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交給你了。”

    他將需要“占領”的城池圈出來。

    這些城池中的豪強若能乖乖“遷徙”，他們就能保留富貴。

    朱襄愿意讓他們直接去黔中郡和吳郡，給他們平原中的好地，讓他們帶著家丁去墾荒。

    若他們不肯遷徙，非要留在巴郡，那么就全家的人頭不保。

    朱襄又做出了這等殘忍的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朱襄將此事安排下之后，知會了巴郡郡守一聲。

    巴郡郡守嚇得面無血色。

    “如此做，會不會巴人反叛？”巴郡郡守道，“那些豪強不是普通人，原本是巴人首領。他們?nèi)舸?lián)起來……”

    朱襄道：“不會。我們會先禮后兵?！?/br>
    巴郡郡守使勁搖頭：“就算先禮后兵，他們也不一定會聽從?！?/br>
    朱襄道：“先禮后兵，是王翦領兵。他們即便反了也無事?！?/br>
    巴郡郡守：“……”

    他看向名聲不是特別顯赫的王翦。

    王翦心里其實有點虛，但他還是給了巴郡郡守一個云淡風輕的眼神。

    沒錯，有我在，巴郡就算反了也無事。

    朱襄安慰道：“巴郡不會反。有太子和我在這里，巴郡若反，就是與整個秦國作對。他們已經(jīng)享受了這么多年的富貴，不會想回到山上當蠻夷?！?/br>
    朱襄頓了頓，繼續(xù)道：“再者，我給了他們從巴郡窮山惡水之地，去往黔中郡、吳郡沃土的機會。稍稍有遠見的人都知道如何選。當有人愿意離開，剩下的人反叛便更沒有了道理。甚至想離開的人會厭惡他們擋了自己享受富貴的路。他們會從內(nèi)部分裂，絕不可能聯(lián)合起來反叛秦國?！?/br>
    太子子楚補充道：“有我的地位和朱襄的名望，他們會相信去黔中郡和吳郡真的是享福。我們也確實是讓他們?nèi)ハ砀??！?/br>
    巴郡郡守這才松了口氣，拱手道：“卑職將全力配合?！?/br>
    李冰道：“我是不是該回蜀郡了？”

    他總覺得再待在這里，自己未來堪憂。

    他一個蜀郡郡守，為什么要摻和巴郡的事？

    太子子楚道：“你不給王將軍當副將？王將軍現(xiàn)在沒有副將。”

    王翦點頭。

    既然是朱襄的朋友，應該能給自己當副將，總比巴郡不認識的人好。

    李冰：“……”

    他嘆了口氣：“行?！?/br>
    太子都發(fā)話了，他能怎么？難道說不去？

    他就不該跟著來巴郡！

    巴郡郡守看著李冰無奈的神情，心里有些酸。

    若自己也有這個機會與朱襄公交好，絕對不會像李冰這樣推脫。

    朱襄坐鎮(zhèn)江州縣，子楚和巴郡郡守親自去請朱襄圈住的幾個小城的豪強遷徙。

    原本這應該朱襄去，但子楚不信任朱襄的口才，讓朱襄負責后勤調(diào)度。

    朱襄道：“你去太危險！”

    子楚沒好氣道：“我去才不危險，誰敢動已經(jīng)遇刺過一次，還受著傷的秦太子？以你的口才，你能說動他們？你就只能擺出利益，然后和他們進行君子商談。但那些蠻夷可不是君子。為了將此事做成，你該做你擅長的事。”

    朱襄還想說什么，子楚繼續(xù)勸道：“若能成功將他們勸離，就會少許多兵戈殺戮。”

    朱襄嘴唇動了動，只能同意。

    巴郡郡守和友人們都離開去做各自該做的事，朱襄留在江州縣處理巴郡郡守的事。

    被關押在牢獄中，等候問斬的那些還未死的叛亂者頭領，也歸朱襄管。

    朱襄的友人們都忽略了這件事。

    因為在所有人眼中，處死叛亂者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即便朱襄愛民，也不會憐惜叛亂者。

    斷頭之前會吃斷頭飯，朱襄親自拎著一壺酒，與即將處斬的兩位叛亂頭目見了一面。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他們見面。

    朱襄之前在收集這次徭役叛亂內(nèi)幕，以及各地民生消息時，也來過牢里親自審問他們。

    那時朱襄為兩人治了傷，洗了澡，換了衣服，以最后的體面，換取他們口中的消息。

    “王翦將軍已經(jīng)領兵出發(fā)?！敝煜鍨槎说沽司疲斑^幾日就該有消息了?！?/br>
    兩人眼中有著光，但光芒又瞬間黯淡。

    人之將死，或許話會變得很多。

    兩人問朱襄想不想聽他們的故事。

    朱襄不想聽，但嘴里只能說，想聽。

    一人是小商賈。

    秦軍的“訂單”本來就利息微薄，他咬牙好不容易做完，卻要一切重做還不給錢，他立刻傾家蕩產(chǎn)。

    父母受不了這個打擊自掛梁上。有身孕的妻子驚厥難產(chǎn)，一尸兩命。

    家都沒了，所以反了。

    一人是役夫。

    他的父母早就餓死，他和一妻二女勉強生活。分配了田地，他水性又好，能打魚。家中終于有了些起色。

    妻子體弱，已經(jīng)生不出兒子。他已經(jīng)和妻子商量好，一女嫁人，一女招贅，家中未來無子也有香火。一家人就這么過一輩子。

    征發(fā)徭役，家中沒有了頂梁柱。他一心盼著能趕緊回去。

    沒想到徭役期限延長，手中錢糧卻越發(fā)少了，沒有可寄回去的東西。他實在是受不了，偷偷逃回家中，發(fā)現(xiàn)家中妻子腹中鼓脹，尸體已臭，而女兒尸骨不全。

    “整個村莊都沒了。”役夫表情淡漠道，“整個村莊的男丁和健壯婦人都被征發(fā)徭役，老弱病者根本無法養(yǎng)活自己。官府還要征收稅賦，活不下去啊?！?/br>
    小商賈看了役夫一眼，低下頭，面露同情，潸然淚下。

    他已經(jīng)足夠慘了，居然也同情他人。

    “朱襄公，若你早些來就好了。”役夫和小商賈都這么說，然后他們又道，“現(xiàn)在來了也好，比不來好，朱襄公來了，巴郡就有改變了?！?/br>
    朱襄拎著空蕩蕩的酒壺離開了牢獄，搬著梯子登上屋頂。

    他坐在屋檐上，看著明亮的圓月，發(fā)了許久的呆。

    第147章 飲盡杯中月

    發(fā)了一會兒呆后,朱襄讓人送來一壇酒。

    仆人以為朱襄賞月，還送來衣物以免朱襄著涼，送來食物給朱襄佐酒。

    屋檐很寬,朱襄就算在上面睡覺都不會滾下來。

    不過為了預防朱襄受傷,仆人都在屋下守著，并在朱襄可能掉下來的地方鋪上稻草。

    朱襄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又倒酒喝了幾口。

    待菜吃完了,酒壇才下去一小半。

    巴郡郡守府的酒雖不如他自釀的酒，過濾之后也很清澈，味道甘甜，酒味不濃。

    朱襄低著頭，圓月倒映在酒杯中。他晃了晃酒杯,圓月碎成了一杯清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他們說我來了就有改變,其實不會有改變?！?/br>
    朱襄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

    “秦始皇晚年北伐匈奴，南征百越,修長城、馳道、宮殿、陵墓，建立不世之功，不世之奇觀?！?/br>
    “一件不世之功,一座不世之奇觀,就可能耗費一個王朝所有底蘊，終帝王一生難以達成。”

    “秦始皇達成了。這是秦始皇很厲害嗎？”

    “是啊，他是很厲害。但北伐匈奴南征百越死在戰(zhàn)場上的不是他，修長城、馳道、宮殿、陵墓累死餓死的人也不是他?！?/br>
    “秦國五分之一的人都脫產(chǎn)了，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脫產(chǎn)了,只有老弱病殘幼匍匐在土地上供奉這個龐大的帝國，供奉千古一帝的野心?！?/br>
    朱襄仰頭，將一杯寒霜飲盡。

    “我還是后世人的時候，也敬仰秦始皇，也惋惜過秦朝滅亡。”

    朱襄將酒杯一擲，金色的酒杯滾落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握著筷子，抱著酒壇，以筷子擊打酒壇，低聲唱歌，聲音只有他自己聽得到。

    “野有犬，林有鳥。犬餓得食聲咿鳴，鳥驅(qū)不去尾畢逋……”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喚不省哭者夫，父氣欲絕孤兒扶……”

    “鳥啄眼，犬銜須，身上那有全肌膚！”

    朱襄腦袋搖搖晃晃，醉意上涌，擊打酒壇越發(fā)用力。

    “過者且勿嘆，聞者且莫吁！君不見荒祠之中荊棘里，臠割不知誰氏子。蒼天蒼天叫不聞，應羨道旁饑凍死?！?/br>
    “哈，應羨道旁饑凍死！”

    朱襄手一用力，“啪”的一聲，筷子居然將酒壇擊裂，酒水嘩啦啦撒了一聲。

    陶片滑落如磬音，引得仆人仰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