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這也與荀子政治理想完全相悖。

    荀子是開明，但還沒開明到脫離時代。荀子思想中關(guān)于女性的內(nèi)容很少，沒有孔孟那樣特別點明。這不是因為荀子有什么男女平等的思想——整個封建時代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思想，他是更極端的無視。

    荀子以為朱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心頭一沉，準(zhǔn)備直接上手揍人讓朱襄閉嘴了。朱襄后一句話，讓他松了口氣。

    秦國禮制混亂，雖有女官，但女官職能劃分不清，宮廷管理混亂。

    宮廷禮制是整個國家禮制最重要的部分，荀子忙于制定祭拜神靈、先祖和國家大事的禮制，暫時還未想到這里來。朱襄提了出來，荀子認(rèn)為這確實是規(guī)范世婦禮制的好機(jī)會。

    而且他特意高聲贊同，將話題攬過來，也是擔(dān)心朱襄這番可能會被人誤解的話傳出去，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朱襄明白荀子所想，將話題主導(dǎo)權(quán)交給了荀子。

    秦王柱聽荀子講述了一番后，也覺得獎賞雪姬之事，是規(guī)范世婦體系的好機(jī)會。

    秦國要統(tǒng)領(lǐng)六國，新的文化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嬪妃和世婦禮制的完善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朱襄見秦王柱和荀子商討起禮制的事，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再發(fā)表意見，只等他們商議完畢。

    之后秦王柱說對雪姬的獎賞要再考慮考慮，此事暫且擱置，等秦王柱考慮清楚。

    雪姬對紡織機(jī)的研究取得了重大成果，秦王柱雖然沒有立刻獎賞雪姬，也放了雪姬幾日假，讓雪姬暫時放下宮里的工作，回別莊與朱襄團(tuán)聚。

    秦王柱也放了嬴小政幾日假，讓嬴小政多陪伴雪姬。他相信對雪姬而言，嬴小政的陪伴也是重要的賞賜。

    一家三口乘坐馬車一同回家，藺贄和子楚本想跟上，一同慶祝，被蔡澤拉住。

    “讓他們一家人先自己慶祝一番，過一日我們再去登門拜訪?！辈虧傻馈?/br>
    朱襄謝過蔡澤，把非要登馬車的藺贄用力地推下馬車，讓馬車夫趕緊跑。

    子楚嘲笑藺贄：“朱襄不歡迎你?！?/br>
    藺贄拍了拍衣擺，道：“我知道。我就是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br>
    子楚：“……”

    蔡澤扶額。

    之前秦王柱找到他，說先王本想讓藺贄回咸陽后當(dāng)相國，但秦王柱怎么想都覺得藺贄這性格不適合當(dāng)相國，屬意他來當(dāng)相國，讓藺贄代替自己的位置。

    蔡澤正在考慮是否推辭。

    藺贄是他的好友，他怎么能搶奪好友的相國之位？

    但……藺贄相國的位置丟的不虧！這種人怎堪為相？！

    ……

    朱襄那一番為雪姬請功的話雖讓眾人驚詫了一番，但朱襄之后的解釋和荀子的話，讓眾人都沒把這一點小小的異樣放在心上。

    雪姬也沒將其放在心上。

    她還勸說朱襄，給她一個虛名，不如給家里增加封邑，這樣更加劃算。

    雪姬進(jìn)宮之后，與秦王柱的其他王子王孫多有見面。她這時才逐漸認(rèn)識到，王公貴族應(yīng)該過的奢靡生活是什么模樣。

    雪姬并未被這些奢靡之風(fēng)腐蝕，只是發(fā)現(xiàn)自家養(yǎng)政兒養(yǎng)得太糙了，讓政兒根本不像個秦公子。

    雖不需要奢靡，政兒也該有秦公子該有的排場。

    雪姬算了一下養(yǎng)政兒的花費，心頭一驚，開始重視封邑的收入。如果僅憑俸祿和秦王的賞賜，根本撐不起政兒的門面。

    聽了雪姬的煩惱后，朱襄失笑：“雪，封邑確實更劃算，但我以后還會繼續(xù)立功，如果什么都要求封邑，待政兒當(dāng)秦王的時候，我就封無可封了。雖然政兒不在意，朝堂中總會有微詞。所以不如要一些名譽(yù)上的獎勵。”

    他順手揉了揉身邊嬴小政的腦袋：“養(yǎng)政兒的花費，雪不用擔(dān)心。待我手中這件事做成后，政兒肯定會變成天下最富的人?！?/br>
    他cao控貿(mào)易戰(zhàn)，就是cao控風(fēng)口。不需要任何灰色利益，只做合法的生意，站在風(fēng)口上的豬都能飛，何況他是cao控風(fēng)口的人。

    貿(mào)易戰(zhàn)可不是秦國直接出面，而是一群表面上和秦國毫無關(guān)系的豪商自發(fā)的行為。

    朱襄已經(jīng)選定呂不韋作為主導(dǎo)人，牽線咸陽的貴族一同“投資”，自己肯定占大頭。

    “政兒在當(dāng)太子之前，就能成為富甲天下的豪商?！敝煜逵秩嗔巳噘≌哪X袋，“我家只是不喜奢靡，真要比秦公子的排場，我家政兒不會輸?！?/br>
    嬴小政被朱襄揉得腦袋一晃一晃，臉上露出無語的神色。

    舅父舅母在商量如何養(yǎng)自己的時候，還記得自己名義上還有個親生父親嗎？

    養(yǎng)自己的錢，是不是該由親生父親來出？

    算了，估計阿父自己都忘記這件事了。嬴小政在心里長長一嘆。

    “那也該多要些田產(chǎn)房屋?！毖┘耘f更喜歡實惠一樣的東西，“政兒將來還是該多有些田產(chǎn)房屋奴仆，手頭寬泛，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襄道：“君上很慷慨，給你的獎賞肯定不會少了田產(chǎn)房屋奴仆?！?/br>
    雪姬這才點頭：“那就好?！?/br>
    朱襄看著雪姬小財迷的模樣，心頭有點癢。

    不過始皇崽牌電燈泡在這，朱襄只能把心癢壓住，然后捏了捏嬴小政的臉。

    嬴小政不滿地打了一下舅父作怪的手，起身走到雪姬身旁坐下，與朱襄隔開。

    朱襄笑嘆道：“以前舅父捏政兒的臉時，政兒還會仰著臉讓舅父捏?，F(xiàn)在政兒嫌棄舅父了。”

    嬴小政給了朱襄一個冷笑，抱住舅母的手臂：“臉疼?！?/br>
    “唉，舅母吹吹就不疼了?！毖┘О櫭?，“良人！”

    朱襄舉起雙手投降。

    嬴小政露出一個得意的神色。

    舅母回來了，舅父可沒辦法欺負(fù)自己了，哼。

    回到家后，朱襄一家三口一同進(jìn)廚房，合力做出一桌大餐。

    雪姬的口味沒有偏好，朱襄讓她點菜，雪姬點的都是朱襄和嬴小政愛吃的菜。

    朱襄便整花活，專門給雪姬做出了一碗菊花豆腐羹。

    雪姬雖然對口味上沒偏好，但女子都喜歡美麗的事物，菊花豆腐羹味道先不提，長得很漂亮。菊花也是雪姬最喜歡的花之一。

    以朱襄的刀工，當(dāng)然切不出細(xì)如發(fā)絲的菊花豆腐。他切的菊花豆腐，拿到后世網(wǎng)上一定會被人笑話“這菊花花瓣夠?qū)憣崳銐驅(qū)挕薄?/br>
    但在這個時代?；Ｈ?，足夠了。

    “以后朕每天都要吃菊花豆腐羹！”看，嬴小政又要把好東西扒拉進(jìn)自己懷里了，“只有秦王能吃！”

    朱襄嘲笑道：“政兒，你就這點出息嗎？每天吃雞湯泡豆腐？”

    嬴小政立刻把菊花豆腐羹從獨享菜單里劃掉。

    菊花豆腐羹聽起來很美，一說每天吃雞湯泡白豆腐，嬴小政就感到索然無味了。

    雪姬累了一整日，面見秦王柱時耗費了許多精力，吃完飯之后就沉沉欲睡。

    朱襄讓雪姬先睡下：“君上交給我的事，我今日有了些心得，記下后再睡覺，免得忘記了?！?/br>
    雪姬打著哈欠道：“良人別熬太晚，早些睡?！?/br>
    嬴小政本想隨朱襄去書房，但雪姬堅持嬴小政年紀(jì)小應(yīng)該早睡。他便被舅母強(qiáng)拉著去自己的小房間睡覺，中途給了朱襄好幾個求助眼神，朱襄都當(dāng)沒看到。

    朱襄剛把書房的蜜燭點燃，荀子前來尋找朱襄。

    看著表情嚴(yán)肅的荀子，朱襄不由苦笑。

    他一點小打算，果然瞞不過授業(yè)恩師。

    “朱襄，你難道有讓雪姬干預(yù)外政的想法？”荀子開門見山道。

    朱襄嘆氣，拱手道：“荀子息怒，我絕無此意。如果我真讓雪姬干政，恐怕雪姬很快就會被全天下逼死，即便夏同和政兒也救不了她?！?/br>
    戰(zhàn)國確實有女性干政，但這干政的女性都是“太后”，是國君親生或名義上的母親。

    此時社會也確實有母系社會殘留，但殘留的是“母”系，即母親和舅家勢力。無論是宣太后還是趙威后，以及他原本時空的呂后等當(dāng)政的女性，都是以當(dāng)權(quán)者母親的身份，以孝道出發(fā)獲得的權(quán)力。

    即便是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她能順利奪得權(quán)力，也是因為她是李唐所有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唯一的母親。

    此事民間一些掌握了宗族權(quán)力的女性，比如之后的巴寡婦清，也是因為她是“寡婦”，是家中主母。

    雪姬是政兒舅母，也是政兒“養(yǎng)母”。這個身份很特殊，讓她能得到秦王室的庇佑；這個身份也很敏感，既占了外戚的敏感，又沒有政兒生母的“孝”字護(hù)體，一旦她露出想要干預(yù)外政的勢頭，就會遭到各方勢力抨擊。

    政兒也不會站在自己這邊。

    朱襄了解嬴小政。嬴小政即便與他所知的始皇帝有不一樣的地方，但始皇帝就是始皇帝，本質(zhì)上不會有太大區(qū)別。

    何況，雪姬本身沒有這個意愿。

    如果朱襄以“我認(rèn)為現(xiàn)代獨立有野心的女性應(yīng)該如何如何”，硬把雪姬推上眾矢之的的位置，他就是謀殺。

    自己為了理想選擇一條艱難的路，和被別人強(qiáng)迫是兩回事。

    “那就好?！避髯映林樀?，“你不想讓雪姬干涉外政，那你是否有想讓內(nèi)婦干涉外政的思想？”

    朱襄沉默了許久，笑道：“現(xiàn)在做不到，但千年后可說不定了。既然唯賢是舉，如果女子賢明，為何不能做官？”

    荀子深呼吸，皺眉道：“朱襄，你瘋了嗎？”

    朱襄笑道：“領(lǐng)先半步是圣賢，領(lǐng)先千年是瘋子。我確實是個瘋子。不過荀子放心，這只是一個理想和預(yù)言，我不會做啥事。揠苗助長只會讓禾苗枯萎，我很明白在這個時代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又補(bǔ)充道：“荀子知道，我有很多理想都與這個時代不同，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br>
    荀子道：“你其他理想還能為世人所理解，但你現(xiàn)在的理想是錯誤的！”

    朱襄苦笑：“荀子，或許我在這個時代確實是錯誤的。但理想就是理想，你改變不了我，我也沒想改變其他人?！?/br>
    荀子道：“那你為雪姬爭功是為何？！難道不是挑起內(nèi)婦野心？！”

    朱襄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功勞是誰的，就該獎賞誰，我只是如此想而已。世婦禮制是由荀子來制定，我不插手。”

    荀子皺眉：“我不會讓你插手?！?/br>
    朱襄對荀子一拜：“我只有一個請求。女子能因功獲得榮譽(yù)，哪怕這榮譽(yù)僅限于內(nèi)宅和財物?！?/br>
    在女子誥命體系還未完善的時候，女子的封賞基本和夫家掛鉤，即“婦人無爵，從夫之爵”。

    漢高祖時，首次單獨給女子封爵——劉邦為其姐封侯。

    之后呂后模仿漢高祖先例，在呂氏被清算之后，呂后給其姐妹的封侯被取消。不過給皇室女子封君的慣例留了下來，這君是皇室貴族女子稱號，與戰(zhàn)國時封君已經(jīng)不同。

    但無論是劉邦為其姐封侯，還是公主封君，以及最后發(fā)展出的皇室女子與世婦的封號體系，其實和女子本身關(guān)系不大，只和其血脈和夫家有關(guān)。

    僅有很少的女子，因為自己的功勞破格被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