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始皇崽耕出萬里江山 第36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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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知楚王是欺軟怕硬的人,春申君先交出了自己的兵權,然后退出了權力中樞,最后連封地都被削去了大半,就仿佛拔掉了獠牙和尖爪,任由別人宰割。 若春申君留在陳都,還能喚起楚王對他曾經(jīng)的信賴,能聯(lián)系曾經(jīng)共事的卿大夫為他辯白。待他離開了陳都,就只能人成虎了。 藺贄還嘲諷春申君,若真想救楚國,他就該在勢力最強大的時候,真的做那忤逆逼宮之事,扶太子啟上位。 就像是當年趙國,如果殺了趙王,讓平原君或者平陽君任何—人當趙王,即使他們也很平庸,總比昏庸還小動作特別多好。 楚,不是亡于楚國封君,不是亡于景昭二族,更不是亡于秦國,恰恰就是亡于楚王! 春申君看完兩封信,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信陵君的信是希望他活下去,藺贄的信則是打消他活下去的欲望。 藺卿啊藺卿,都說蔡澤毒計第—,或許秦國最毒辣的人,是隱藏在趙國上卿藺相如的光環(huán)下,披著荒誕不羈偽裝的你啊。 春申君對勸他離開的門客道:“當一個人擁有了超出他期望的名聲時,他就會被名聲束縛,很難去做玷污名聲的事。我本來應該是—個汲汲于富貴的俗人,但現(xiàn)在卻被名聲束縛了,無法茍且偷生。你們且散去吧?!?/br> 春申君遣散門客,除了護送春申君家人離開的門客,竟無—人愿意離開。 春申君勸說再無用,便只能打開庫房,拿出所有留下的財富,分與門客的家人。 他又將家中美酒全部拿出來,牲畜全部宰殺,糧倉開啟,邀請封地所有士人庶人飽餐一頓。 封地中許多士人富商也拿出家中錢財,加入了這一場宴席。 菜肴像流水一樣端上桌,不斷有人上桌,不斷有人離開,也像是流水一樣。 春申君的封地是淮河以北十二個縣。 原本春申君因為淮河以北是楚國腹地,也是兵家交戰(zhàn)之地,擔心若這些地不在楚王手中,軍令下達不暢,便自請廢封邑為郡縣,自己選了江東蠻荒之地。 江東揚州(不是后世揚州,而是古九州之一)雖已經(jīng)被吳越初步開發(fā),但吳越被滅之后,江東之地又幾乎成了蠻夷之地,水患嚴重。 春申君就扎根在江東之地,修筑新的城池和堡壘,鏟除匪患,治理水患,實行教化。 江東開發(fā),離不開春申君的功勞。 也正是如此,逃難到江東的項梁叔侄倆才能拉起一支江東子弟軍。 江東子弟心向楚國,并非受了項家的恩惠,而是記著春申君,繼而記得楚國。 現(xiàn)在春申君雖沒有機會再去往江東,他的封地有的返還給楚王的,有的向其他封君借兵送了出去的,只剩下五個。 但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即使偶爾遭遇兵災,也不忘修建水利,時常巡視農(nóng)耕,也是封君中難得會開倉救濟的人。 他雖是個追求富貴的俗人,卻也有配得上戰(zhàn)國四公子的一面。 所以春申君大擺宴席,五個縣能有能力參加的人,都來了。 他們懼怕楚王,但他們想法不責眾,他們處于兵家必爭之地,晾楚王也不敢把這五座城池屠了,讓他國長驅(qū)直入。 流水宴整整開了日。 這是有史料記載的第一場不分貴賤的流水宴,后世流水宴便又有了“申宴”這個名稱。 當楚王的使臣進入春申君封地的時候,即將來到春申君所居住的縣城時,春申君停止了流水宴。 楚人皆泣不成聲,再次請求春申君逃走,他們愿意拿起武器,擋住楚王的使臣。 春申君此刻好像終于對死亡釋然了。 他的笑容中沒有苦澀,勸說他封邑的民眾道:“先賢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堉T位不要阻攔我的‘義’。” 春申君對面前的民眾作揖。 這些民眾中有許多庶人,甚至還有身穿短褐的農(nóng)人和沒有姓氏的游俠。 春申君身處楚國這個貴族和庶民隔閡非常大的國家,身為楚國最頂尖的貴族封君,第一次對連姓氏都沒有的庶人深深作揖。 “諸位,雖然外界傳言我仁義高過長平君朱襄公,但這只是六國離間計故意抬高我。我遠不如朱襄公。我賑濟楚人,正是受了長平君的影響?!贝荷昃饕竞?,聲音洪亮道,“所以,若是你們將來活不下去了,就南下去尋長平君吧。長平君是我的友人,報出我的名字,長平君會接納你們?!?/br> 他再次作揖,聲音終于帶了一絲哽咽:“這是歇最后能為你們做的事了。是歇不才,身為封君,卻無法庇佑你們。去尋我的友人長平君吧,讓他庇佑你們?!?/br> 說完,他大步邁向城外,命令城中已經(jīng)不在他控制下的衛(wèi)兵死死收住城門,不可讓城民離開縣城。 縣令沒有下令,衛(wèi)兵已經(jīng)行動起來,聽從了春申君的命令。 縣令悲不自禁,連往日最注重的儀容也顧不上了。他涕泗橫流,拉住了春申君的袖口:“春申君,請離開吧。這里離楚國邊境很近,以春申君的名聲,鎮(zhèn)守邊疆的將領見到了春申君,也會放春申君離開。” 春申君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該連累他人。松手吧,若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膽怯了,積累的仁義名聲就會功虧一簣。不要毀掉我的名聲。” 縣令雙手顫抖,松開拉著春申君的袖口。 他用袖子擦了擦臉,咬牙跟上了春申君的腳步。 他雖救不了春申君,但可以替春申君護住尸身。 如果楚王使臣膽敢侮辱春申君的尸身,哪怕辭官逃亡,他的尺劍也會染上楚國使臣的血。 春申君騎上馬,和一眾跟隨他的門客,與送行的縣令一同來到了城門外。 城民先聽從春申君的命令,當春申君快出城門的時候,有的人忍不住了,想要再次攔住春申君。 他們被城中守衛(wèi)擋住了。 憤怒的城民揮拳打向城中守軍。 這個時代的城中守衛(wèi)就算上面官員再好,也對城民難免欺壓。 此時他們卻咬著牙一言不發(fā)挨揍,不愿意反抗,但也不肯讓城民出城門。 春申君連忙回身,勸說城民冷靜,不要傷害自己人。 在安撫住暴怒悲傷的城民后,春申君讓守城兵卒將城門降下,自己下馬,等候姍姍來遲的楚王使臣。 楚王使臣乃是李家人,曾投靠春申君,將其妹獻給楚王為后的李園的族人。 以春申君現(xiàn)在的名聲,和趙國逼走長平君的前車之鑒,楚國稍稍有點頭腦的卿大夫都不愿意趟這趟渾水。 只有李家。 他們小人得勢,又成了太子外戚,正想向春申君炫耀。 若不是李園還不算太蠢,也知道不能自己親自去當這個遭人恨的使臣,他都想親自看著春申君被殺時痛哭流涕的丑態(tài)。 使臣來得這么慢,是因為路上多次被游俠襲擊。 這些思想質(zhì)樸的楚國游俠,以為只要殺了使臣,殺了jian臣,就能讓楚王悔悟。 可楚王怕春申君反抗,讓使臣帶了平叛的軍隊,游俠不過以卵擊石。 但他們就算以卵擊石,也勉強延緩了使臣的腳步,還給使臣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讓這位本來趾高氣揚的楚國使臣變得惶惶不安,只想早日回陳都,不敢再擅自做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事。 楚王身邊最精銳的兵卒,就是項燕親兵,所以楚王為了抵消殺掉春申君的負面影響,又啟用了項燕。 正好秦國為了吹捧春申君,把項燕也拉來當墊子。項燕雖然不愿意摻和,但項家其他人十分憤怒,對此事很積極。 且項燕本就是根基不穩(wěn)的楚國他姓封君,遭遇廣陵大敗之后地位更加不穩(wěn),急需得到楚王支持。所以項燕只能順從。 不過他自己也是不敢來見春申君的,只是讓一門客領兵,并再叮囑,一定不要傷害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也要阻止楚國使臣在賜死春申君前折辱春申君。 項家門客本來是想按照項燕的命令做的,但奈何他沿路遭遇多次游俠自發(fā)偷襲,最后連誰無辜誰不無辜都分不清了,屠刀一舉起來,就難以收住。 不過他好歹制止了項家兵卒為泄憤而屠城和劫掠,算是勉強完成了主父的囑托。 項家門客心情十分沉重。 即使楚王使臣說這些楚人襲擊他們是春申君謀逆的實證,但他怎會看不出來這些人的游俠身份?怎會看不出他們根本沒有組織,是自發(fā)前來送死? 他自己也是以游俠之身投奔項燕為門客,他太了解游俠這個群體。 當見到春申君的時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城門上,有無數(shù)城民擠在一起哭泣,仿佛要從城門上跳下來似的。 春申君身后,衣冠整齊的門客表情肅穆又悲憤,面對平叛楚軍沒有任何畏懼。 春申君的身旁,居然是此城縣令,正怒視著自己和楚王使臣。 而春申君自己,戴著高高的楚冠,垂手肅立,寬寬的衣袖隨風輕輕飄蕩,神情看不見悲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楚王使臣看見這樣的春申君,居然害怕了。 他連車都不敢下,站在車上草草讀完楚王的詔令,甚至沒敢讓春申君跪下。 春申君嘆息一聲,沒有辯駁楚王詔令中他的罪,只道:“主仆一場,君臣一場,居然走到了這一步。” 他嘆息完后,又遺憾道:“說來信陵君和藺丞相都送來了信,朱襄居然未給我寫信。恐怕他忙著安撫從南楚涌來的饑民,還不知道我的遭遇。若他知曉了,可能會回憶起他當年在邯鄲的遭遇,一定很悲傷?!?/br>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沒有寫信,而是親自來了?!?/br> 城門外還有許多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他們站在遠處圍觀,不敢接近又不愿離開。 突然,楚人中走出一個戴著斗笠的人。 他取下了斗笠,露出了滿頭的白發(fā)。 “春申君,我來送你?!敝煜逶诔姾退谐苏痼@的眼神中,走到黃歇身邊,道,“我本來是想來救你,但你既然留到現(xiàn)在也不肯走,就算我來,你應該也不肯走,我就只能為你送別了。” 黃歇驚訝得眼睛大得快脫框而出,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襄笑道:“秦楚為仇敵,你我也為仇敵,你我亦敵亦友,既多次設計對方,恨不得對方立刻斃命,又惺惺相惜。不介意我這個仇敵來送你一程,護送你的尸身回歸家人身邊吧?” 黃歇手比腦子快,立刻將朱襄擋在身后,罵道:“你怎么孤身來楚地?你知道多危險嗎?你、你……” 朱襄安撫道:“我不是孤身。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武成君李牧?!?/br> 朱襄身后仿若護衛(wèi)的人對黃歇抱拳。 朱襄道:“廉公的兵也已經(jīng)繞過了楚國邊境防線,就在這支楚兵身后。不過你不用擔心,秦國還沒打算和楚國開戰(zhàn)?!?/br> 朱襄掃了楚國使臣和楚將一眼:“如果我平安無事?!?/br> 黃歇深呼吸了好幾下,重重一拳捶在朱襄肩膀上,不僅沒有因為朱襄居然招來秦國大軍生氣,還哈哈大笑:“你啊你,不愧是你,我說我舍生取義,你才是那個為了仁義不顧自身安危的人。你的友人一定很頭疼!” 李牧抱著手臂使勁點頭。是的,非同一般的頭疼。 雖然朱襄只是嘆息了一聲想送一送春申君但不可能,心中遺憾。決定讓朱襄成行的是秦王子楚。 子楚、蔡澤和藺贄還不知道朱襄的感慨,就猜到了朱襄會有遺憾,便讓李牧和廉頗配合,幫朱襄成行。 他們倒不是為了黃歇,而是為了捧殺黃歇拿了朱襄的名聲當墊子,心里一直憋著氣,十分不爽。 若是朱襄出現(xiàn)在被賜死的黃歇面前,春申君仁義之名高于長平君的假話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黃歇見到朱襄后不想死了,要跟朱襄離開,那也無所謂。只要楚王下達了賜死黃歇的詔令,無論黃歇是死是逃,秦國的目的都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