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燕靜坐一夜，第二日點了三百奴仆借與春申君。

    只是奴仆，不算丟了貴族的身份。項燕想。

    春申君駕車在陳都哭著“乞討”了好幾日，眼睛腫得都睜不開了。

    礙于春申君臉面，這家借一百奴仆，那家借兩百家丁，太子啟還向楚王求了一千奴隸。春申君湊了五千人，終于能成行了。

    太子啟送春申君離開時，遞給春申君一塊令牌，道：“憑借此令牌，春申君可在楚國任意郡縣糧倉獲得糧草補給。珍重！”

    春申君知道太子啟為在楚王面前求得這塊令牌，在宮門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得暈厥過去。

    他有一種吾道不孤的暢快。

    “交給微臣?！贝荷昃笆止?，“太子珍重?！?/br>
    春申君領(lǐng)著雜牌軍離開，去幫楚人搶收稻谷。

    雖然已經(jīng)晚了幾日，許多稻谷可能都已經(jīng)生芽，但只要去做，亡羊補牢，總比袖手旁觀好。

    楚國的饑荒在春申君的奔走下暫時壓制，又暫時歸于平和。

    南楚國繼續(xù)混亂，但貴族卻過得更好了，得到了許多土地和奴仆，充實了軍隊和家丁。

    雖然有大批楚人流離失所，但這些楚人都涌向了廣陵城，沒有給南楚國君臣造成太大麻煩。

    麻煩都被自詡?cè)实碌闹煜骞粤恕?/br>
    這讓南楚國君臣在大敗之后，終于找回了一點場子。

    ……

    朱襄忙著安排流民墾荒時，得知了春申君的事，立刻派人將搶收經(jīng)驗和能用上的新農(nóng)具圖紙，快馬加鞭送給春申君。

    “朱襄公，你將扇車等新農(nóng)具圖紙寫信交予春申君，會不會有人抨擊朱襄公私通楚國？”李斯十分擔(dān)心。

    韓非說得更直白：“朱襄公，增強楚國實力，對秦國無好處。”

    朱襄搖頭：“我已經(jīng)派人給秦王寫信，秦王會同意。春申君此次幫助楚人搶收稻谷，做得越好，他就越危險。我助他成功，不僅救了無辜楚人，也……”

    朱襄停頓了一會兒，嘆氣道：“他包攬此事，恐怕心中也知道結(jié)果。待春申君被楚王責(zé)備，他現(xiàn)在對楚人的仁慈，都會變成插往楚人心口的刀?！?/br>
    政治小白韓非和李斯十分疑惑，異口同聲問道：“為何？”

    朱襄道：“因為公子啟。公子啟太優(yōu)秀了，與春申君配合默契。楚王在憂患中，會欣喜自己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回到身邊。但現(xiàn)在楚國危機解除，楚王看這個過于優(yōu)秀的成年太子，心里恐怕滋味不好受。原本只能依靠楚王的春申君，居然得到了太子的看重。這在楚王眼中，可能會認(rèn)為春申君背叛了他?！?/br>
    朱襄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道：“春申君清楚這一點，所以在項燕嶄露頭角的時候，他故意低調(diào)，并且交出了兵權(quán)，竭力降低存在感，以求保全自身?！?/br>
    李斯的腦海中破開了一丁點的迷霧：“現(xiàn)在春申君為又將陷入饑荒的楚人挺身而出，他做得越好，獲得的聲望越大，楚王心里就越不能容他？”

    韓非皺眉：“楚太子難道不知道楚王心結(jié)？他為何要摻和進來？”

    朱襄再次嘆了口氣，道：“據(jù)呂不韋留下的暗線信中所說，楚太子為保全春申君，本已經(jīng)故意不與春申君結(jié)交。但搶收和賑濟楚人之事，楚王不松口，春申君不能成行。春申君迎回楚太子，原本站在他這邊的楚后深深厭惡他。能為春申君在宮里說得上話的人，只有楚太子?！?/br>
    春申君知道此行危險，仍舊去做了；太子啟知道此舉會讓春申君陷入危險，仍舊幫助春申君。

    若太子啟成為楚王，說不定他與春申君真的能共譜一場明君賢臣的魚水情，令楚國煥發(fā)第二春。

    如果沒有秦國在的話。

    李斯和韓非不由有些敬佩楚太子和春申君了。

    即使兩人是秦國的敵人，但敵人也可以值得尊敬。

    朱襄則有些疑惑，歷史中的春申君似乎更執(zhí)著于自己和家族的富貴，與現(xiàn)在的春申君判若兩人。

    但朱襄轉(zhuǎn)念一想，春申君流傳后世的最大成就，是在戰(zhàn)亂中也興修水利，治理洪澇，鼓勵開墾，進行了江東早期的開發(fā)。這也是“申城”一詞的由來。

    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封君無數(shù)，會治理開發(fā)自己封地的封君寥寥無幾，這說明春申君比其他封君的視線略低一些，能看得見黎民。

    哪怕只看得到一點，那也是看見了，比睜眼瞎好。

    春申君本就有這樣的潛質(zhì)。

    他現(xiàn)在看得見更多的黎民蒼生，是因為自己嗎？朱襄看著好感度列表，春申君頭像后面緩慢上漲的紅心。

    明明他與春申君互為敵人，都設(shè)計過對方的命，這好感度都快兩顆心，要趕上信陵君了。

    朱襄苦笑不已。

    他生出偽善的希望，希望春申君被楚王厭棄后，只是辭官歸隱，不會傷了性命。

    春申君在他前世的歷史中死于陰謀詭計。這一世的春申君，若能得個善終就好了。

    雖然朱襄知道希望渺茫。

    朱襄只略微感慨了幾聲，就將此事放過。

    他太忙了。

    南楚國大量流民涌入廣陵城，南楚國不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直接和活不下去的流民說，去廣陵城，找朱襄公。好像朱襄公是南楚的朱襄公似的，頗為無恥。

    朱襄對流民到來很歡迎。

    廣陵豐收時，南秦三郡也豐收了。現(xiàn)在南秦糧倉中堆滿了糧食，開始加蓋新的糧倉。

    南秦濕熱，糧食容易腐爛。用陳糧賑濟流民，以工代賑，令流民墾荒和修筑水利，正好合適。

    項燕屠了長江北岸，因廣陵城這顆釘子沒有被拔出，變成了對秦國有利。

    若秦國要橫渡長江天塹，重建長江北岸碼頭城池很難。但以廣陵城為基本點，讓大量流民往西開墾、修路，逐步建設(shè)長江北岸，就容易許多。

    再者，王翦雖說是鎮(zhèn)守義陽三關(guān)，實際上也是在長江北岸。

    世人見王翦以騎兵一戰(zhàn)成名，卻忽視了王翦曾是李牧副將，隨李牧率領(lǐng)舟師征戰(zhàn)。

    王翦手中也有一支精銳舟師，可以直接沿著漢水、長江順流而下，從西往東重建碼頭。

    現(xiàn)在逃回家鄉(xiāng)的楚人見到秦人，就像是見到了親人，可不會再反抗了，恨不得抱著秦人的大腿求他們別走了。

    楚國風(fēng)俗與中原、秦國都迥異。按照常理，楚地和楚人最難馴服，就算被秦國占領(lǐng)，他們?nèi)耘f以楚人自居，不愿意融入秦國，反秦情緒高漲。

    項燕只是將帥之才，不是王佐之才，更不是君王之才，和他孫子項羽差不多。所以他焚城遷民著眼的是戰(zhàn)略的得失，目的是給秦國統(tǒng)一戰(zhàn)爭制造麻煩，為楚國續(xù)命。

    他看不到長遠的民心得失。

    朱襄很肯定，項燕就算此事做成，自己沒有在廣陵，救下廣陵一城的人。項燕和南楚君在長江北岸的暴行，對楚國也會造成長遠的危害。

    秦國是一定能統(tǒng)一天下的。

    原本這里的楚人被秦國統(tǒng)一后也會掛念著楚王和楚國。項家才能逃到江東，率領(lǐng)江東子弟橫掃中原大地。

    現(xiàn)在，項家敢在江東露出項家的身份，江東江北人就敢當(dāng)街打人。

    項羽厲害打不過？那就報官！

    秦人雖可惡，但項家人必須死！

    不是項燕愚昧無知，只是王佐之才稀少。

    且在貴族和平民仿佛地位差異大到仿佛有生殖隔離的戰(zhàn)國時代，就更沒人在意那些庶民能有什么用了。

    現(xiàn)在項燕此舉的惡果提前出現(xiàn)了。

    在長平君的仁慈對比下，又有南楚國兩年人禍造成的饑荒，南楚國的楚人將長平君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拖家?guī)Э诘綇V陵城求活。

    這些流民中有許多士人，一些士人正是長江北岸的士人。

    他們心里很忐忑。

    是他們將秦軍趕走，現(xiàn)在又向秦人求助，秦人會理睬他們嗎？

    而且他們?nèi)诉@么多，就算長平君憐憫他們，又能拿出足夠的糧食賑濟他們嗎？

    當(dāng)他們來到廣陵城之后，擔(dān)憂就消失了。

    長平君沒有出面。廣陵城外被秦軍重兵把守。

    但秦軍沒有驅(qū)逐他們，而是帶他們修建流民營地，登記姓名和特長，領(lǐng)口糧分配徭役。

    若有識字又懂雅言或者秦語的士人，另外登記和培訓(xùn)，以管理這些流民。

    秦國的編戶齊民制度，也可以用在流民管理上。流民中的士人擔(dān)任“里正”，幫助秦國官吏管理流民臨時村落。

    經(jīng)過秦楚貿(mào)易戰(zhàn)后的流民潮，秦軍和秦國官吏對管理流民已經(jīng)很熟練?，F(xiàn)在管理流民的官吏，大部分都是曾經(jīng)的楚國流民。

    雖然制度上很完善，經(jīng)驗也很充足，但事太多了。

    之前朱襄有嬴小政和雪姬幫忙，現(xiàn)在就剩下朱襄自己。

    嬴小政全力開動下，能頂兩個正常工作的朱襄。現(xiàn)在朱襄只能超·全力開動，每日能睡兩個時辰就不錯了，全靠濃茶續(xù)命。

    人的極限都是逼出來的。朱襄才三十二歲，正是可以零零七的年紀(jì)。

    他一邊寫信給子楚，讓子楚趕緊把政兒放回來救命，一邊全力壓榨自己的極限。

    朱襄如此拼命，他身邊以廣陵士人為主的新縣官班子，都看得害怕了。

    陳啟不斷勸說朱襄以身體為重，有些事可以緩緩。

    朱襄一邊喝著濃茶一邊笑道：“我還好，很精神。晚處理一日，就有數(shù)十人餓死。我怎么睡得著？”

    浮丘私下對陳啟道：“若勸說有用，我等早就勸了。與其勸說，不如為朱襄公多分擔(dān)些?！?/br>
    陳啟抹著眼淚點頭。

    朱襄公身為秦人，為了逃難來的楚人如此拼命。他們這些原本的楚國士人，怎么還睡得著？

    在陳啟等廣陵城士人跟著熬夜時，也將此事告知流民中的士人。

    楚王和南楚君都不在乎你們的命，只有長平君在乎。畜生都知道報恩，如果你們將來背叛長平君，連畜生都不如！

    朱襄的名聲終于在南楚國徹底打響，連不識字的農(nóng)人都知道南邊有個長平君。

    若日子過不下去，就去尋長平君。

    這時，長平君的仁名才真正被楚人接納，而不是僅有消息靈通的上層士人知道朱襄公是誰。

    當(dāng)朱襄的名聲打響的時候，楚人也才得知，能一年種兩次的水稻，傳聞能救荒的土豆和南瓜，都是朱襄公帶來的。

    很多人只是悶頭種地吃米，對來源一無所知?，F(xiàn)在，他們終于知道了。

    當(dāng)南楚君發(fā)現(xiàn)庶民大量逃亡，開始采取措施制止時，春申君也結(jié)束了他在楚國的巡游，回到了陳都。

    春申君的仁名也響徹了楚國。

    在楚王控制范圍內(nèi)的楚人心中，春申君的仁名已經(jīng)超越了長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