒即將舉辦豐收慶典的地方，被裝飾得越來越漂亮。

    看著報告秦兵那期盼的小眼神，白起無語。

    你們幾個月前還視對方如仇敵，難道現(xiàn)在還想和趙兵一起慶祝豐收和新年嗎！

    秦王好奇道：“趙國兵卒哪來那么多可以制作裝飾的材料？”

    秦兵不認(rèn)識秦王，他只當(dāng)秦王真的是武安君的幕僚，恭敬道：“我們有幫忙！”

    秦王：“……”手癢，想砍了這個興高采烈的秦兵。

    白起嚴(yán)肅道：“你們違反軍令？！”

    秦兵忙道：“沒有沒有。軍令沒禁止我們幫他們收集好看的葉子和石頭！”

    白起：“……”

    白起：“下去。”

    “是！”秦兵轉(zhuǎn)身就跑。

    秦王笑道：“在兵營中待了一陣子，寡人才發(fā)現(xiàn)，將士兵卒似乎都不是很懼怕武安君？”

    白起道：“可能因為末將賞罰分明，若他們沒有違反軍令，作戰(zhàn)勇猛，屯田勤勞，可能就不用懼怕末將。”

    秦王捋了捋胡須，頷首道：“確實如此，很好。武安君，看來是我二人判斷出錯了。不僅趙國降卒有心情舉辦慶典，連秦兵似乎也很期待這個慶典？”

    白起道：“可能秦兵也想家了。”

    秦王捋胡須的手一頓，幽幽一嘆：“寡人若想一鼓作氣推平六國，是否可行？”

    白起道：“不可行。”

    秦王道：“你是百戰(zhàn)百勝的常勝將軍，由你領(lǐng)兵也不行？”

    白起道：“我出兵依照敵軍形勢，研究戰(zhàn)場山川河流，取勝皆計利形勢，自然之理，并非用兵如神，也并非百戰(zhàn)百勝。”

    秦王皺眉：“若你判斷不能獲勝的仗，寡人命你去打，你也不肯？”

    白起下跪伏地道：“若我判斷秦軍不能獲勝，硬要領(lǐng)兵作戰(zhàn)，就是白白耗費(fèi)兵卒的性命，耗費(fèi)秦國的糧草兵器，耗費(fèi)秦國的國力！抗令不遵是死罪。若明知會危害秦國，卻為保全自身而無視，是為不忠。君上，末將絕不做不忠于君上、不忠于秦國之事！”

    秦王眉頭舒展：“為了忠于寡人和秦國，你寧愿抗令不遵？”

    白起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面：“是！”

    秦王嘆氣：“即便寡人要?dú)⒛闳?？?/br>
    白起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深深的皺紋中緩緩溢出，他聲音顫抖道：“是?！?/br>
    秦王再次嘆氣。

    半晌，待白起的眼淚已經(jīng)將地面打濕之后，他才起身將白起扶起來：“武安君不需擔(dān)憂。寡人知道你忠于寡人，忠于秦國，不會讓武安君為難。若武安君都認(rèn)為無法獲勝，寡人尋誰去領(lǐng)兵，都只會失敗吧。寡人再糊涂，也不會打必敗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