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瞇著眼睛眺望：“不，那是……趙國庶民？我去看看！”

    他立刻阻攔秦兵的攻擊，策馬離開。

    “你們怎么在這里，是逃荒嗎？”李牧立馬問道。

    在冬季仍舊衣衫襤褸，身上綁了許多干草取暖的趙人抬起頭問道：“你是趙國的將軍嗎？你認(rèn)識李將軍嗎？”

    李牧愣住，道：“我就是李牧?！?/br>
    那人和身后的人立刻跪下，道：“李將軍，能不能把我們一起帶走。”

    李牧驚愕：“為何？”

    那人哭道：“去年我們送走了朱襄公，今年又要送廉公和李將軍。教我們種田的人走了，為我們打燕國和打匈奴的人都走了，今后我們要怎么活啊？聽聞朱襄公的封地離趙國很近，我們一村的人都決定，要去朱襄公的封地?！?/br>
    那人磕頭：“求求李將軍，帶我們一起走。你們都走了，我們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活下去啊……”

    他越說越激動，身體不斷顫抖。

    李牧下馬，將他扶起來：“難道趙王又下了什么危害你們的詔令？”

    一個跪著的人扒開身上的草，露出了趙國兵卒的衣服。

    他直起身體道：“趙王下令各郡守軍威脅村中農(nóng)人，不準(zhǔn)他們來為信平君和李將軍送行。沒有信平君，我們已經(jīng)被餓死；沒有李將軍，我們已經(jīng)被匈奴屠戮。我們不能容忍這件事。”

    他磕頭道：“請將軍率領(lǐng)我們。”

    他身后十幾人扯下干草，露出兵器，一同磕頭：“請將軍率領(lǐng)我們?！?/br>
    李牧因為太過震驚，久久不能言語。

    “我……你們……”李牧深呼吸，讓自己的腦袋盡可能清醒。

    他看向面前跪著的人，還看到了干草枯木叢中躲著的人。

    那些人推著板車，板車上面大包小包，還有老弱婦孺坐在上面，居然真的是舉村離開。

    “你們稍等！”李牧上馬回身，心急如焚。

    如果是他自己帶兵，他肯定愿意護(hù)送這些人離開。

    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村莊，違抗了軍令，若不能跟隨自己離開，恐怕會被處死。

    可現(xiàn)在他手中并沒有兵，秦人會接下這個大麻煩嗎？

    李牧忐忑不安地將此事告知廉頗和樓緩。

    廉頗舉起手，緩緩按住眼睛，眼淚從指縫中溢出：“趙王派兵禁止他們相送，他們卻要舉家同我們離趙？哈……哈哈，這就是朱襄所說的民心嗎？”

    樓緩拐杖都握不住了：“這、這……”這太匪夷所思了！庶人居然知曉廉頗和李牧的恩情，如此有情有義？

    “但……但我們……”樓緩十分為難。如果能帶走趙人，趙王說不定會直接氣死。但他們就這么多兵，護(hù)送趙人離開趙國恐怕捉襟見肘。何況秦國有地方養(yǎng)活這么多人嗎？他擅自做主，會不會被秦王怪罪？

    “一同帶走吧?！贝舜晤I(lǐng)兵的卜道，“君上有密詔，如果有趙人愿意和廉公、李公一同離開，便一同安頓在長平、上黨等地。我們有糧有地，正缺人。他們還自帶糧食，能養(yǎng)活?！?/br>
    樓緩嚇得差點從馬車上跌下來：“密詔？”

    卜點頭道：“君上還有詔令，如果真的發(fā)生了這些事，趙人由廉公和李公帶領(lǐng)。廉公和李公可將他們訓(xùn)練成你們的兵?！?/br>
    廉頗放下手，滿眼通紅道：“秦王他不怕嗎！”

    卜將懷中一個紙制的信封取出，雙手奉給廉頗。

    廉頗撕開信封，里面掉出兩塊將軍令牌，一塊刻著他的名字，一塊刻著李牧的名字。

    秦王居然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廉頗和李牧看著這兩塊令牌，臉上似哭似笑，似敬佩又似憎恨。

    這就是他們趙國最大的敵人，那位已經(jīng)年老的秦王。

    “請廉公和李公迅速做決定?！辈冯y以隱藏臉上自豪的神情，“我們還未離開趙國?！?/br>
    這就是我們的君上，我們秦國的王！

    廉頗和李牧雙手顫抖著收起令牌，各自點了家丁，前去安撫前方的趙人。

    旁邊的山丘上，蔡澤臨高遠(yuǎn)眺，燦爛的笑容讓他原本五官就不端正的臉變得更加扭曲。

    民心，民心，民心！

    “荀子，朱襄，你們賭贏了?！辈虧尚Φ?，“不，是我們賭贏了?！?/br>
    他自己也參與其中了啊！

    離開秦國之前，荀子與秦王有一場關(guān)于“義兵”的論戰(zhàn)。

    原本兩位老人只是在朱襄家吃飽喝足，一邊逗著政兒玩一邊閑聊吵架。朱襄拖著凳子加入，不知怎么就變成了打賭。

    七國庶民間流動十分頻繁。離城池較遠(yuǎn)的農(nóng)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國的人，誰來征稅他們就給誰交稅。

    有些比較模糊的地帶，農(nóng)人甚至要給兩三個國家交稅。

    三晉相交之地的農(nóng)人便是如此。

    與上層士人厭惡暴秦不同，非戰(zhàn)爭時期，庶民不僅不會繞著秦人走，還會主動入秦。

    秦國攻打上黨時平民往趙國跑，只是因為他們躲避戰(zhàn)爭，是難民。并不是他們不愿意入秦。

    秦國開發(fā)關(guān)東和巴蜀的時候，就吸納了大量三晉之民。秦王頒布了許多法令鼓勵移民，遣他們?nèi)ラ_荒，賜予他們戶籍，免除他們的徭役。

    七國國君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人口是國力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三晉征戰(zhàn)不休的時候，秦國就大張旗鼓從三晉“偷”人口墾荒。

    秦國養(yǎng)不活幾十萬戰(zhàn)俘，但現(xiàn)在秦國剛打下來的上黨、長平，還有南方的巴蜀、楚地皆因為戰(zhàn)亂地廣人稀，自帶干糧庶民多多益善。

    一座空城池有什么用？秦國要的就是人口！

    荀子統(tǒng)一天下的政治主張就是“興義兵”。他認(rèn)為秦國強大，已經(jīng)有了興義兵的基礎(chǔ)，現(xiàn)在正是改頭換面，從暴秦變成了仁秦，在統(tǒng)一天下的時候統(tǒng)一民心的時候了。

    秦王自然對荀子的言論嗤之以鼻。

    “仁義”難道還能讓城池和庶民自己長腿跑到秦國？最終還不是要落到兵鋒上。掠奪的效率比守在樹下等獵物的效率高多了。

    朱襄道：“廉公為了趙人失去了名聲和權(quán)力，趙人無不感恩廉公。要不在趙國試試？此事交給蔡澤，絕對妥當(dāng)?！?/br>
    于是蔡澤接到書信。老師和友人想要的做的事，正好與他想要做的事不謀而合。

    “現(xiàn)在你們還會說庶人非人，無心無情嗎？”蔡澤將手背在身后，轉(zhuǎn)身看著面前眾人，“荀子說人人皆能習(xí)得仁義廉恥，仁義廉恥并非士人的cao守。希望你們與老師荀子一樣，眼中能看到更多的人?！?/br>
    他身后帶來的助手，居然不是秦國官吏，皆是儒生。

    “是，蔡公。”

    儒生拱手作揖。他們謹(jǐn)記這一課。

    “繼續(xù)吧，不知道這次會有多少趙人會隨廉公和李牧入秦?！辈虧杀持窒律?，“我恐怕要向君上求一個長平郡守的位置了?！?/br>
    長平是三晉交戰(zhàn)之地，不僅危險，朱襄還容易對趙人心軟，所以君上肯定不會讓朱襄來。

    這個郡守，只有他能當(dāng)。

    ……

    公元前259年到公元前258年相交之際，趙國城池之外的鄉(xiāng)野山村，傳唱著一首歌謠。

    “鵲鳥鳴于家，速速入秦。速速入秦，朱襄在秦國；

    鵲鳥鳴于道，速速入秦，速速入秦，廉頗在秦國；

    鵲鳥鳴于山，速速入秦，速速入秦，李牧在秦國；

    帶上家產(chǎn)和家人，速速入秦，速速入秦，賢人在秦國?！?/br>
    鎮(zhèn)守邊界的趙軍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

    所以巍峨的邯鄲城中，無人知曉這首歌謠。

    第72章 長平稅賦錢

    廉頗以為,自己今生不會再帶兵。他沒想到，自己的決定這么快就被打破了。

    他不能放下這些跟隨背井離鄉(xiāng)的趙人不管。

    廉頗對自己的大貴族的出身、領(lǐng)兵打仗的才華、攻城伐地的功勞都很自滿。他知道很多人說他目中無人，連一些沒有功勞、只靠出身招搖的趙國宗室都不放在眼里。他連別人說他目中無人這件事都很自滿。

    連藺相如都曾經(jīng)看不起的廉頗,自然也不可能低下頭去看草芥般的庶民。

    朱襄被藺相如視若親子好幾年，廉頗也經(jīng)常因為朱襄的出身和不肯上戰(zhàn)場的懦弱而輕視朱襄。

    這個時代都是如此。士人為國君效力,為國君征戰(zhàn)。

    就是在儒家口中的圣人王朝周朝伐商的時候，他們公布的商王的罪狀，比如今庶人更高一等的“國人”的死活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商王不重祭祀、不敬神靈、輕視貴族、任用奴隸。

    這不是周朝偽善,而是在這個時代，這些才是最重要的事。

    如果周朝當(dāng)時舉起“商王害民”的旗幟討伐商王,那被討伐的就是周王了。

    愛民的思想，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才逐漸確立。接受了“愛民”理念的后世,才會給先秦的亡國之君加上虐民的罪狀。

    春秋戰(zhàn)國之前，國君頂多只關(guān)心國人的死活，而國人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士”。

    廉頗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最典型的大貴族。

    他看著面前被整編成軍隊的趙人，嘆了口氣。

    李牧問道：“廉公,你是在擔(dān)心他們的處境嗎？”

    廉頗道：“我不擔(dān)心?！?/br>
    李牧：“……”那廉公你嘆什么氣？

    他本想繼續(xù)追問,但看著廉頗暴躁的臉色，他識趣地將問話咽了下去。

    因秦國之前的攻伐,三晉交匯之處有許多荒無人煙的地方，成為幾國的勢力緩沖地帶。

    他們終于來到了這個緩沖地帶，不用擔(dān)心會有趙軍攔截。

    廉頗和李牧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投奔他們的趙人有三萬人之多,其中原本監(jiān)視這些趙國兵卒有一千余人。

    這人數(shù)看上去不多,但思及趙國這些年征戰(zhàn)減少的人口,消息的傳播速度,村人離他們路途的遠(yuǎn)近，三萬人已經(jīng)非常多了。

    按照常理，村人幾乎沒有得知邯鄲消息的途徑。說不定廉頗和李牧離開趙國好幾年，鄉(xiāng)野山村的趙國庶民都不一定會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