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雪做的食盒

    只要不涉及到他的朋友和秦國,虞信大部分時候還是個賢能之人。

    他看著趙王的神情，明白自己可能是被當(dāng)劍使了。

    身為臣子，他不介意被君王當(dāng)劍使，但他想當(dāng)一把明白的劍。

    朱襄究竟是不是秦國的jian細(xì)？朱襄的名聲是真的還是沽名釣譽(yù)？那些為了朱襄赴死的人是不是被朱襄欺騙了？

    虞信終于決定放下偏見,自己好好去查探一番。

    趙王還在長吁短嘆,虞信不動聲色的找借口離開,然后立刻驅(qū)車去了藺相如的封地，從朱襄最初揚(yáng)名的地方開始搜尋蛛絲馬跡。

    ……

    朱襄坐在了趙豹尋人為他打理干凈的牢房中,開始了他的牢獄生活。

    他所住的牢房被打掃得很干凈,放了鋪著厚厚被褥的坐具和寢具，火爐和木炭也一應(yīng)俱全。

    但牢房陰暗潮濕，墻上高高的天窗與其說是窗戶,不如說是一條透氣的縫,中間塞了一些干草遮風(fēng)；便桶放在狹小的牢房中，味道不容忽視；炭火燃起的煙霧沒有足夠多的通風(fēng)口釋放,就算不至于一氧化碳中毒，味道也挺嗆人。

    朱襄平民出身，吃過不少苦,這些他都還能忍受，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黑暗。

    影視劇中拍攝到牢房的時候，畫面就算故意增加了一層灰暗的濾鏡，也能看得出來牢房里是很明亮的，至少能把牢房中每一個細(xì)節(jié)拍攝清楚。

    現(xiàn)實(shí)中古代沒有電燈，牢房幾乎沒有透光的地方，在白天也昏昏暗暗,伸手難見五指。

    趙豹將牢獄中其他犯人都轉(zhuǎn)移到了別處,以免吵到朱襄,污染牢獄中的空氣；他又吩咐獄卒給朱襄足夠的油燈和木炭，朱襄勉強(qiáng)能依靠木炭和油燈的微光感受光明。

    但曬不到天光，每日又無事可做，只能蜷縮在如豆的燈火旁，才在監(jiān)牢中待了一日，朱襄的精神狀態(tài)就變差了許多。

    擔(dān)心炭火燃燒不足中毒，朱襄將被子和衣服烤暖和之后，就熄滅炭火，裹著被子，注視著油燈發(fā)呆。

    聽說趙王非常憤怒自己引起的sao動，所以長輩和友人為了不繼續(xù)刺激這個年輕的趙王，都離開了牢獄，不敢前來探望。他們四處奔走，希望盡快把自己救出來。

    獄卒每日恭恭敬敬將上好的飯菜放在牢門，向地上磕了一個頭才離去。

    朱襄想和獄卒說會兒話，獄卒不敢說，怕被懲罰；朱襄想讓獄卒不磕頭了，獄卒不言不語不理睬，繼續(xù)磕頭。

    朱襄只能嘆口氣，裹緊自己的小被子，在腦海中回放自己在現(xiàn)代的生活，回放自己看過的動漫小說影視劇，回放自己在這個世界重視的人的面容，依次抵抗昏暗和寒冷帶來的痛苦。

    又是一日，朱襄見到了雪和政兒。

    雪拎著食盒，艱難地單手抱著政兒，前來探望朱襄。

    其他人為了不刺激趙王不能來，雪和政兒是朱襄的親人，可以來。

    “讓政兒自己走，你抱著多累。”朱襄提前一天從獄卒口中得知第二日雪和政兒要來，特意用獄卒送來的熱水擦拭身體和頭發(fā)，挑挑選選了一件不臟的衣服，帶著笑容等候他們。

    雪搖頭：“抱著政兒，我心安些。”

    她將嬴小政放到地上。嬴小政立刻撲向牢門，貼著欄桿，將短小的胖乎乎手臂使勁往里伸：“舅父，舅父……嗚嗚……”

    “舅父很好，有被子，有炭火，有油燈，我坐牢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敝煜逍χ兆≠≌氖?，“政兒別怕，舅父很快就會出來。”

    嬴小政吸著鼻子：“很快是多快？”

    朱襄裝作沉思了一會兒，道：“這要看平原君和平陽君查案的效率了。不過最遲也不過半月吧？”

    “??？半月？那至少還有一旬?！辟≌忠艚鸲棺恿?。

    朱襄擦拭嬴小政的眼淚，捏了捏外甥軟乎乎的臉頰：“最多只有一旬。這之前，政兒要保護(hù)好舅母。政兒這么聰明，肯定能幫舅父保護(hù)好舅母。”

    嬴小政收回手，使勁點(diǎn)頭：“嗯，政兒保護(hù)舅母?！?/br>
    他抱住雪的腿，重復(fù)了一遍：“政兒保護(hù)舅母。”

    朱襄問道：“雪，你怎么不說話？不肯和我說話嗎？”

    他故作委屈，逗雪開心。

    雪摸了摸嬴小政帶著毛絨絨帽子的小腦袋，跪坐在地上，打開食盒，將菜肴一碟一碟拿出來。

    食盒最下方放著木炭，菜肴還升騰著熱氣。

    “我廚藝比不過良人，不要嫌棄?！毖┞曇舻吐涞?。

    “怎么會？”朱襄接過筷子，與雪隔著牢門的縫隙對坐，品嘗雪親手做的菜肴，用不重樣的話夸獎雪。

    嬴小政都被逗笑了，雪還是沒笑。

    朱襄吃完了菜肴。雪收拾好食盒之后，繼續(xù)安靜地坐在朱襄面前，一言不發(fā)。

    朱襄也笑不出來了。

    他懇求道：“雪，可以和我說說話嗎？”

    雪抬起頭，問道：“那良人，你可以不為了其他人拋棄我和政兒嗎？”

    朱襄心頭一疼，愧疚就像是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了心上。

    朱襄不知如何回答，雪卻終于笑了。

    她帶著與以前無二的溫柔笑容道：“抱歉，良人，我不該說拋棄。你沒有拋棄我和政兒，你為我和政兒都準(zhǔn)備了萬全的退路。你只是放棄了你自己?！?/br>
    “舅母……”嬴小政趴在雪的腿上，仰頭看著自己的舅母。

    雪攬住嬴小政，道：“良人自幼就有才華，有抱負(fù)。我雖懂的事不多，也明白良人不會滿足富貴平安。良人追求我看不懂的事，荀公說，那是很高尚的理想?！?/br>
    雪抱緊嬴小政，道：“以前無論屋內(nèi)屋外的事，都由良人一手cao辦，我太過依賴良人。良人一離開，我就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br>
    朱襄道：“雪！我真的很快就能出獄，到時候……”

    雪搖搖頭，打斷朱襄的話，道：“那是以前。我也想成為良人的依靠。所以，良人不需擔(dān)心。如果良人一直在獄中，我會一邊撫養(yǎng)著政兒，一邊等著良人回來；如果良人要……要做故事里舍生取義的人，我也會撫養(yǎng)著政兒活下去，活到政兒子孫滿堂，再來與你相聚。”

    雪說著說著，聲音逐漸哽咽，眼淚順著臉頰不斷滴落：“我與良人相聚時，會告訴良人我過得很好，政兒也過得很好。這是良人所希望的，對嗎？”

    朱襄的手穿過欄桿為雪擦拭眼淚，沒有回答。

    嬴小政也努力伸出手給舅母擦拭眼淚。

    雪掛著淚笑道：“良人，我會努力做到你希望的事。所以良人別擔(dān)憂我和政兒，做你想做的事。無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br>
    朱襄想說，這么多人都在救自己，自己可能真的不會有事。

    但看著雪下定的決心，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嗯?！敝煜遄罱K道，“保重。無論以后如何，我們都能重逢?！?/br>
    雪放開了懷中的政兒，雙手捧住朱襄的手，低頭將臉貼在朱襄的手上，閉上了雙眼：“嗯?！?/br>
    嬴小政站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舅父舅母。

    半晌，他開口道：“舅父，若你出事，將來政必滅其族，絕其嗣。”

    朱襄問道：“政兒，你說的其，是指趙王？”

    嬴小政板著小臉點(diǎn)頭。

    朱襄撲哧笑道：“政兒啊，趙王與你同大宗，你怎么滅族絕嗣？好了好了，別說得那么可怕。冤有頭債有主，別牽連無辜的人。你看平原君和平陽君不對我挺好嗎？”

    嬴小政板著的小臉一垮：“舅父！”

    朱襄道：“報復(fù)還是要報復(fù)的，你將來當(dāng)了秦王，讓人好好鉆研造紙術(shù)，把舅父我被趙王迫害的事寫成書，分發(fā)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唾棄趙王，如何？這可解氣多了。”

    嬴小政皺緊小臉，總覺得舅父是在騙小孩：“真的？”

    朱襄嚴(yán)肅認(rèn)真地點(diǎn)頭：“真的。你看很多人都不懼死，只懼名聲被毀?！?/br>
    “好吧，我再想想。”嬴小政抱著雙臂，把胖乎乎的小臉皺成了圓滾滾的包子臉。

    雪擦干眼淚，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良人，別教壞政兒?！?/br>
    “我不是，我沒有，我認(rèn)真的！”朱襄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fā)誓。

    “好了，政兒，我們走，不理你舅父了。”雪提起空蕩蕩的食盒，將還抱著手臂苦思的嬴小政抱起來，“良人，藺公、廉公和荀公都很好，就是藺公咳得又厲害了。良人早日回家，好好替藺公看看?！?/br>
    朱襄起身，目送雪和嬴小政離開：“好?！?/br>
    待牢獄走廊與外界連通的走廊大門再次關(guān)閉，周圍光線重新黯淡下來后，朱襄回到了自己的小被子中，散開了發(fā)髻，躺著發(fā)呆。

    雪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她知道自己一旦從家里出去，一旦開了這條舍生取義的口子，就算度過這次死劫，以后恐怕也會持續(xù)“找死”。

    這樣的自己，真是一個渣男啊。

    朱襄翻身，將自己的臉埋進(jìn)了被子中。

    ……

    虞信查訪了幾日，越查越心驚。

    他這才得知朱襄與秦國的關(guān)系并不緊密。朱襄那為秦國質(zhì)子生下孩子的長姐，不僅曾經(jīng)拋棄了朱襄，讓年少的朱襄差點(diǎn)病死；還拋棄了現(xiàn)在這位年幼的秦國質(zhì)子，據(jù)說村落里的人剛見到那位胖乎乎的秦國質(zhì)子時，秦國質(zhì)子瘦弱得就像是平民家的孩子。

    所以朱襄不可能是秦國人安插在趙國的jian細(xì)。

    自己錯了。

    虞信坐在田埂上，單手撐著額頭，心中十分痛苦。

    其實(shí)只要自己來查一查就知道錯得有多離譜，但他心中被對秦國的仇恨填滿，讓他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

    不，不止。

    他不僅被對秦國的仇恨蒙蔽了雙眼，也被朱襄平民的出身蒙蔽了雙眼。

    一個農(nóng)人家的孩子，連讀書識字都沒有機(jī)會，怎么可能會成為大賢？

    如果說是藺相如撿到了可憐的平民孩子，教導(dǎo)他成才倒算有道理。但朱襄的傳言是自幼聰慧，以才華打動了藺相如，成為了藺相如的門客，年紀(jì)很小時就已經(jīng)揚(yáng)名。

    虞信不信什么生而知之，他才猜測朱襄就是秦國培養(yǎng)的間諜。

    但事實(shí)告訴他，朱襄投奔藺相如的時候，確實(shí)不太識字，也沒讀過太多書，但就是聰明，從種地到經(jīng)商到手工活，朱襄幾乎無所不知。

    一個不識字的壯士能成為萬人難敵的猛將，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家子為什么不能在種地經(jīng)商和手工活上頗具才華？

    朱襄其他的學(xué)識確實(shí)是在藺相如的教導(dǎo)下慢慢充實(shí)。之后廉頗、荀況也開始教導(dǎo)朱襄，朱襄才成為現(xiàn)在的大賢。

    即使朱襄還很年輕，但所做的事，確實(shí)稱得上大賢。

    “原來朱襄最初被記恨，是因?yàn)樗屍矫裉锏卦霎a(chǎn)，引起了朝中一些等著平民餓死后好強(qiáng)占良田的貴族的憤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