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君雖是仁人君子，秦軍可不是。

    當李牧攻占廣陵時，可沒少殺人。

    那壯漢支支吾吾道：“但你把糧食送給項將軍，不就是資敵嗎？”

    陳啟趕緊拉住壯漢，道歉道：“長平君，這是個粗人，別聽他胡說！”

    朱襄擺了擺手，道：“一縣之糧，給了他又如何？吃不到幾日。不過你們還是想辦法把糧食保下一些吧。廣陵城糧倉本就已經(jīng)空了，就等著這批水稻成熟。若楚國軍隊把糧食全搶了，你們就辛苦了?！?/br>
    朱襄說完，沒有再等這些人說話，讓他們退下。

    焦勻?qū)㈥悊⒌热怂偷介T口，回來后問道：“真的把糧食送給他們？”

    朱襄平靜道：“人心都是rou長的，知道誰對他們好。秦人來廣陵城之后給庶人分田，教導(dǎo)庶人種植，眼見著快收獲了，楚軍將糧食搶了，你說他們還會對楚國歸心嗎？”

    焦勻道：“朱襄公看到的是庶人的心，不是士人的心?！?/br>
    朱襄搖頭：“士人的心也是rou長的。他們就算平時看不到庶人，但當周圍一片欣欣向榮，突然變成了地獄，他們也會心痛。再者，秦國還未在廣陵城周圍分田，最肥沃的田地，都是那群士人的。若糧食被搶，他們損失最為慘重?！?/br>
    焦勻問道：“朱襄公確定項燕會劫掠？”

    朱襄淡淡道：“哪國軍隊攻城之后不劫掠，不說楚軍，秦軍也不例外，兵過如篦?！?/br>
    攻城后劫掠是提升士氣，獎勵兵卒的慣例。能約束兵卒的將領(lǐng)不僅少之又少，即便將領(lǐng)有心約束兵卒，還得給兵卒提供足夠多的非劫掠也能拿到的獎勵。否則將領(lǐng)約束兵卒劫掠，就會造成軍隊嘩變。

    即便是后世公認較為愛民的李世民，征戰(zhàn)的時候都是“就地取糧”。

    大唐初年后勤搞得一團糟，五隴坂之戰(zhàn)的地點離京城不過一百里，李世民的兵都無糧可吃，“舉軍失色”，著名哭包李世民又氣又餓哇哇大哭。

    這樣的后勤，初唐將領(lǐng)不就地取糧都沒法打。

    大唐初年并非真正的亂世，隋文帝的治理成果仍舊還在，在唐太宗時期隋朝所置糧倉都是滿的。這種條件下打仗都得劫掠保證后勤，戰(zhàn)國時代這樣的糧食生產(chǎn)力和運輸能力，就更不用想什么部隊紀律了。

    李牧率領(lǐng)的軍隊現(xiàn)在不劫掠，也只是瞧不上那點東西，所以故意做一做高姿態(tài)，減少楚人抵抗而已。

    所以朱襄對項燕所率領(lǐng)的楚軍沒有任何期待。

    看看項羽其人，就知道楚國的老牌貴族是個什么模樣。

    焦勻道：“即便沒有這些好處，朱襄公也不會毀掉糧田?！?/br>
    朱襄瞥了焦勻一眼：“就你話多。不過我會布置好，不會資敵?！?/br>
    焦勻心道，朱襄公看來對那楚人說他“資敵”很不服氣。

    焦勻跟隨朱襄許久，待的還是朱襄常在的廚房，朱襄知道焦勻?qū)λ芰私?，看見焦勻的表情，就知道焦勻在心里促狹他。

    別看焦勻平時面癱似的，其實心理活動特別活躍。

    朱襄轉(zhuǎn)移話題：“浮丘隨蒙恬去打探項燕消息，怎么還沒回來？這人也是，跟著蒙恬去干什么？”

    焦勻道：“他會多種吳越語言，比蒙恬更容易探得消息?！?/br>
    朱襄嘆氣：“好端端的一個儒士，不留在我身邊幫我處理文書，總愛往外跑。”

    焦勻心道，儒士和處理文書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而且?guī)煶忻献雍蛙髯觾杉业娜迨慷枷矚g亂跑。

    朱襄抱怨了幾句，又叫了一批楚國士人進來，繼續(xù)交接工作。

    第二日，浮丘黑沉著臉回來，還帶來了幾個衣衫襤褸，但頭冠仍舊端正的士人。

    浮丘開門見山道：“朱襄公，項燕屠城了?！?/br>
    朱襄手一抖：“什么？！”

    浮丘帶來的人跪在地上，哭著將事情道來。

    最初項燕遭遇了抵抗，入城后說城民幫助秦國，背叛楚國，于是準許全軍劫掠屠殺一日，以儆效尤，并放火焚燒了城池。

    如此行為后，秦國攻占的城池立刻發(fā)生了嘩變。城中居民本就不服秦國，他們擔憂被項燕屠城，所以想在項燕來之前趕走秦軍。

    秦軍或許早就接收到了李牧的命令，表現(xiàn)得很克制。

    他們迅速將人手撤離，帶走一半糧食，然后開倉放出剩下一半糧食，撤回到長江南岸。

    楚人本以為秦人已經(jīng)撤走，自己一定安然無恙，但項燕入城時仍舊縱容劫掠。

    “若只是劫掠便罷了，他還命令我們舉家搬離，內(nèi)遷三十里！”那楚國士人失聲痛哭道，“若不從者，皆判投靠秦人獲罪，或處斬，或為奴！朱襄公，內(nèi)遷三十里，我們怎么活，活不下去啊！”

    朱襄收在袖口的雙手握緊。

    內(nèi)遷令！

    沒想到項燕居然做出了如此殘忍的決定！

    不，這不是項燕一人能決定的。一定是楚王和南楚君共同的決定，是楚國高層士大夫共同的決定！

    內(nèi)遷令啊……朱襄閉上雙眼。

    項燕此舉，在戰(zhàn)略上很正確。

    最著名的內(nèi)遷令，當屬順治年間的沿海內(nèi)遷令。

    當時清朝無水師，為避免臺灣的鄭成功與沿海臣民勾結(jié)，也為了給清軍迎擊鄭成功留下足夠的縱深，順治下令，魯、江、閩、浙、粵等省沿海百姓內(nèi)遷三十至五十里，“無許片帆入海，違者立置重典”。

    南楚國的內(nèi)遷令，與此類似。

    楚國見識到了秦國舟師之利，知道就算秦國現(xiàn)在退兵，也不過是權(quán)衡利弊后主動退兵，并非真的沒有勝算。

    在江邊與秦國舟師爭奪，楚國勝算很小。與其將長江北岸幾座城池留給遲早會回來的秦國，成為秦國舟師掠奪的補血包，不如毀城內(nèi)遷，在陸地上堅壁清野，層層設(shè)卡。

    秦國如果要攻打南楚國，就只能先上岸，再長途行軍。途中行跡不僅在層層堡壘的瞭望下一覽無遺，秦軍沿路得不到任何補給，補給線也會拉長。

    那時楚國只需要依托有利地形，以逸待勞即可。

    這在戰(zhàn)略上沒有任何錯誤，沒有任何錯誤啊。

    戰(zhàn)國各國打仗時多采用堅壁清野，在激烈爭奪的城池之間驅(qū)趕庶人，燒毀農(nóng)田村莊，不準墾荒耕種，以增大敵人攻打時的補給壓力。

    南楚國的內(nèi)遷令不過是加強版的堅壁清野而已。

    “先帶他們?nèi)バ菹?，將這件事提前告知陳啟等人?！敝煜迳詈粑?，恢復(fù)平靜。

    浮丘面露悲哀道：“是，朱襄公?！?/br>
    跪地慟哭的楚國士人沒有懇求朱襄什么，只是哭著隨浮丘離去。

    他們能懇求朱襄什么？難道懇求隨朱襄南渡嗎？

    待人離開后，因驚訝而站起來的朱襄跌坐在椅子上，單手扶額。

    焦勻嘆氣道：“不愧是項燕，此舉真狠?！?/br>
    李牧將軍吞并楚地的策略并非著眼于一城一地，而是依托南秦逐漸恢復(fù)的經(jīng)濟和朱襄公的名聲，不斷向長江北岸輻射影響。

    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崩钅翆④姴捎玫木褪恰吧媳ブ\”。

    項燕此舉雖粗暴，卻也是破解李牧將軍“上兵伐謀”的最好策略。

    焚毀長江北岸碼頭城池，內(nèi)遷楚人三十里，隔斷南秦對楚地的影響，李牧將軍此前諸多布置都作廢了。

    內(nèi)遷楚人會造成諸多災(zāi)難。項燕打完這一仗后就會回楚王身邊，南楚君不能將他推出來抵擋內(nèi)遷楚人怒火。所以項燕自己會安然無恙。

    而南楚君肯定會將怒火引向秦國。正因為有秦國的危險，沿江楚人才能不得已內(nèi)遷。楚人不敢憎恨能殺他們的南楚君，也無法憎恨已經(jīng)離開的項燕，只能加倍地憎恨秦國。

    秦國通過貿(mào)易戰(zhàn)和李牧放糧、朱襄聲望編織的攻心一計，全部前功盡棄。

    狠，是真狠。

    不僅是讓楚人生靈涂炭的狠，這一對策也又狠又準地擊中了秦國的布置，給秦國滅楚戰(zhàn)略狠狠一擊。

    “我想自己靜一靜。”朱襄扶著額頭道。

    焦勻點頭離開。

    踏出門扉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朱襄的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

    焦勻仰頭看天。

    沿江楚人內(nèi)遷三十里，民房農(nóng)田皆焚毀，他們吃什么，住什么？

    內(nèi)遷三十里后的那片土地又不是無主的。

    就算楚人不抵抗內(nèi)遷令，乖乖隨南楚軍隊遷徙，他們能活下來多少？

    這一點，一千多年后的順治朝沿海內(nèi)遷令研究能給焦勻答案。

    沿海內(nèi)遷令在康熙臺灣一戰(zhàn)后作廢。根據(jù)明代《嘉靖太平縣志》與清代的《嘉慶太平縣志》的人口對比，處于內(nèi)遷范圍內(nèi)的太平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內(nèi)遷令一百多年，經(jīng)歷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穩(wěn)定地人口增長，人口數(shù)量也僅僅是嘉靖年間的一半。可見沿海內(nèi)遷令對百姓的摧殘。

    這段時間也有不少清朝官員寫下憐憫百姓的詩歌，描繪沿海百姓內(nèi)遷的慘景。

    老百姓賴以生存的財產(chǎn)就是房屋、土地和糧食，就是地主能帶上些金銀細軟，留下的財產(chǎn)也是大頭，而普通老百姓根本沒什么金銀細軟。

    房屋農(nóng)田燒毀，他們踏上內(nèi)遷的道路時，與流放何異？途中老弱者死傷無數(shù)。

    順治年間其實比南楚還好些。

    順治當時已經(jīng)入主中原，幅員遼闊，所以在內(nèi)遷時劃定了遷徙區(qū)，如果內(nèi)遷的沿海居民能活到遷徙地，有田有地，再熬到糧食成熟，總歸是有條活路。

    但南楚國就這么點地，內(nèi)遷的楚人能去哪里？

    朱襄放下扶額的手，鋪開紙張，磨墨寫信。

    他這封信不是寫給嬴小政，也不是寫給李牧，而是寫給項燕和南楚君。

    他在信中詢問，楚人內(nèi)遷后有何措施，是否給他們已經(jīng)安排好活路。

    如果沒有……如果沒有，請項燕和南楚君放楚人南下求活！

    朱襄重重下筆，力透紙背。

    ……

    李牧還未從南越回到吳城。

    現(xiàn)在消息流通不暢，李牧得到燕國出兵的消息時，項燕已經(jīng)出兵。

    李牧雖然經(jīng)過判斷，知道楚國肯定會出兵，所以立刻往回走，但也需要時間。

    嬴小政急得每日都要在渡口上背著手逛一圈，見到秦人官吏回來，就上前問一聲“舅父舅母可好”。

    在得知舅父舅母非要把廣陵城的事處理好之后才回來，嬴小政氣得想自己劃船去對岸，把舅父舅母綁回來。

    李斯和韓非一左一右把嬴小政死死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