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相沙漏[刑偵] 第4節(jié)
阿婆渾濁的雙眼看向林子方向,伸出干瘦的手,指得顫顫抖抖,“那些桶子,都是陣。” 中年男人一直跟在海姝和阿婆后面,焦急道:“警察同志,我婆愛搞封建迷信!” 海姝想起一事,前天她看到林子里的熏桶和正好就在熏桶上方的樹枝,頓時覺得有火災(zāi)風(fēng)險,也感到古怪離奇,熏臘rou香腸通常選擇在空曠開闊的地方,為什么要離樹這么近?當(dāng)時她還打算聯(lián)系消防,命案一來就給忘了。 “阿婆,您說那些熏臘rou香腸的桶是陣?是要鎮(zhèn)住什么嗎?您去那里熏過rou沒?” 阿婆拍著海姝的手,像跟孫女閑話家常似的,“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每年要灌一籮筐的香腸呢!” 海姝笑笑,“您真厲害。那陣是怎么回事?” 阿婆說了一個故事。在她年輕的時候,熏rou的地方其實不在林子里,而是更往南,那里平坦,沒有樹林遮掩。三十多年前,鎮(zhèn)里人丁稀少,各家各戶都忍受著貧窮,難得得到rou,舍不得吃,做成熏制品,能夠保存得更久。 羅家大兒子娶了個媳婦,叫采妹,采妹是從外面的村子嫁來的,時常抱怨飯里沒有油腥,總是饞別人家的香腸。幾年后,采妹懷孕,卻失足落水,一尸兩命。當(dāng)年死人很正常,大家也沒當(dāng)回事。 然而那年的春節(jié),鎮(zhèn)里接連出現(xiàn)怪事,先是羅家的大兒子,也就是采妹的丈夫在荒郊野外暴斃,眼睛都被野獸吃了。之后是羅家的當(dāng)家、二兒子、二兒媳婦,他們挨個死亡,死因都很離奇。 人們開始說,采妹的死有隱情,她和她的孩子是被羅家害死,采妹變成怨鬼,回來報仇了。 羅家的人死光,但怪事竟然沒有停下,先后又有兩戶人家出事,死的是家里的青壯男人。阿婆這樣的老人家們請了“神仙”來算,說是要安撫采妹,就必須在樹林里搭一個陣。 那時破除封建迷信的活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鎮(zhèn)民們不敢堂而皇之地搭陣,“神仙”便建議用家家戶戶都有的熏桶,又說采妹是半個餓死鬼,在熏桶上懸掛臘rou香腸,她滿足了,便自會離去。 并不是所有鎮(zhèn)民都知道“神仙”說的話,阿婆等一眾年長的人背著年輕人,將熏桶轉(zhuǎn)移到林子里,偷偷祭祀著采妹,提防被年輕人舉報。 自從有了陣,奇怪的死亡再也沒有發(fā)生,阿婆們更加相信“神仙”,篤信采妹的冤魂曾經(jīng)作亂,祭祀得愈加虔誠。 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老人凋零,很少有人知道為什么要在林子里熏rou。當(dāng)知道內(nèi)情的老人全都離去,秘密就會永遠(yuǎn)封存。 海姝認(rèn)真聽完,問:“那這陣和萬家娃子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踩了陣!是對陣的不敬!我說過他,但年輕人,不聽老人言吶!”阿婆捶胸頓足。 海姝眼前浮現(xiàn)出第一次注意到萬澤宇的畫面,熏桶雖然很高,但旁邊都放有高凳和梯子,不少人踩著梯子上去掛香腸臘rou,而萬澤宇卻是直接踩在熏桶上,似乎非常熟練。 其他人不踩熏桶,大約不是因為敬不敬,而是踩在上面很危險,有掉進(jìn)桶里的風(fēng)險。 海姝問:“您經(jīng)常見他踩上去?” 阿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去年和孫媳婦去熏rou,看見他爬桶,就教訓(xùn)過他,但他哈哈大笑,著實頑劣。 海姝又問采妹一死兩尸的細(xì)節(jié),阿婆卻說不上來了。告別阿婆后,海姝獨自往派出所走去。 鎮(zhèn)民們在林子里熏rou的習(xí)俗和三十年前的多起死亡有關(guān),迷信色彩濃厚,而在相信陣的老人心中,萬澤宇的死是冒犯陣的結(jié)果。 這當(dāng)然不可信,可為什么萬澤宇正好死在所謂的陣中?砍掉頭顱和四肢,將軀干用熏桶中的灰燼覆蓋,將另一名被害人的肢體懸掛在熏桶上方,就算不聽阿婆說的話,也可知這種殺人方式有強烈而詭異的儀式感。 熏桶、陣、迷信、采妹和羅家離奇的死亡……難道萬澤宇這起案子還牽涉到了三十年前的迷案? 有人在利用過去的迷信?那么動機又是什么? 網(wǎng)變得更大,海姝興奮地戰(zhàn)栗,她捋了捋被寒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正要上樓,忽然聽見一樓的走廊傳來一陣喧嘩。 根據(jù)昨晚開會理的思路,隊員們將和萬澤宇關(guān)系比較緊密的人請到派出所做筆錄,包括娘家宴上與他同桌的人——全是青壯年男性,也包括和他一起離開尹家院子的七人。廣軍作為娘家宴的主角之一,自然也被請來。 發(fā)出喧嘩的就是廣軍一家。 海姝聞聲走去,接待室的門開著,廣軍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沙發(fā)上,他的母親、叔伯、兄弟跟著來了五人,此時正頗有氣勢地和派出所民警理論。 “這案子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也是受害者!誰家結(jié)婚能遇到這種事!看看我們家孩子成什么樣子了?有什么不能等幾天再問嗎!” 海姝看了一圈,沒見著尹燦曦的身影,而廣軍面如土色,要說是在為兄弟難過吧,好像又摻雜著別的什么東西。 海姝走進(jìn)門,翻了翻筆錄,上面幾乎都是廣家人在抱怨這門親事,抱怨尹燦曦,而廣軍本人沒有開口。 “各位,讓我跟廣先生聊聊?!焙f怀雎暎[嚷嚷的廣家人就安靜下來,他們狐疑而警惕地看著這溫聲細(xì)語,卻隱有威勢的女人,片刻后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讓別人說幾句抗議的話。 海姝微笑,轉(zhuǎn)向廣軍,廣軍正愣愣地看著她。廣母緩過來,擋在海姝面前,“問什么問?他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改天再問!” 海姝不退,拍了拍本子,“那行,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們對這門婚事好像不怎么滿意,那為什么又同意他們結(jié)婚?” 廣母五官擠了又?jǐn)D,恨鐵不成鋼,“還不是他喜歡,現(xiàn)在又不是舊時代,我還能干涉他娶老婆?” “新娘子是哪兒惹了你不滿嗎?”海姝說:“我看她挺漂亮的,又能干?!?/br> “呵!尹燦曦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婚禮鬧成這樣,廣母也懶得掩飾了,“我們鎮(zhèn)里的閨女都老實,就她十幾歲就敢往外面跑?。∷依锶硕脊懿蛔∷?!這才回來呢,還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想找個婆家賴上!” 海姝聽得厭煩,原來廣家人是這么看尹燦曦。然而她知道尹燦曦回老家結(jié)婚時也有過疑惑,尹燦曦以前說過看不上老家的男人,怎么轉(zhuǎn)眼就成了廣軍的小媳婦? “媽,您別說了!”廣軍終于開口,“您別這么說曦曦!” 廣母翻了個大白眼,冷嘲熱諷,“喲,喊得這么親切!有了婆娘忘了娘!白眼狼!早說這種人招惹不得,你不聽,結(jié)婚就死人,我看你們這日子還怎么過下去!” 一地雞毛,但雞毛紛飛的時候,真相或許就藏在纖毫中。海姝強硬地將廣家人請出去,只留下廣軍。 廣軍縮著肩膀,病懨懨的,“我昨天把宇子送到門口,就回院子里忙去了?;槎Y前要準(zhǔn)備的事太多,我和十多個朋友幾乎沒睡覺,快天亮?xí)r才瞇了半小時,也沒怎么睡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出事?!?/br> 海姝盯著廣軍的臉,半分鐘后才接著問:“你和那十多個朋友都住在你家?就像我住在尹燦曦家?” 廣軍接連點頭。 “他們都是本地人吧?” “是?!?/br> “那為什么你沒有留萬澤宇?按理說,以你們的關(guān)系,他也會陪你去搶親?!?/br> 廣軍愣了下,像是想起什么,“我,我跟他說過!但他說家里老母親這幾天有些感冒,想回去看看,第二天肯定準(zhǔn)時!” 這又是一條萬澤宇主動避開人的證據(jù),但現(xiàn)在海姝更在意的卻是廣軍的反應(yīng)。他在現(xiàn)場暈倒就是一個稍稍過余的反應(yīng),現(xiàn)在的難過和遲鈍更像是為了掩蓋真實的情緒。萬澤宇的死讓他感到恐懼?這恐懼從何而來? 海姝將筆放在一旁,換了個話題,“你和尹燦曦是怎么好上的?” 第5章 兇喜(05) 05 廣軍繃得僵直的肩背在聽到海姝新的問題時,緩慢地放松下來,臉上顫抖的筋rou線條也趨于平順。他雙手捂住臉,用力抹了一把,聲音帶著顫栗之后的回響,“曦曦,對,我和曦曦……” 海姝主動說起尹燦曦在濱叢市的事,“尹燦曦很聰明,雖然只讀完了初中,但各方面不比念了高中大學(xué)的差。我最早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跟著一位臭脾氣化妝師,別人都忍不了,但她可以,還把那化妝師的本事全都學(xué)了去,后來自己開店?!?/br> 廣軍點點頭,笑得有些難為情,“我對她一見鐘情?!?/br> 海姝興致濃厚,“哦?” “她回來賣化妝品,店就開在商業(yè)街上,開業(yè)時免費給人化妝,陣仗很大。”廣軍說,雖然尹燦曦是周屏鎮(zhèn)人,但在那之前,他沒有注意過她。商業(yè)街上熱鬧,他朋友一聽說有家新開的化妝品店,就拉著他同去。尹燦曦身為老板,自然化著精致的妝。他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這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 海姝心中冷笑,廣軍說的這朋友,應(yīng)當(dāng)是他當(dāng)時的女朋友。 廣軍似乎察覺到自己不該提什么朋友,尷尬地瞄了海姝一眼,喝過水后繼續(xù)道,他心里裝著尹燦曦,隔三差五往店里跑,尹燦曦還揶揄他,“你一個男人,也想化妝?” 為了照顧尹燦曦的生意,他買了不少店里的香水。別的都是女士用品,不好買。尹燦曦一天換一個妝容,俏皮、嬌美、成熟、可愛,什么風(fēng)格都能駕馭。 他終是沒忍得住,買下了店里的口紅套裝。尹燦曦笑著問:“這是送給哪位女朋友?” 他借機向尹燦曦告白,“我想送給你?!?/br> 尹燦曦沒有立即答應(yīng),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你來我往,兩人才成為男女朋友。 聽上去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海姝琢磨了會兒,又問:“我剛看你家的意思,他們不喜歡尹燦曦?” 廣軍嘆息,支支吾吾道:“曦曦工作不穩(wěn)定,在外打工的那幾年也不說到底做了什么,只說給警察幫過忙?!?/br> 海姝仍覺得廣軍身上問題不少,他似乎不太像尹燦曦能愛上的男人。尹燦曦就像張揚飛舞的彩蝶,廣軍只是地上木訥的混凝土。 如果非要找出廣軍值得嫁的理由,那只有一點——廣家在周屏鎮(zhèn)很有地位。 周屏鎮(zhèn)的支柱是灰涌玻璃廠,廣軍的父親廣永國是玻璃廠的副廠長。 現(xiàn)在這種以廠為中心的小社會雖然沒落了,但在本就相對落后的鄉(xiāng)鎮(zhèn),副廠長還是有相當(dāng)高的話語權(quán)。 廣家所有人都在玻璃廠的肥差上任職,廣軍自己就在住房科。那可是最閑又最有錢的崗位——廠里修房子分房子都是住房科說了算,工人們?yōu)榱朔孔訑D破腦袋,住房科一個小科員都能吃滿嘴油。 海姝覺得在濱叢市打拼的尹燦曦不至于為了這些嫁給廣軍,可回到老家的尹燦曦就難說了,尹家也是一大家子,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尹燦曦上有jiejie下有弟弟,婚姻不是她一個人的事。 廣軍有些坐不住了,試探著問:“我可以回去了嗎?來這么久,我不太舒服。” 海姝再次與廣軍對視,“對了,尹燦曦怎么沒和你一起來?” 廣軍不自在,“她,她昨天沒回來??赡茉谒约杭??!?/br> “她昨天來找我了,一個人,大晚上的?!焙f呎f邊觀察廣軍的表情,“她問我死的是不是萬澤宇?!?/br> 聽到萬澤宇三個字,廣軍又緊繃起來,“哦,她也很關(guān)心?!?/br> “萬澤宇是你的好兄弟,你居然沒有陪著她一起來?!焙ff:“她回去的時候,你也沒來接她,是她娘家人帶她回去。” 廣軍著急,“我昨天完全消化不了!我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 你今天消化了,但你也沒cao心尹燦曦在哪。是心里占著其他事?海姝沒直接問,卻站起來,俯視著廣軍,“你在怕什么?” 廣軍瞳孔驟縮,嘴唇失去血色,“我……我怕什么?”他突然激動起來,“我有什么好怕的?宇子死的時候我在家,那么多人都能給我作證!” 聽見房間里的動靜,廣家人又沖了進(jìn)來,廣母罵罵咧咧,護(hù)著廣軍離開?!盁o法無天了!抓不住犯人,光找我們這些老百姓麻煩!我要舉報你們!” 刑偵一隊部分隊員此時在二樓,將一樓的動靜聽了個去頭掐尾。溫敘笑道:“看來咱們這新頭兒是個帶刺兒的,一來就把群眾給惹毛了,走,去擦擦屁股?” 隋星掃他一眼,“就你?不火上澆油就不錯了?!?/br> 溫敘開起玩笑:“怎么跟師哥說話呢,小星星——” 隋星放下手上的活,下樓,恰好在樓梯上遇到海姝。隋星:“打起來了?” 海姝嗤了聲,“那你是下來拉架還是看熱鬧?” 隋星:“下次打久一點,不然我想加入添點火都趕不上。” 海姝一合掌,“你提醒我了!” “嗯?” “消防!” 消防中隊的隊長趕來,海姝提到林子里熏rou的安全風(fēng)險。隊長也是一臉無奈,說他也沒啥好的辦法,這屬于是周屏鎮(zhèn)的傳統(tǒng)了,一定要在那兒熏,七老八十的人根本不聽勸,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打起十二分精神,有點不對勁就趕緊出動。 海姝又問隊長知不知道鎮(zhèn)民們?yōu)槭裁匆诹肿永镅?,隊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一句傳統(tǒng)走天下。 海姝說:“有個阿婆給我說,林子里的熏桶,等于一個祭祀冤魂的陣?!?/br> 隊長嚇一跳,“不可能吧?我們鎮(zhèn)早沒封建迷信了!” 正好派出所所長副所長也在,海姝話鋒一轉(zhuǎn),“趙所,王所,今天排查時,有位上了年紀(jì)的阿婆給我說,三十年前,鎮(zhèn)里發(fā)生過一連串多人遇害的案子,你們這兒有沒有記錄?”