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驕傲，不愿意在舅父面前顯示出自己的疲態(tài)。

    他遭遇疼愛的幼子和倚重的大臣背叛，子女慘死，社稷覆滅，這讓他怎么能立刻接受？

    但舅父為了勸誡自己，把這樣駭人的秘密都展現(xiàn)到自己面前，對自己沒有絲毫隱瞞，讓嬴小政內(nèi)心的疼痛得到了紓解。

    哪怕他眼拙看錯了人信錯了人，舅父舅母是絕對可以信任的。

    他吃了一個烤橘子，心情終于好了一些。

    “舅父，后世對我的評價是不是很低？”嬴小政悶聲道，“二世而亡啊……”

    朱襄道：“歷代帝王把你和漢武當(dāng)負面教訓(xùn)……哦，秦朝之后是漢朝，漢承秦制，摸著秦朝的石頭過河，所以漢高祖又被戲稱為真正的秦二世。”

    嬴小政：“……行吧，這個秦二世比胡亥強，我認他為義子?！?/br>
    朱襄失笑，心頭郁氣終于散了。

    “歷代帝王都把秦皇漢武當(dāng)做好大喜功的暴君對待。不過當(dāng)后世沒有皇帝之后，你這個皇帝人氣最高，被稱為千古一帝?！敝煜宓?，“沒有你統(tǒng)一華夏，沒有你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華夏大概早就散成不知道多少塊。華夏是當(dāng)世唯一延續(xù)下來的文明古國，你當(dāng)居功首位?！?/br>
    嬴小政：“……”

    他抹了抹鼻子：“千古一帝，還行?！?/br>
    沉默半晌，他道：“怪不得舅父總顯得與當(dāng)世格格不入，舅父前世居然沒有皇帝？”

    朱襄點頭。

    嬴小政道：“那皇帝變成了什么？”

    朱襄道：“我那個時代，雖然人與人之間門有事實上的不平等，但在法律和人格上是平等的。國家元首非血緣繼承制，只是如流官一樣的最高官吏，你就當(dāng)是丞相。哪怕是國家元首，也不能對一個最貧窮的平民說，給我跪下?！?/br>
    嬴小政：“……”難怪舅父一生過得這么擰巴。那個時代，豈不是人人為圣？

    嬴小政又問道：“我在后世人氣很高？”

    朱襄想了想，道：“對。不過你那人氣……你估計不會太喜歡。大部分人不是把你當(dāng)?shù)弁醭缇矗钱?dāng)一個……呃，虛擬的人物。他們喜歡的是自己想象中的你，不是真實的你?！?/br>
    嬴小政道：“這有何區(qū)別？”

    朱襄開玩笑道：“我打個比方，如果你穿越到我那個時代，證實了自己的身份，或許有很多人尖叫著說愛你，愿意給你供奉錢財。但如果你說，我是秦始皇，我現(xiàn)在要重建秦朝，重登帝位……”

    他緩了緩，幽幽道：“他們就只會說，誰敢復(fù)辟帝制，我們就從他的尸體上踏過去?！?/br>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歷代皇帝全都復(fù)活，也當(dāng)如此！”

    嬴小政表情一怔，然后撫掌大笑：“平民居然如此？有趣，有趣！那個時代的人真有趣！”

    那個時代的平民居然如此？嬴小政笑得直不起腰。

    反正秦二世而亡，后世亡國之君也不是秦國。

    當(dāng)聽到華夏延續(xù)，后世華夏子民如此硬氣，嬴小政不僅沒有生氣，居然還有些自豪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老祖宗的心態(tài)吧，哈哈哈哈。

    “舅父，華夏后世強大嗎？”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有沒有給我這個千古一帝老祖宗丟臉？”

    朱襄道：“現(xiàn)在不是第一，但我很喜歡我的國家。你想聽的話，以后我慢慢告訴你?！?/br>
    朱襄把最后一個橘子剝好，一半分給嬴小政，一半送進自己嘴里。

    “這兩千年的故事很多，你想聽，舅父可以給你講很多年?！?/br>
    “好！”

    嬴小政伸了個懶腰：“那趙高，我想讓他做回宮奴，再觀察一陣。我要觀察，為何我會受他蒙蔽。之后，我會將他具五刑?！?/br>
    朱襄用帕子擦了擦手：“這就隨你了。”

    慢性藥死的蟑螂也是死蟑螂，他不在意。

    之后秦王政留了趙高三月，然后以私通外臣之罪，夷三族，在臉上刺字，割舌，挖鼻，割耳，斬斷雙腳，杖殺之，然后割下首級懸掛示眾，再將尸體剁成rou醬喂狗。

    這便是秦國比五馬分尸更嚴酷的死刑，具五刑。

    李斯前世也是死于此刑。

    另，秦王政并沒有冤殺趙高。趙高確實有私通外臣，結(jié)黨營私之舉。

    秦王政縱容了他一次后，他的膽子更大了。

    雖然量刑重了些，但群臣都認為秦王政是在殺雞儆猴，沒太大反應(yīng)。頂多儒家人上書減輕殘忍刑罰，殺了就行，別這么血腥。

    不過亂世用重典，他們也知道勸說無用，就是表明一下態(tài)度，等秦國統(tǒng)一天下之后再繼續(xù)努力。

    秦王政殺趙高時，朱襄早就離開了咸陽，繼續(xù)督促黃河沿岸官員整修黃河堤壩。

    他承諾給外甥講的故事，要等到下一次過年團聚了。

    蔡澤和藺贄不知道朱襄和秦王政之間門為了趙高所發(fā)生的事。他們對趙高被處死毫不在意。

    趙高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奴內(nèi)侍，任何卿大夫都不會對他多加在意。

    罪有應(yīng)得，死就死了，如塵埃一般。

    只有趙高自己痛心疾首，不敢置信。

    之前他假傳詔令，秦王也只是杖責(zé)。現(xiàn)在他不過是收受了些賄賂，對外傳了幾句話，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

    前一刻他還在為步步高升而飄飄自得，下一瞬他就跌落無間門地獄。此間門巨大落差讓他渾渾噩噩，精神幾乎失常。

    他大喊“是藺相、蔡相害我！”，但無人信他。

    藺相和蔡相多高高在上的人，怎么會理睬一個低至塵埃的螻蟻？

    于是他在死前因疼痛而片刻清醒時頓悟，他此世只是螻蟻。

    趙高至死都沒有反省悔悟，只是哀嘆，為何高高在上者不是自己呢？

    他在自己最厭惡的螻蟻姿態(tài)中死去，無人在意。

    ……

    秦王政也表現(xiàn)得對此毫不在意，好像是隨手踩死了一只蟲子。他在春耕之后，立刻出兵攻打燕國。

    廉頗自請卸甲，不再領(lǐng)兵，只在趙地忙碌撫民。

    此次伐燕，秦王政命令王翦為主將，王翦長子王賁為副將，父子二人共同伐燕。廉頗的兒子廉符也被命為王翦的副將，首次離開父親，獨自出戰(zhàn)。

    此次秦軍出兵，還帶了許多秦國青年將領(lǐng)，比如李信。

    秦王政輕視燕國，此舉是讓王翦領(lǐng)著一眾秦國青年將領(lǐng)練兵了。

    天下聚焦秦王滅燕。趙高是誰？沒聽說過，不關(guān)心。

    但嬴小政本人心里還是膈應(yīng)了很久。

    他從聽了舅父的“故事”后，每當(dāng)?shù)搅藟艟?，必定對大嬴政叭叭叭?/br>
    “你知道趙高和李斯矯詔胡亥繼位嗎？”

    “你知道你最寵愛的胡亥殘殺你的兒女嗎？”

    “你知道叛亂逼近咸陽城，胡亥和趙高還在濫殺秦國重臣嗎？”

    “你知道為了掩蓋尸臭，你被鮑魚腌入味，后世寫詩笑話你‘嬴政梓棺費鮑魚’嗎？”

    “你死后三年秦朝就亡啦！就亡啦！就亡啦！”

    嬴小政對著托腮沉睡的大嬴政的臉，分享自己的郁悶。

    大嬴政仍舊閉目托腮，不為所動。

    嬴小政發(fā)泄完心中壓力后，心滿意足離開夢境空間門。

    大嬴政睜開眼，雙目布滿血絲，身上煞氣遍布。

    而后，夢境空間門搖搖欲墜，寸寸碎裂。

    “朕殺了你！”

    大嬴政咬牙切齒。不知道他所說的“殺了你”，是指殺了誰。

    總不可能是“我殺另一個更年輕的我自己”。

    肯定不是。

    本就破敗的夢境再次消散。待下一次夢境房間門出現(xiàn)，嬴小政發(fā)現(xiàn)，這個夢境更加虛幻了。

    或許當(dāng)自己再次統(tǒng)一天下的時候，這個夢境就會消失了。

    嬴小政有些悵然。

    大嬴政到最后都只是一個影子。他還想和大嬴政分享得知“嬴政梓棺費鮑魚”后的感想呢。

    第258章 荀子獻計謀

    朱襄得到秦國攻燕和趙高身死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四月。

    他取下頭上的草帽，用掛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希望王翦打快一點?！?/br>
    原本歷史中，也是王翦率軍伐燕,一年時間門攻破燕都薊城，只在易水之畔遭遇代燕聯(lián)軍時稍稍卡頓了一下。

    秦國先滅趙，再攻燕。趙公子嘉北逃代郡，自封代王,收攏趙國殘軍輾轉(zhuǎn)代郡山林之中，與秦國周旋了六年。

    若不是代王嘉出于唇亡齒寒的思量和援助鄰國的義氣，將代郡不多的兵拉出去援助燕國，他還能堅持得更久。

    但代王嘉也不算決策失誤。若燕國覆滅，代郡兩面受敵，也是頃刻覆滅。只是秦國太強了,任何決策都失去了意義。

    之后燕王喜和燕太子丹逃到遼東。燕王喜殺燕太子丹向秦國求和，秦王雖不同意。但那時秦國幾面作戰(zhàn)，魏國和楚國的戰(zhàn)場更加重要,秦國就暫時停止了進攻,四年后才拿下遼東，俘虜燕王喜。

    現(xiàn)在秦國未攻下的國家只有燕國和楚國，楚國的國土面積還只剩下淮水以南。

    燕國孤立無援，王翦又比原本歷史中年輕十幾歲，秦國的軍備也比原本歷史中更加精良。一鼓作氣拿下燕國，應(yīng)該比原本歷史更容易。

    雖然后勤的事名義上不歸朱襄管,但征糧一事總會通過朱襄的手。

    秦國拿下趙國時，沒有給平民造成多大危害。再加上朱襄和廉頗撫民及時，去年趙國豐收了一批糧食，可供攻燕軍糧,不用秦國從關(guān)東平原運糧，后勤補給線很短。

    經(jīng)過朱襄協(xié)調(diào)，趙民只需要繳納當(dāng)年賦稅，不需要額外征糧。

    趙民本來聽到秦軍打仗，以為要勒緊褲腰帶了，沒想到比趙王在時賦稅更低，頓時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